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言微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她身上穿着陸行出事那天她穿的那身衣服,她的邊上是一片剃鬚刀片,而她的手腕上,是深深淺淺的割痕。
離她只有幾步遠的放映機上,裡面是陸行回眸對着鏡頭淺笑的畫面,那個畫面被暫停了,鏡頭裡的陸行紅脣黑髮,一件淺色的V領單衣,精緻的鎖骨在夜風下清晰可見,他黑曜石一樣的眼眸像是透過鏡頭看進了人的心底。
黑白處理的色彩,陸行的身後是大片隨風而起的白色花瓣,他嘴角的弧度很淺,似笑非笑的模樣在那樣的夜色裡恍若來自恆古的印記,輕而易舉就讓他周圍暗色的一切開始放出光芒。
還在房門口的陳豫西雙腿一軟,就那麼癱倒在地——那是陸行進入娛樂圈的第一部作品,也是他一戰成名的代表作,整部作品,陸行就只有這個鏡頭,甚至連句臺詞都沒有,他扮演的是男主年輕的時候,那是一個回憶的畫面,只有不到十秒鐘的時間。
可也就是這個十秒鐘不到的鏡頭,讓陸行成了那年娛樂圈裡最讓人無法忘記的新人,很多媒體當時對陸行的評價都是:他驚豔了那一年的娛樂圈。
很多人都是因爲那個鏡頭而開始關注陸行甚至是成爲他的粉絲的,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顧言微。
“微微——”陳豫西捂住自己的嘴,聲音夾雜着哭腔。
季懷禮整個人都被定住了,思緒在那一刻都開始放空,他就那麼站在門口,茫然的看着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葉輕寒的身體同樣在發抖,可是他還是控制着自己的雙腿來到了顧言微身邊。
“微微……”葉輕寒蹲下身子,他看着躺在地上無聲無息的顧言微,眼底第一次,飛速升起了酸澀感,可是——他無法控制。
他伸出有些發顫的手,緩緩來到顧言微的鼻間,片刻後,葉輕寒的身子頓了頓,他有些頹然的坐到了地上,就在陳豫西情緒即將崩潰的那一刻,葉輕寒卻回身對着門邊的兩個人如釋重負的笑:“還活着。”
還活着。
那麼簡單的三個字眼進入腦海,季懷禮這才發現,自己還在呼吸——那一口恆在胸口不敢呼出的氣體,直到這一刻才緩緩消散於胸腔。
像是爲了證明葉輕寒的話,就在陳豫西勉強支撐着身體站起來的時候,地面上的顧言微也緩緩睜開了眼,近在咫尺的葉輕寒讓顧言微愣了愣,而後她的臉上瞬間綻開了純粹溫暖的笑意,她說:“葉先生,好久不見了。”
葉輕寒整個身體都僵了,他緩緩低頭,讓自己的視線對上了顧言微的:“微微……”葉輕寒喚了聲。
顧言微雙手撐在地面坐起了身體,然後她仰首看着葉輕寒:“葉先生,你是來找陸行的嗎?他還在路上,還沒到呢。”
纔剛剛升起的劫後餘生的喜悅就那麼被顧言微的兩句話打擊得支離破碎。
顧言微卻像是看不見葉輕寒臉上的錯愕,她慢慢站起身體,門口的陳豫西和季懷禮的身影撞進顧言微視線的時候,顧言微聲音裡的詫異不加掩飾:“西姐?阿禮?你們怎麼也在這裡?你們也是來找陸行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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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江沅趕到連明山的時候,顧言微正和陳豫西在廚房裡討論哪些菜色要怎麼做才能更好的保留本身的營養又不會太難吃。
顧言微手腕上的割傷有六七道,她自己似乎也有些茫然那些傷口,好在所有的傷口都不是很深,顧言微自己用家裡的醫藥箱簡單的包紮了一下也就不打算管它們了。
謝江沅站在離廚房不遠的地方,葉輕寒的描述完了之後,謝江沅很久都沒有出聲。
直到廚房裡顧言微笑着探出腦袋問他們這三個站在一起的男人晚上要不要留下來一起吃飯的時候,謝江沅這才狠狠吐了口氣。
顧言微的身體依舊孱弱,她在廚房裡的大部分時間也一直都是坐着的,基本上都是陳豫西一個人在忙,陳豫西已經很多年沒有自己做過飯了,所以動作間難免手忙腳亂,但是她卻一句抱怨也沒有,她嘴角的笑意甚至都一直沒有消失過——真的,只要微微還活着,就什麼都好。
季懷禮對着顧言微點頭說他們會留下來,顧言微嗯了聲,然後便又鑽回了廚房。
謝江沅臉色有些難看,他看着顧言微的背影,聲音沉緩:“醫學上面,有一種情況叫做‘應激性躲避行爲’,當一個人,她所承受的打擊超過她可以接受的範圍的時候,有些人便會進入一種類似於自我封閉的狀態,各種反應根據不同人的情況不一而足,微微現在的情況好聽一點就是她封閉了關於陸行死之後的所有感知,通俗一點講,就是她離發瘋只有一步之遙。”
“至於她手腕上的傷口,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應該那些傷口就是造成今天這個局面的最主要原因。”謝江沅頓了片刻,而後才又繼續道:“她昨天晚上應該是想要自殺,可是過度起伏的情緒讓她的身體符合不了,所以她連割腕的力氣都沒有了,極度絕望之下,她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葉輕寒的整個身體都繃緊了:“那現在要怎麼做?”
