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江南進入金秋,涼爽的湖風輕拂岸邊垂柳枝條,湖面波光粼粼,瓦藍的天空雲彩倒影在水面上,似夢似幻。
百花洲原本是解放軍總部臨時駐地,五月召開解放區參議大會時,因總部禮堂是整個中國最大的大會堂,這裡理所當然成了召開參議大會最佳地點,於是解放軍總部搬遷到城外青山湖去,這裡就成了參議會所在地。
參議大會上確定北京爲未來中國首都,在解放北京前,以原江寧(也就是太平天國國都所在地天京。解放軍雖脫胎於太平軍,與太平天國有着千絲萬縷干係,只是兩者理想畢竟相差太遠,一個以變種基督教爲指導,希望將中國建設成地上天堂;一個以建立高度工業化、自由、民主,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社會爲目標,不相信世界有什麼神仙,在天王自殺後,解放軍徹底擺脫了原本保留的一絲太平軍記號,一切都要和太平天國保持距離,對太平天國敬而遠之。)爲臨時國都,改江寧爲南京。
雖然確定南京爲臨時國都,可畢竟南京打了十多年戰爭,先後被太平軍、清軍、英法聯軍、解放軍攻佔。戰火無情,曾經繁華的南京雖然沒有變成史前荒地,卻也一片蕭條,城裡連一座完整的房屋都找不到,參議會中貧民只佔了極少數,除了常常到到前線的解放軍代表,就是商人和“開明紳士”。
不管商人與“開明紳士”如何對自己一手創建起來的新中國充滿憧憬,讓他們住茅屋,這是他們所無法忍受的。
解放南京後,城市已經在恢復,確立臨時國都所在地是南京,城市建設加快了速度,可要清理廢墟,建造適合參議會的大會堂、辦公用房、住所,這都需要時間,一時三刻也建造不起來。
到現在搬遷到南京去的參議員也沒多少,大多數還在南京,有什麼事情需要商議,還得在百花洲大會堂。
說來也好笑,習慣了當奴才的中國人當第一次將國家命運擺放在他們面前,由他們來決定時,那些代表全體公民的參議員們一個個誠惶誠恐,覺得此事異想天開,萬萬沒有天上無端掉餡餅之事。爲此當時參議會議長史秉譽雖然用他那極富感染力的演說再三向議員們展示了事情由自己做主的美妙前景,可那些議員就是不相信——幾千年來都是皇帝金口玉言,說一不二,那些大臣只是給皇帝提個醒,哪有讓下面百姓自己做主道理!這不是讓大家都當皇帝麼?
清兵是代表了正統的官軍,而解放軍不過是草寇,那些議員深怕自己陷的太深,等官軍剿滅草寇,自己到時候要被千刀萬剮。
於是民主擺在大家面前,大家卻一個個很有風度推來讓去,誰也不會爲建設民主社會真的添磚加瓦。當時雖然有參議會,可這參議會跟一言堂也沒什麼兩樣,史秉譽說什麼,那些議員也就唯唯諾諾舉手點頭,或者有氣無力拍幾下巴掌。
只有參議會下面設置的商業委員會才熱鬧些,那些代表了商人利益的委員們爲了利稅設置高低,真有跟史秉譽拼命的架勢,這也很好理解,利稅定的高了,商人收入就要下降,既然議長一再保證要讓商業良性發展,要錢不要命的商人們自然好爭取就爭取了。
當前線接連傳來勝利消息,先是佔領了福建,接着又將江西變成解放區,參議會中新增加了不少那些地方選舉出來的參議員(大多數都是當地最大地主,當時地主與商人之間界線實在不清晰,商人從商業上發了財,都要在家購置幾畝田地,爲了避免這些大地主在當地對抗土改,這些人被邀請到參議會裡面閒置起來,免得他們在當地礙手礙腳。),原本一灘死水的參議會因爲這些人的到來,慢慢開始熱鬧起來。
所謂的熱鬧,是參議員們喜歡三五成羣聚集在一起,發着農村土改運動實在是“糟得很”,若不是用錢收買他們土地,這些議員真有組織團練對抗的勇氣——這話自然不能明着說。
寧波、紹興的解放,浙江境內六萬清軍被消滅,參議會裡的參議員這才發覺原來在“草寇”面前,所謂的官軍根本不堪一擊,這些參議員對民主突然有了興致。既然草寇能將官軍打得雞飛狗跳,他們這些參議員爲什麼就不能開天闢地指手畫腳一番?
