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藍的天空沒有一朵白雲,熾熱的火球照耀着下界如同雪茄狀一個氣球,銀白色氣球上畫着巨大、豔紅的五角星,紅色是如此之鮮豔,紅得欲滴落下來。
從飛艇上望出去,下面是遼闊的華北大平原,一片片村落點綴在秋天泛黃的平原上。只是在東面,有片大山拔地而起——那是東嶽泰山。北沙河蜿蜒北上,波光粼粼,幾分鐘前,這裡還是雞犬相聞,一副安謐祥和景象。但幾分鐘後,這裡卻變成槍炮齊奏的戰場。
嘩啦一聲,杜二稈子側頭瞟了眼艇長。比他大不了幾歲的艇長拉動機槍槍栓,將彈鏈裝了進去,很是熟練將槍托抵在肩膀處,朝下搖動,做着射擊前準備工作。
旁邊的洪大頭打開弔艙隔板,將整齊擱置在裡面的炸彈撿起一枚,一轉身,站到另外一邊,杜二稈子這纔想起,他到這裡並不是旅遊來着,而是要殺人。學着洪大頭樣子,杜二稈子彎腰操起一枚炸彈,小心託着趴在自己剛纔待着的地方,將狹小的窗口打開,眼睛死盯着下面,等着艇長下達命令。
雖說在今天之前,杜二稈子從來沒親眼看過打仗,殺人更是沒想象過,但他現在趴着朝下看,也看出下面船隊顯然看到懸掛在空中,正朝他們逼近的飛艇。下面原本整齊的隊形散亂了,幾條小船脫離了隊伍,朝岸邊靠去。
“打!”
艇長大喝一聲,耳朵裡全是機槍震耳轟鳴,青煙在吊艙裡瀰漫,遠比過年放鞭炮要刺鼻的氣味朝杜二稈子鼻子裡鑽,嗆的杜二稈子眼淚直往下淌,喉嚨裡癢癢得直想咳嗽。
杜二稈子給槍聲嚇蒙了,一時忘記自己該將炸彈丟出去,光湊在窗口,大口吸着外面空氣。艇長操縱的機槍彷彿雨打河面,激起一串串漣漪。子彈從小船上掃過,幾個人影自船上跳了出去。
下方北沙河中白光一閃,一股水柱沖天而起,變成萬點水珠灑向四周,一圈一圈波紋朝四方盪漾。
看起來河並不深,水柱落下,原本碧綠色的河水泛着一團渾濁的黑色,慢慢散開,外圈又蛻變爲土黃色,一層一層,一縷一縷,看起來十分骯髒。
那支船隊雖然沒被炸着,可小船卻無助地東倒西斜,隊型被打得大亂。
“還等什麼?還不快扔下去?!”再次回來取炸彈炸下面船隊的洪大頭見杜二稈子傻愣着趴在一邊,手舉着炸彈忘記投擲下去,不由惡狠狠罵了一句。
杜二稈子如夢初醒,連忙將手中託着的炸彈小心擱到外面,手一哆嗦,炸彈脫離雙手,搖擺着朝下急速墜落。
杜二稈子忘記再回去取來新的,只是眼巴巴看着自己投擲的炸彈,迅速變小,朝正下方木船落了下去。等了半天,杜二稈子估算炸彈早落在水裡了,期待的爆炸卻沒有發生。
杜二稈子還以爲自己投了個臭彈,轉身過去欲再取一枚,卻看到洪大頭正熟練將炸彈頭上保險拉去,轉身扔出舷窗,他這纔想起自己剛纔好象什麼也沒做,取過炸彈就那麼扔了下去。
沒拆除保險,炸彈不跟鐵疙瘩沒什麼兩樣?
杜二稈子臉上一陣臊紅,學着洪大頭樣,將炸彈保險拆除,雙手捧着小心翼翼夠出舷窗,手一鬆,將它放了下去。
幾秒過後,運河岸邊白光一閃,空氣猛地朝外擴散,圍繞着白光閃現處,大地煞是整齊由裡朝外扭曲,只是眨眼工夫,又恢復了原樣,只剩一團黑色的煙塵翻滾着扶搖而上。
杜二稈子一陣激動,渾身肌肉沒來由繃緊,什麼事也幹不了,傻傻望着下面那股隨風偏向一邊的煙塵。若不是剛纔自己太緊張,犯下可笑失誤,杜二稈子很想哇哇大吼,現在也只得夾起尾巴做人了。
一枚接着一枚炸彈投擲下去,霹靂般巨響接連響起。飛艇有些高,大多數炸彈都丟在河道兩旁,只是落在河裡的雖少,河水卻也開了鍋,沸騰起來。噼噼啪啪聲中,河裡木船被鞭子來回抽打,被炸的渾濁的河水中又夾雜了一縷縷血色,只是當河水盪漾過,那縷縷血色消失不見了,只有幾個被打中之人如同一截截木頭般在河面上下起伏。
“大人!妖孽煞是厲害,朗朗晴日也敢出來興風作浪,還是暫且退避三舍罷!”