“什麼都不能做。”謝江沅看着葉輕寒:“繼續觀察一段時間,看看她的後續反應是什麼,想要將一個人從自我封閉的狀態中拉出來,方法很簡單,就是不斷的刺激她,可是微微的身體狀況你們也都清楚,她根本無法承受任何刺激,所以,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任由她這麼下去,也或許,這會是養好她身體的一個契機。”
那如果,身體養好之後,她依舊還是這個狀態呢?
這句話梗在季懷禮和葉輕寒的喉間,可是,到了最後,卻誰也沒有問出聲來。
那天晚上,幾個人圍在一起吃過晚飯,顧言微一直不停的看門口,她的眼底有焦躁有期盼,可是,這樣的精神頭只持續到了六點四十分,時間一到,顧言微一句話也沒說就睡了過去。
大家都只當顧言微是累了,只有葉輕寒的手指在桌面下微微顫抖——六點四十分,那是顧言微確定陸行死訊的具體時間,怎麼可能,會那麼巧?
那天晚上,葉輕寒他們誰都沒有離開連明山,確定顧言微睡熟之後,幾個人各自找了客房休息,幾乎所有人都是睜着眼睛到了天亮。
清晨的霧靄消散之後,幾個人相互沒有約定可是卻彼此默契的同時出現在了顧言微的房門口。
陳豫西敲了敲門,裡面的顧言微應了聲,而後推開房門,顧言微第一眼看到的人依舊是葉輕寒,她對着葉輕寒笑:“葉先生,好久不見了。”
話音落下,顧言微頓了頓,然後又對着葉輕寒道:“你是來找陸行的嗎?他現在還在路上,還沒到呢。”
葉輕寒的心,漸漸沉入了谷底。
之後的每一天,對顧言微來說,都是陸行答應她,他會到家的那一天。
清晨起牀,看見葉輕寒,然後笑着說好久不見,之後一整天,顧言微就在家裡準備陸行晚上回來要吃的東西,然後六點四十分,她會準時睡着。
時間對她來說,是永遠跨不過去的一天。
沒有人知道,世界在顧言微的眼底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她不會詫異季懷禮的出現,也不會詫異自己身體爲什麼會變得那麼弱,她只關心,陸行什麼時候可以到家。
葉輕寒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着這樣的時光,將顧言微的身體一點一點的養好。
可是,顧言微沒有好,她的身體外觀漸漸恢復到正常人可以接受的範疇的時候,距離她失去孩子已經過去了三個月,可是她的每一天卻依舊在重複。
時間在走,可是光陰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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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大利亞
陽光像金子一樣細碎溫暖,一眼看去皆翠綠的草坪在這樣閒適的午後讓人彷彿置身天堂。
陽光照不到的廊檐下,傭人推着輪椅從屋內走出,清新的空氣進入肺腑,輪椅上的陸行看着草坪盡頭,嘴角淺淺的劃開了一個細微的弧度。
他的面貌變化不大,坐在那裡,蒼白卻讓人覺得驚豔五官輕易就可以讓人忘記他身有殘疾的事實。
——膝蓋骨粉碎性骨折,這是永久性創傷,不可逆轉的傷勢。
這一輩子,他都站不起來了。
可是,他卻並不在意的樣子,他只是看着草坪的盡頭,像是在等誰回來。
他的時間掐得剛剛好,笑意纔剛在臉上綻開,草坪的另一頭,葉輕輕的身影便出現了。
她的肚子已經快七個月了,因爲是雙胞胎的緣故,看上去跟快要生了一樣。
葉輕輕頭上帶着很海風的草帽,看見陸行在那裡等她的時候,葉輕輕臉上很快就出現了笑意,她一手扶着自己的腰身,另一隻手朝着陸行用力的揮了揮。
“阿行!”最後幾步路,葉輕輕幾乎是小跑着過來的。
陸行在輪椅裡伸手握住葉輕輕伸過來的手:“小心一些。”他對着葉輕輕說了句。
葉輕輕很是俏皮的吐了吐舌頭,然後她有些費力的彎身在陸行臉上親了下:“阿行,你猜今天醫生是怎麼跟我說的?”
