世外歡慶的夜永遠融不進這片綠樹青山下的屋子,暗閣內,仍舊的寂靜。
一直在一旁侍立的莫隱,看着木牀之上的舒望和那個孩子,忍了好久,終是看不下去了,提早上前一步接了舒望的活。
“你先休息下吧,他的毒性壓制的也差不多了,接下來的餘毒憑我的內力足夠替他壓下去了。”
聞言,舒望收回了抵在男孩背後爲他運氣的手掌,莫隱見狀立馬替了上去,盤坐在牀上繼續給男孩輸內力。這個孩子舒望格外看中,他體內的毒又極之霸道難解,運氣的時候片刻的遲滯也耽誤不得,莫隱只好先穩住孩子的毒性,眼睛卻是一刻也沒離開過舒望,擔憂至極。
舒望下了牀,頎長的身子莫名的無力,步子都有些虛浮,臉上的顏色比之平常又要蒼白好些,待坐到桌子邊平了好一會兒紊亂的內息,纔拿起桌上的玉壺小心翼翼的給自己倒了杯茶。星星點點的茶水濺落到桌面上,舒望無可奈何的笑了笑。
過了好會兒,身後傳來隱隱淺短的話語,舒望回過身才發現莫隱已經收了掌,而先前還昏昏欲睡的孩子正虛弱的躺在莫隱懷裡。
明明正是天真活潑、無憂無慮的年紀,孩子滿是血絲的眼裡卻藏着蒼老的情緒,似恨若怨,一切的陰暗像常年積蓄在內心早已枝繁葉茂的種子,僅僅一個眼神,全都暴露無疑。孩子的臉色蒼白的像白玉一般透明,五官卻有些詭異的生硬,只有那雙眼是生動的,卻帶着死亡一般的暗流,連莫隱見了,都莫名的不願親近這樣的一個孩子。
“出去。”
莫隱離得很近,才聽得見孩子輕若蚊蠅的話語。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像是說給仇人般,毫無感激之情。莫隱纔剛皺了皺眉,孩子卻艱難的扭了扭頭對上了他的視線,一個孩子的對視,卻讓莫隱莫名的心裡一涼。
“出去。”孩子又重複了一次,聲音比之前略微的有了力度,卻愈發的冰冷,像足了命令。
莫隱更深的皺了皺眉,舒望卻坐到了牀邊接過孩子的身子,放倒在牀上,又仔仔細細的替他蓋好了被子,纔對一旁的莫隱道:“你下去吧。”
“……是。”
直到退出了暗閣,莫隱依舊蹙着眉頭。每次都這樣,那個孩子說什麼舒望都言聽計從,他從來不知道舒望可以寵一個人到這種地步,哪怕是宮琪,他也從未敢這般溫柔吧?
暗閣裡又恢復了沉靜,舒望替孩子擦了好一會兒額角細密的冷汗,重又倒了杯茶小心翼翼的扶起孩子,端着茶杯送到了孩子的嘴邊。孩子瞥了眼,忽的擡手把茶杯掀到了地上,精緻的茶杯,碎了一地。
孩子倔強的抿了抿脣,舒望卻是一言不發又倒了杯茶,又遞到了孩子的嘴邊,“你知道怎麼樣是對自己好,無論打碎幾杯茶,你總會喝的。”
冷冷的字句卻是溫潤的音色,孩子聞聲又望了眼舒望,像是在考量舒望的話一般,未幾,終是就着舒望的手一滴不剩的飲完了茶。
舒望放下孩子,又蓋好被子,才輕聲道:“先睡會吧。”
孩子沒理,卻是閉了眼。過了好一會兒,卻又睜開了,望着牀邊的舒望有些微的愕然。
“你今晚應該有約會,不去了?”
“她早就不在那了。”
孩子一頓,隨即卻笑了,那種看了能讓人涼到骨血裡的笑意,“也是,沒有人會一直等你。你沒去赴約,算你活該。”
舒望笑笑,溫柔的神情里居然一點落寞也無,只是輕輕拍了拍孩子的被子,像哄一個孩子乖乖的睡覺,“不早了,快些睡吧。”
“看來我說什麼你也不會生氣了?”
“我的責任是糾正你的錯誤,本就是我活該,你說的是對的,我爲何生氣?”
舒望的眉眼太溫柔,像一灘柔水,至清不濁,孩子不禁皺了皺眉,“那你猜她明晚還會不會去遊街?”