程都司的筆帖式劉師爺抱着腦袋撅着屁股有如喪家之犬,面上早沒了人色,身後又是一聲霹靂,唬得劉師爺兩股一軟,一頭栽在田裡。幸好北方田地不比南方水田,加之秋收以過,田裡高粱早收割一空,劉師爺狼狽是狼狽些,卻也沒有來個嘴啃泥。
掩面奔在前面的程都司急急趕路,嘴裡罵道:“放屁!俗話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叛逆囂張,正是我等見功立業之時,豈能被叛逆妖鳥唬住?!”
噠噠聲中,身後河裡傳來一聲慘叫。程都司趕的更快了,又說:“此地既然出現妖鳥,附近必然有叛逆潛伏,弟兄們且跟我將叛匪殺他個人仰馬翻!”
消息說叛匪打青陽寨朝泰安方向退去,程都司卻帶着他那些部下朝長城驛方向“進攻”,整個一南轅北轍。
程都司與南方“叛匪”接過手,他曉得天上並非什麼妖鳥,而是叛匪所說“飛艇”。妖孽什麼,不過是沒見識的酸儒少見多怪而已。
真要是妖孽在白天興風作浪,程都司是斷然不會害怕的,他那些手下都扛着洋槍,一通亂槍打過去,再厲害妖孽也只得斃命。可飛艇卻不好惹,那飛艇高懸萬丈之上,洋槍射程再遠,也無法夠着,況且就是夠着了,飛艇又是鋼筋鐵骨,槍子無法擊穿。
程都司往日在親王帳下聽令時,早已領教過飛艇厲害,萬人兵馬士氣正高,幾艘飛艇跑到頭頂,又是炸彈又是連珠槍子,就可以趕得他們漫山遍野放了羊。
今日一見遠方出現一艘飛艇,程都司早已知道大事不妙,急急督促船家將船靠岸,他是旱鴨子,人在船上哪裡也去不了,只能被動挨打。只有到了岸上,或逃或躲,一切可以隨機應變。
看看還遠,可轉眼間飛艇就跑到船隊上空,程都司坐的小船還沒靠岸,一個黝黑鐵疙瘩呼嘯着自空而降,距離小船不遠處炸了開來。
炸彈掀起波浪推着小船猛地與岸邊撞在一起,程都司顧不上船未停穩,一個虎跳從船上跳到岸上,腳底一個踉蹌,差點又倒栽回河裡去。
到了岸上程都司彷彿逃出生天,抱着腦袋筆直狂奔,身後的劉師爺是他在京師請來的,並不曉得飛艇厲害,剛纔還正奇怪都司大人爲何如此驚慌,等炸彈一響,天上鐵子連珠般灑了下來,劉師爺早已變了臉色,如不是有人攙扶,他是萬不能自己離開小船的。
程都司搶先跑在前面,地裡高粱雖已收割,只是那些殘留的高粱稈極爲惱人,將程都司光鮮官服割出數道口子,連手腳也淌出血來。
“大人,天上妖鳥離開了!”
程都司一聽妖鳥已離開,又跑兩步站住,回頭張望,卻見空中那艘飛艇已經掉轉方向,正得意洋洋朝南邊飛去。程都司這時才感覺自己胳膊腿上好似潑了滾燙豬油,火辣辣極爲難受,腳底更是一陣鑽心疼。一低頭,一隻厚底靴子不知丟在何處,難怪剛纔跑起來總覺得腳高腳底。
扭頭四顧,自己手下在後面稀稀落落跟着,一個個衣冠不整,槍械不全。程都司不迭叫苦,做聲不得。原本氣如白虹,氣定神閒坐着航船,不費一絲力氣就能到前線,沒成想還在安全後方,竟然遭遇叛匪飛艇偷襲,讓程都司手下那些兵勇放了羊。
新軍慣制,管帶挑隊官,隊官挑排長,排長挑正目,勇丁由正目挑選。勇丁視正目,正目視排長,排長視隊官,隊官視管帶,皆如子弟視父兄。管帶如根,由根生枝、生葉,一氣貫通,口糧雖出自公款,勇丁感營官挑選之恩,皆受其恩惠,平日既然有恩誼相孚,臨陣自能患難相顧。
制度原是好的,只是連敗下,勇丁難以招募,只得從綠營拉過來充數。第一到第五師還可以,第六師只能選些前面挑剩的,自是不比別人。那些勇丁平日儀表堂堂,今日卻露了怯。
看着丟魂落魄手下,程都司念起上司,一把拽住抱頭逃竄的胡大明白。“協臺大人呢?”
胡大明白給人拽住,心裡很不高興,擡頭見是都司,登時臉上露出一副恭維笑容,轉頭看看四周,一摸帽子,這才曉得自己白色水晶頂戴不知什麼時候掉落。
“回大人的話,標下並未見到協臺大人,不知協臺大人去了哪裡。”
程都司冷笑道:“你最近不是總在協臺大人身邊麼?怎麼連大人去向也不明白?”