參議員們別得不是很重視,他們惟獨對土改收購田地價錢感興趣,於是在參議員們小心翼翼申訴下,政府收購田地價格從近乎搶劫變得有那麼些合情合理了,當時解放區商業蓬勃發展,雖然軍費開支是大頭,用來購買土地錢還是能湊出來的。
這些參議員發覺自己竟然真的能決定國家政策走向,加上湖南被解放,長沙一役,清廷重臣曾國藩自殺身亡,兩廣戰事順利發展,這些議員彷彿吃了興奮劑,這下用不着史秉譽再念叨什麼民主了,他們自己也懂得自己還有那麼些斤兩,參議會中開會就顯得熱鬧起來。
真的將民主推行下去,再想阻止,重新回到老路上就沒了可行性。
英法聯軍入侵時,那些參議員們很是彷徨一陣,不過彷徨完後,馬上動員起所有力量,千方百計支援解放軍與英法聯軍爲敵,這時候參議會是最團結時候,只要議長說軍方需要什麼,爲了打勝仗,工商利稅需要提高多少,在參議會中沒有不全票通過的。
大家都惟恐英法聯軍取得勝利,等清兵回來,自己一切都付之東流。何況反抗外國入侵,這是中國人歷來就有的優良品德——除了石敬塘、秦檜、吳三桂之流,當然也要將一些研究未來一千年後那些入侵的異族會否變成中華民族一份子,現在與外族打仗會否是兄弟鬩牆、家裡打架的歷史學術精英排除在外。
這些參議員們雖然都讀過幾天書,他們境界還沒達到將秦檜捧爲促成民族融合大英雄那麼高。達到那種境界的都是學問界大聖人,學問越大越反動,這話雖然說的偏了點,不過現在卻是楊滬生、史秉譽之流奉爲至寶的理論,這樣的大聖人在中國只能讓楊滬生他們請到農田去與那些貧農交流種田技能了。
沒了大聖人出謀劃策,對參議員們來說,異族打上門來,自己就應該將這些傢伙再趕回去,這也很自然成了天經地義之舉。
英法遠征軍被趕出中國,鴉片戰爭受到的屈辱一朝洗盡,解放區從上到下都有揚眉吐氣之感——按照聖人所言,他們阻礙了民族融合。這觀點自然不是那些學識淺薄之人可以理解的——百姓敲鑼打鼓,參議員們也自我感覺自己是取得戰爭勝利的統帥,雖然決勝千里之外的是解放軍將士,可運籌帷幄之中的卻是他們這些在參議會中討論國之大事的參議員們,沒有他們奔走呼喊,獻金獻銀,勒緊了褲腰帶支援前線,解放軍又怎麼可能將洋鬼子關進戰俘營?
知道自己重要性的議員們在參議會中自然懂得如何將自己觀點表達出來,都那麼多年了,他們也學會了如何運用送到自己手中的權力。
現在少了異族威脅,參議員們的本來面目顯露無疑,開頭爲了立國綱領大家整的面紅耳赤,除了參議會是國家最高權力機關,要在中國實行民主,這種關係切身利益的條款全票一次通過,並且還想走的更遠些以外,其他一切之一切都要爭辯一番,好好的大會堂成了長舌婦罵街的場所。
民主、自由過了頭的參議員們連楊滬生、史秉譽的面子也不買,非要一切按他們意思去辦,如不是各方有各方立場,很多時候他們的觀點簡直水火不相融,楊滬生、史秉譽又利用他們之間矛盾,利用一方打壓一方,就是再辯論個五年,權利法案也無法出籠。
權利法案勉強通過了,精力旺盛的參議員們又發覺土改偏離了他們想象。
因爲戰爭,解放區經濟有些蕭條,政府手中銀子不是很多,甚至可以說是負數,沒有什麼錢,用金錢收購田地自然進行不下去,很多解放區所謂和平土改,已經變成搶掠地主了。
大多數參議員們原本就是地主,兔死狐悲,他們自然將傾向性投到被鎮壓搶掠的地主一邊,於是那些參議員們聯手向議長施壓,效果還不錯,議長到南京走一趟,回來就說要提高收購田地價錢,要讓地主們損失不至於太大。
再次取得議會鬥爭勝利的議員們還沒舉杯慶祝自己的勝利,事情卻有了讓他們瞠目結舌的變化,這變化自然不是楊滬生、史秉譽那邊帶來的,而是現在大會堂外面場面讓這些高高在上的議員們心驚肉跳。
衆多人聚集在大會堂裡,水泥構築的大會堂當所有通向外面的門緊閉起來後,裡面透氣性顯然不是很好,裡面的人們不停掏出手帕擦拭面頰上的汗水。每個窗臺前趴着十多個佩帶參議員標識的議員,大家面色灰暗看着窗戶外面。