“怎麼說的?”陸行問了聲。
“醫生說孩子們很健康,胎位也很正,她鼓勵我多運動,希望到時候我可以順產。”葉輕輕摘下草帽遞給身後的傭人,傭人接過去之後,很恭敬的彎了彎身便退了下去。
廊檐上很快就只剩下陸行和葉輕輕兩個人了。
葉輕輕推着陸行來到亭子邊上,將陸行的輪椅固定住,她自己坐在陸行身側的藤椅上,也許是因爲懷孕的緣故,葉輕輕的以往小巧精緻的臉此刻卻顯得有些圓潤,可是那上面怎麼也遮掩不住的幸福光芒讓葉輕輕看上去更加顯得動人嫵媚。
她對上陸行的眼眸,整張臉都盛滿了笑意:“阿行,我今天去測了下孩子的性別,是龍鳳胎,連醫生都覺得特別驚喜,她說我很幸運。”
陸行像是有些在出神,可是很快,他臉上的笑意也深了深,他握住葉輕輕的手:“輕兒,辛苦你了。”
“不辛苦啊。”葉輕輕親暱的將腦袋擱在陸行的肩窩:“我覺得我很幸福呢。”
陸行嗯了聲:“去休息一會,等晚餐做好了,我去叫你。”
“還是阿行心疼我~”葉輕輕側過臉在陸行臉頰親了親,而後扶着肚子慢慢起身:“晚上想吃什麼,我去廚房交代聲。”
陸行有些晃神,直到葉輕輕又問了遍,他這纔像是回了神,他對着葉輕輕露出一抹帶着寵溺的笑:“突然很想吃你做的雞蛋豆腐羹。”
葉輕輕臉上的笑意微僵:“我做的……雞蛋豆腐羹……?”
“嗯。”陸行笑着點頭:“好像以前就很喜歡吃,輕兒,你以前是不是經常給我做?”
葉輕輕的五指縮緊,她對着陸行扯開一抹笑:“以前是挺經常做的,可是,阿行,對不起,我現在,好像不能進廚房。”
陸行似乎有些愣神,他的眼神掃過葉輕輕的肚子,而後,眼底的光亮微泯:“是我疏忽了,輕兒,你別在意。”
“不會。”葉輕輕搖了搖頭:“阿行,我有些不舒服,我想進去躺一會。”
“好。”陸行點頭:“一個人可以嗎?”
“可以的。”葉輕輕胡亂點了點頭,而後轉身,腳步有些不穩的走進了屋子裡。
陸行安靜的坐在那裡看着葉輕輕的身影消失在視線裡,他偏過身子看了眼外面璀璨的陽光,心底有什麼畫面快速的閃過——似乎,是他站在廊檐下,看着陽光微笑的畫面。
廊檐後面的房間,好像有什麼很重要的人,離他只有幾步遠的距離。
可是畫面消失得太快,陸行來不及捕捉那些畫面想要傳達的意思。
他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眼眸時,他的眼底帶了困惑——他的妻子孩子都在身邊,可是,剛剛那個瞬間,爲什麼卻有一種,他丟了很重要的東西的感覺?
陸行在那裡坐了很久,可是思緒還是白茫茫的一片,良久,他終於放棄了那些沒有來由的猜測,打開固定片,陸行自己推着輪椅轉了個方向,慢慢走進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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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輕輕回了臥室,終於抑制不住的顫抖讓她臉上的紅潤飛速的散去——陸行是不是想起了什麼來了?
她從來沒有爲陸行下過廚的!陸行口中的那個以前,是顧言微嗎?
葉輕輕有些焦躁,她從包裡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那邊很快便接了起來:“QING?”
JOY標準的英式腔調讓葉輕輕逐漸安靜了下來,可是她的雙手卻依舊還在控制不住的發抖,她說:“JOY,你的精神催眠好像失效了,我的丈夫開始想起了過去的一切。”
那邊沉默了片刻,然後帶着明顯震驚的語氣再次響起:“這不可能!才三個多月的時間,不可能這麼快就失效的。”
“可是他今天把我當初那個女人了。”葉輕輕連聲音都開始發抖:“JOY!幫幫我!我已經快要成功了!他快愛上我了!我不能失去他!”