“她最好玩,這幾天不用來給我治傷了,一定還會去湊熱鬧的。”
“那我明晚也想去遊街,你帶我去?”
舒望一頓,笑意終是淺了,卻仍是點了點頭,“……好啊。”
“你不怕她見到我了?”
“我試過所有的辦法都解不了你的毒,除了她,我不知道還能找誰。”
“……”孩子不由愣了。他不知道他倆明面上是什麼身份嗎?這般傷人傷己的決定,僅僅爲了他,就這麼答應了?
孩子別過臉再沒說話,舒望又替他壓了壓被角。輕輕拍在身上的手掌像是一場好久遠記憶的回放,漸漸的,孩子終是沉入了夢鄉。
夢依舊的漆黑,心卻莫名的安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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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舒望料定的,宮琪果真一大早就跑到鬧市上撒野去了,今天是秋元節的最後一天,最後一天的狂歡,她怎麼會放過?只是,宮琪沒想到,就這麼最後一天,老天還讓她碰到了個孩子,如此不可愛的孩子!
她是看這孩子一個人站在麪人攤子前,滿臉的病容,還以爲是哪家窮苦家的孩子想拿個麪人娃娃回家當個佳節之禮的,她是破天荒的母性氾濫了,加之千年不遇的大夫同情心作祟,才鬼使神差的憑着惡聲惡氣,從攤主那搶來了一個免費麪人,哪知這孩子居然還不稀罕!
“誰告訴你我玩這種東西了,幼稚。”
見鬼了!她難得的好心居然就這麼被炮轟了!
宮琪越想越氣,忽的覺得面前的孩子十分的面目可憎,“你個屁小孩不幼稚,難道我幼稚啊?!不玩算了,我還可以留着回家煮着吃呢!不可愛的小鬼!”
宮琪掉頭就準備走,猶嫌還不夠解氣,又回頭瞪了眼破小孩,“看你病怏怏的,面色無光,嘴脣帶暗,步伐虛輕,若我猜的沒錯,你體內應該積有隱毒,本來你要是乖點,我還可以幫你調理調理,沒準能多活幾年,現在本姑娘沒心情了,叫你不可愛!”
宮琪一番危言聳的話完全起的反效果,孩子倒像聽的挺高興似的,居然微微朝她笑了笑,宮琪見了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
看來你就是那個她了。孩子勾了勾脣角,涼薄的笑道:“你沒心情可是我有,不如我們倆個聊聊?”說罷還走到旁邊的一小茶寮裡吩咐小二上了一壺好茶。
宮琪看了直瞪眼,本來沒意思和一個小屁孩過家家的,但這娃也太老成了吧?而且還有免費的茶……猶豫了下,宮琪坐了過去。
“你爹孃呢?真放心你一個人在這瞎逛啊?”一個成熟的成年人是不會讓一個孩子挑起話題的,於是宮琪先下手爲強。
很平常的問題,孩子的視線卻忽的冷了:“我出生的時候娘就死了,至於我爹……”孩子頓了好久沒做聲,只是無聲的嘲諷一笑。
一個孩子,語氣怎帶了這麼深重的戾氣?宮琪蹙了蹙眉,試探的問道:“你今年幾歲?”
“十歲。”
“十歲……”宮琪神情有些恍然,隨即卻和孩子如出一轍般的笑了,“十年前戰亂不斷,大周哪有個安穩的角落?窮苦百姓流離失所,何處不是他鄉白骨?無父無母的孩子也不算稀奇了。”
“怎麼?聽你的語氣倒像頗有怨言啊?”
宮琪挑釁的回望,“不行嗎?十年前你還沒出生,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不曉得,你自己風輕雲淡當然無可厚非。那時的大周,那時的朝廷是怎樣的光景,你懂?”
十年前她也是十歲,卻早就看夠了烽煙,聞夠了鮮血。狼藉的江山,殘敗的國土,永永遠遠是大周的噩夢!每個懂過那場生死殺伐的大周子民,都不可能忘!