透明的玻璃窗擦拭的十分乾淨,從裡面望出去,眼前一點遮攔也沒有。秀麗如畫的東湖就在眼前,只是這些議員們誰也沒心思看東湖——他們就是想看也看不到,從大會堂到東湖岸邊,原本綠草如茵的草地現在成了貧民窟。
外面聚集了十萬從農村過來的手無寸鐵的貧民。那些貧民衣衫襤褸,面色枯黃,雖然看起來精疲力竭,神情木然,可大會堂裡面衣衫光鮮的議員們卻一點也不敢小覷他們。
就是這些人在三天前還衝進大會堂,將議員們包圍,唾沫液子將議員們衣服淋的彷彿剛從水裡撈了出來,一些傢伙甚至過分地跳到參議員們發言席,又叫又跳以議員們從來沒聽過的、最粗俗的語言威脅這些議員們。
要不是姍姍來遲的警衛部隊將這些人請了出去,議員們真有被撕成碎片的可能。
對警衛部隊反應如此之慢,並且沒有動用武力保護議員們人身安全,議員們當時提出了最強烈的抗議,可負責警衛工作的將軍卻很委屈地告訴大家:對羣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這是解放軍神聖不可侵犯的制度,對這些貧民,他們只能耐心勸說,不能動用武力,一用武力,自己就犯了罪,成了人民敵人,這可是寫進權利法案的。
權利法案就是這些議員們制訂的,一回想,他們這才發覺自己因爲害怕軍隊干涉內政,還真得制訂過這麼一條,可現在自己的生命受到這些暴民威脅,這一條讓軍隊無法成爲議員們保護傘,這卻是參議員們萬萬沒有想到的。
修改權利法案?談何容易!按照權利法案規定,要修改權利法案必須由全體議員提出,在經過漫長討論後,以三分之二絕對多數票通過纔可行,可現在軍方代表都在前面打仗,那些泥腿子代表又顯然不肯替他們出頭,這權利法案又怎麼修改?
真要修改成,恐怕外面暴民已經將他們憋死在這裡了。
“我不當這勞什子參議員了!……放我出去!我要回家!”
門口有人歇斯底里吼了起來,用頭不停撞擊着厚重的大門。走廊上的參議員們轉頭同情地看着這神志崩潰者,誰也沒說話。
大門足夠厚,就是再加上十個人撞門,關上的大門也無法打開,何況就是衝出去了,你說你不再是參議員,難道外面那些貧民回相信嗎?搞不好那些貧民乘機再次衝進來也說不準。
“我要回家……老婆孩子還在家等我回去,放我出去啊……放我出去啊,我要回家……”聲音越來越輕,那個神志崩潰者慢慢癱軟下來,靠在門上老淚縱橫。
腳步聲響起,幾個年輕戰士從樓梯上衝了下來,不由分說擡起議員朝樓上奔去,上面有臨時病房,那裡的醫生會將神志崩潰者綁在牀上,免得他們到處亂跑,到時候出了什麼亂子。
“這已經是第十七個了,不知等下誰又支撐不住?”
“唉,議長電報到底有沒有發?怎麼楊司令到現在還沒出來?”
有人不能肯定地接口道:“應該發了罷?聽說北面戰事進展不順,楊司令到前面督戰去了,就是接到電報,一時半會兒也不可能回來。”
一個鬍子花白一席長袍的老者冷哼一聲,用湖南腔說道:“就是回來了又有什麼用?難道楊司令會命令解放軍用武力驅逐這些亂民麼?!你們什麼時候聽說過解放軍對泥腿子動過手了?只有對你我這樣的人,那些兵勇才如狼似虎吆喝來,呼喝去!”
“這話不能這麼說嘛!王老您又不是不知道,楊司令一直以來都對我們參議員們很是客氣,有什麼事情有商有量,極爲尊敬,這次若是知道我們這裡受困,想必楊司令一定會馬上趕回來替咱們解圍。衆位說是不是?”
那個被尊稱王老的儒者輕蔑地瞥了眼剛纔說話之人,見這人是溫州商會的,不屑地嗤了一聲。
這個人家裡面田產早以變賣一空,靠做生意很是發了一筆大財,對給他帶來財運的楊滬生自然敬若天人,開口楊首長,閉口楊司令,而對靠收地租過日子的鄉紳不是一個鼻孔出氣。對這種有奶就是孃的傢伙,王老是歷來嗤之以鼻的。
“很是客氣?這些亂民是怎麼來着?本來好好的,怎麼楊司令前腳到北方去督戰,這裡就人不知鬼不覺,突然冒出來如此衆多暴民?!依老朽看,若背後沒人指示,就是借他們幾個狗膽,他們也不敢到此鬧事!”