“QING,你先別慌,來,聽我的口令,深呼吸……對,很好,就是這樣。”那邊JOY一直等到葉輕輕的語氣平靜了下來,他才道:“你帶着他過來實驗室?”
“不。”葉輕輕搖頭:“他很聰明,帶他去實驗室的話,他會起疑,JOY,晚上你來我這裡。”
“OK。”JOY應了聲,然後又安慰了葉輕輕兩句,通話便被掐斷了。
將手機扔到牀上,葉輕輕先是怔怔的站了會,繼而便有些無力的坐在了牀沿——當初陸行清醒之後,她跟陸行說,他們是豪門聯姻的婚約,已經結婚三年了,最開始,他們的感情並不好,只是維持在相敬如賓的程度上,可是,在她懷孕之後,他們的感情漸漸便好了起來。
而陸行的雙腿是在半年前的車禍中致殘的,當時他的腦部受過撞擊,醒過來之後就忘記了很多東西,所以他們纔會決定來澳大利亞散心。
可是來到這裡之後,很不巧,他們又遇到了一場小型車禍,兩個人都沒事,但是陸行的腦部創傷卻加重了,而這一次醒過來,陸行除了只記得葉輕輕是他的妻子,其餘的什麼都忘記了。
醫生說很可能是因爲異地他鄉,人的潛能爆發,他纔會記住最不想忘記的那個人,否則按照正常情況來說,他應該是全都記不住的纔對。
陸行接受了這樣的解釋,因爲當時他醒過來的時候,第一眼看見葉輕輕,他的腦海裡所有的潛意識都在告訴他,眼前這個人就是他的妻子,他們的感情很好。
而這樣的結果,無疑就是JOY對陸行進行了精神催眠的結果。
當時JOY就說過,精神催眠不是萬能的,但是他也從來沒想過,只是短短三個月多月的時間,陸行的意志力就已經快要摧垮他的精神催眠了,這是JOY以前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情況。
當天晚上,葉輕輕在給陸行的牛奶里加了些許安眠成分,等到陸行睡熟了之後,她立刻就給JOY打了電話。
JOY來得很快,給陸行做了一系列的檢查之後,JOY有些驚歎的看着葉輕輕:“QING,我很早之前就跟你說過了,你的丈夫,他的意志遠比常人堅定,可能是他有什麼想要守護的東西對他來說很重要,哪怕是精神催眠之後,他的潛意識都還是無法放下,所以現在,我的精神催眠已經開始鬆動了,照這樣下去,他應該很快就可以記起一切了。”
到底是要有多重要!顧言微對陸行來說到底有多重要!爲什麼都這個樣子了他都還是放不下!
JOY的話讓葉輕輕的眼底迅速蘊出了淚意——她看着睡着了的陸行,心口的炙痛卻遠比三個月前來得更加讓人無法接受!
這三個月裡,他明明很在乎她啊!他會關心她,會懊惱自己雙腿不便,無法陪她去醫院產檢,他的眼底心底都是葉輕輕的倒影!
不!只要再給她一點時間,陸行一定會忘記顧言微的!
她不能沒有陸行!
葉輕輕抓住JOY的手臂:“JOY,再催眠一次,再對陸行催眠一次!只要再給我三個月的時間,他一定會愛上我的!JOY!幫幫我……”
JOY有些無法理解:“QING,爲什麼不試着放手?你的丈夫不愛你,你這樣做,對他對你都不好!”
“你不懂你不懂!”葉輕輕眼淚滂沱:“當你擁有過一件你曾經奢望過的東西之後,你就再也無法放下了!JOY,那是比毒癮更可怕的東西!我真的不能失去我的丈夫,幫幫我,好不好?JOY?”
JOY看着有些失控的葉輕輕,又看了眼她大得離譜的肚子,半響,他嘆了聲:“但是,QING,你必須得知道,人的大腦是個非常脆弱的地方,精神催眠是外力強行進入人的大腦,不可能一點損傷都沒有的,在這之前,我從來沒有對一個人同時催眠過兩次,所以,這之後,會出現什麼結果,我同樣也不敢跟你保證,QING,你確定真的要對你的丈夫催眠第二次嗎?”
JOY的話讓葉輕輕有些怔然,她的臉上甚至都還帶着淚,可是,看着沉睡的陸行,葉輕輕動了動嘴脣,半響都還是沒有說話。
JOY安慰一樣的拍了拍葉輕輕的肩:“完全清醒也需要一個過程的,你不必馬上做決定,再好好想想吧,QING,我先回去了。”
葉輕輕甚至都沒有去送JOY,只是就那麼站在那裡,看着陸行雋秀的五官。
——陸行,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傷害你的,可是,求你,別離開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