宮琪不自覺的握緊了手裡的茶杯,孩子卻是抿了口茶,隱了隱眸中的神色,一片輕蔑道:“我怎麼不懂?那時的大週四海皆敵,民不聊生,無一處淨土安家,無一晚靜夜安眠,人人自危。那時的朝廷坐以待斃,鬥志缺喪,只圖苟安,任楚兵鐵蹄長驅直入,直搗皇城。從此大周國不成國,苟且偷安,憑一紙求和國書搖尾乞憐,財源外流,割據屬地,任人爲欺!”罵至最後,孩子才擡起眼看着宮琪,眸中的情緒卻道不分明。
宮琪簡直想把這孩子一棒子敲暈了事!
“你胡言亂語什麼?!”
“我胡言亂語?這是天下人所見,難道天下人不是這麼所想?”孩子疑惑的皺皺眉,後又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大週一切的災難不是出自大周本身,而是那個帝座上的人,是他武不調令統軍以拒外敵,文不撰寫檄文以安黎民,上奏奏摺凡言出兵禦敵者盡數駁回,戰將凡請纓領兵作戰者一律貶謫,四野朝堂言不敢論,忠不可表!君王昏庸無道,家國豈有寧日?也對,百姓要怨自然也怨景仲祈,哪有他言!”
“對個屁!”宮琪暴起把桌子拍了個粉碎,巨大的噪音把孩子的話語淹沒殆盡,所有人莫名的望過來,宮琪惡狠狠的拽起孩子就往一旁人煙稀少的地方拖,未免損失了張桌子的攤主窮追不捨,她居然下老本的甩了一個碎銀給小二,她這是爲哪般啊!勾搭了這麼個小祖宗!
待四下無人,宮琪才放了孩子,頂着虐童的衝動沒好氣的吼了過去,“你想幹什麼!幹什麼!!造反麼?!!居然還敢直呼先皇名諱!還在這大放厥詞!你不想活了別連累我啊!”宮琪瞥了眼孩子蠢動的嘴和滿臉的輕蔑,愈發的火大,“你再敢說一個字給我試試!我告訴你,大周以前是怎麼樣那都是以前的事!起碼現在大周還算四海昌平,老百姓也能夠豐衣足食,就論眼前的秋元節,哪不是燈火通明?哪不是人煙昌盛?如今不比從前了,大周的強大天下是有目共睹的,你不可以只狹隘的看到過去的敗落,而忽略這些年大周的起色!”
“我固守過去?我不放眼現在?先前是哪個跟我說‘大周戰亂不斷,窮苦百姓流離失所,何處不是他鄉白骨?’的?你挑起話題的時候,你自己可有想過因瞭如今的暫寧而遺忘過去的烽火?你自己也沒有忘,憑什麼管我?”
宮琪瞪大着眼睛,才欲開口,這回反揹他捷足先登了,簡直癟的她想噴血!
“你的話別以爲我聽不明白,如今的大周子民哪個不是對景麒感恩戴德!要不是他頂風佐政,力挽狂瀾,八年勤勤懇懇爲國爲民,哪有如今天下的粉飾太平!全都這麼想的吧?他景麒攝政,勞苦功高,衆望所歸!我看所有人巴不得他早登大典,好再創一個開平盛世!”
孩子越說越激動,眼眶裡都隱有泛紅,似有兇光,“你還和我說秋元節!大周百萬子民,有哪個明白這場節日根本不合時宜!太子薨喪,三月之內不得辦喜!有誰進言說過一句這個秋元節辦不得?!沒有!因爲太子不過是一個常年臥榻的短命鬼!小小孩童碌碌無爲,無權掌政,於國無利,於民無用!自然活該被遺忘,而且死了活該!是不是?!”
“放屁!放屁!!”宮琪氣急,一時對這孩子的話竟然無話可駁,只好抽了銀針以圖扎暈這孩子了事!
哪知,剛擡起的右手卻被人猛的拽住了。宮琪大驚,生怕此番大逆不道的話被人聽了去,當即左手掐針又朝來人要穴紮了去,來人卻輕巧的避過反把她禁錮在了牆上。視線一觸上,兩人都是一驚。
“舒望?”
“宮琪?”
舒望眸色不定,宮琪卻是大喜,“快點幫我把這孩子解決了,他……”
“他是我爹。”
“你還是我祖宗呢?!”宮琪瞪了眼插話的孩子,忽的腦子卻是片刻的空白,像沒聽明白話的孩子,傻傻的發愣。
舒望看着宮琪茫然的眉眼,鬆了宮琪的手遠離了好大一步,音色如常,臉色卻到底是白了。
“他是我兒子……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