一聽王老懷疑楊滬生,那個溫州商人臉色立刻變了。指着王老罵了起來。“你!……你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說這些亂民是楊首長暗中指示的嗎?反了你了!……哼!我不過客氣點尊稱一聲王老,你還真以爲自己是什麼了不起人物,尾巴翹到天上了!……哼哼!難道你就沒聽過‘老而不死謂之賊’麼?”
給人罵成賊,就是聖賢也無法承受這口惡氣,王老自然還不夠聖賢標準,臉色立刻就白了,接着又變成通紅,鬍子亂顫,指着一撇小鬍子的商人,顫聲道:“老朽面前,連洪議長都要尊稱一聲王老,你又是什麼東西?膽敢在此胡言亂語?!”
“嗤!還真以爲人家洪議長是尊敬你,你不過一個跳過湖的酸儒,人家見你可憐,這才持弟子禮。都這麼大人了,也不想想,人家洪議長相信的是西方基督,跟你那孔老二尿不到一個壺裡,又怎麼可能真的以爲你有多了不起?你還真以爲自己有多厲害啊?”
畢竟是商人出身,小鬍子一張利嘴說的王老氣憤難平。
“哼哼,跳湖誰不會?我也會跳,想必表演的比你還精彩,你要真那麼想死,當時幹嘛不找個晚上跳?還非得這裡人多時候,巡邏的戰士過來了,這才抱着你那條假辮子跳下去?還以爲自己是什麼聖人,僞君子!”
樹不掀皮,人不揭短,跳湖是王老引以爲豪的事情,給小鬍子這麼一說,王老一口氣出不來,差點背過氣去,指着小鬍子,嘴脣哆嗦着說不出話來。可惜秀才動口不動手,不然王老真要與這個小鬍子拼了這條老命了。
小鬍子還要再挖苦兩句,旁邊人看不下去了,上來勸道:“行了!這裡已經夠亂了,楊兄您就不會少說兩句?王老當時跳湖那也是爲了國家體統不是?做人嘛,好死還不如賴活着,只要引起議長、總理重視就成,難道你還真希望王老爲了這事情殉國不成?”
旁邊人也是好心,沒想到他說的話又得罪了王老。說什麼不好?偏要說好死不如賴活着,這不坐實了人家王老當時是在演戲?
羞憤難當下,王老再顧不得什麼君子動口不動手了,揮起老拳朝在旁邊勸說的人臉上打去,那人正側面勸說小鬍子,一點沒提防自己幫助的王老竟然好壞不分打自己,那哪有不一拳揍個結實的?當時就打的勸說人眼冒金星,一個踉蹌跌了出去。
“你!……好你個老匹夫!你竟然敢打我?真他孃的活膩歪了,既然想打架,誰怕誰呀?!”勸說的人捂着腮膀子見打自己的是王老,頭腦一片混沌,正當防衛念頭閃電般出現在腦海中,挽起袖子就要上前揍這個好壞不知的老秀才。
這裡一起鬨,負責參議員安全的警衛戰士自然很快就出現在現場,將兩頭暴怒的公牛攔住。
“幹什麼?幹什麼?這裡是議會,不是你們家後花園子!要打架回家打去!”
專門訓練如何殺人的戰士面前,參議員們自然不是什麼對手,兩個打架者很快被帶了上去。剩下的這些人看着很沒面子被拖了上去的兩個人面面相覷,完後就是搖頭嘆息。到是事件挑起人溫州商會裡的小鬍子商人現在卻沒事人一般,一副與我無關表情,讓別人在心裡不停鄙視他。
有人喃喃道:“三天!已經三天了……要是再沒人管事,恐怕這裡所有人都要發瘋了!”
“老張你別杞人憂天,沒看到議長和總理正在外面開導那些窮鬼麼?他們又不能一直待在這裡,總有散去時候。”
“哼,你的家當都轉移到贛州,自己一身輕鬆在這裡不過混口飯吃,餓不了渴不着你,你自然沒什麼關係!”
“就是!老楊你也太不厚道了,難道這些窮鬼鬧事就跟你沒關係嗎?別忘了,今天這些鄉下泥腿子能過來鬧事,明天指不定城裡的窮鬼也會有樣學樣!”
一聽城裡窮人也會鬧事,幸災樂禍的小鬍子再也得意不起來了,眉頭鎖到了一起。嘴裡小聲嘟囔道:“也是……再怎麼說,這裡總是參議會嘛,楊首長總要替我們這些議員做主,怎麼都三天了,還一點消息也沒有?”
沒人接他的話,大家心情都一樣沉重。
在這些貧農面前,原本風風光光的參議員,現在可是斯文掃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