胡大明白嚇的索索發抖,立刻爬在地下,給程都司磕了三個頭,爬起來請了一個安,垂頭急聲說道:“標下平日多承大人擔待,常思念做牛做馬報答大人知遇之恩,別的大人若是怪責標下兩聲,總是標下犯了錯,惟獨此事大人不能冤枉標下。大人您想,大人是良鄉人,標下也是良鄉人,大家都是同鄉,於這鄉誼上自然不比常人,標下又豈能揹着大人到處鑽營?”
程都司哼了一聲,心裡暗道:“我是你同鄉,王協臺也是你同鄉,你與王協臺於鄉誼上又何嘗很有限了?況且王協臺官比我還大,幾個都司、守備不都歸他管?你這傢伙最會鑽營,凡是上司,沒有一個不巴結,爲了取老子而代之,又什麼勾當做不出來了?”
想是這麼想,說卻不能說出口的。與胡大明白一樣,程都司也是王協臺手下,況且大家都是良鄉人,自己若是尋胡大明白不是,別人非小覷他程都司,說他不肯照應同鄉,雖知胡大明白卑鄙無恥,巧於鑽營,也只得平日裝做自己什麼也不知道,今日逮着機會,終於可以派他不是了。
程都司豎起眉毛,正尋胡大明白晦氣,身後有人在他腰眼重重踹了一腳,一個踉蹌,還沒站穩,轉頭欲尋是誰如此不長眼睛,竟敢太歲頭上動土,面頰又讓人接連扇了兩個耳光,程都司眼前一時金星亂冒,昏頭昏腦下,手放到腰間手槍處,欲拔將出來。
“程都司!本官尚且在船上,你何故丟下兵勇,獨自逃跑?”
見來人是上司王協臺,程都司身子一軟,連忙跪在地上,不停磕頭:“協臺大人且慢動氣……標下擅自登岸這裡頭有個講究,大人您不曉得,且聽標下告訴大人。大人知道,標下曾經在僧王帳下聽令,與叛匪是交過手的。今日見叛匪飛艇過來,尋思既然飛艇過來了,岸上說不準埋伏了大量叛匪,欲乘我等在船上之際,將槍炮打將過來。大人知道,船上兵勇動彈不得,岸上真若有叛匪,我等只能束手捱打,全無半點反抗之力。”
王協臺連連搖頭,冷笑道:“這麼說你是爲了全團安全,這才上岸掩護?算了罷!你我早也請教過了,連個洋人打你,你都不敢還手,又有什麼膽量敢尋叛匪交手?這話不要來騙我!”
程都司見王協臺語氣不善,尋思協臺大人回否此次逮着機會打算撤自己職,好讓胡大明白升上來,越想程都司心裡越沒底,額頭冷汗直冒,只得將額頭磕出血來,又是賭咒又是發誓哀求道:“大人如何信不過標下?標下自從跟隨大人,早將身家性命交付大人手裡,大人叫標下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任憑大人吩咐,決無一絲猶豫,今日真是見到飛艇,曉得叛匪就在左右,怕大人有什麼危險,這才帶領手下上岸搜索,大人且看,標下左右不都在此處?”
說完程都司轉頭指着身後站着那些兵勇,眼睛猛朝劉師爺使眼色。幾個軍官平日與程都司來往很近,今日與程都司見到飛艇,同樣唬得落荒而逃,生怕協臺大人尋程都司不是後,又挑自己茬子,圍攏上來,跪在程都司身後,都說:“都司大人說的沒錯,正是如此”。
王協臺自己原本也是見到天上飛艇,唬得魂飛魄散,直喊船家趕緊靠岸,好逃到岸上去。程都司前腳踏在岸上,王協臺後腳已經作勢欲跳了。
大家原本五十步與百步之別,誰也笑話不了對方,只是王協臺乃一團之統帶,程都司不過是他手下管帶而已,飛艇飛走,王協臺正覺自己抱頭逃跑很丟面子,一時羞憤下,又見程都司訓斥胡大明白,逮着替罪羊,王協臺如何不上來好好出口惡氣?
見到同鄉面上,王協臺也不想真得撤了程都司官職,只是一通痛罵卻免不了。灰頭土臉得程都司給王協臺罵得頓口無言,只能千賠不是,萬賠不是。
※※※
山道鋪滿落葉,山風一吹,幾片枯黃的落葉打着旋飛舞起來,朝下面飄去。
幾個端着步槍的戰士在樹林中緩緩走動,雖然已是深秋,午後陽光投過稀疏的樹葉灑在山林中,人身上還是覺得一絲暖洋洋。
竹亭中,坐在石凳上的楊滬生手拈着一個棋子,皺着眉頭半天也沒將棋子投下去,在他對面,第四集團軍司令員邱明彷彿老僧打坐,垂着眼瞼,閉目不語。山風吹的樹葉沙沙作響,竹亭中卻寧靜的彷彿沒有人,從遠處望去,場面極是怪異。
楊滬生重重將棋子扣在棋盤上,一把將滿盤棋子搗個混亂,黑着臉沒好氣道:“不下了!這局算你贏好了。”
邱明擡起眼瞼,微微一笑,聲音不是很大說道:“怎麼?司令員又認輸了嗎?”
“真他孃的奇怪,我已經拜了明師指點一二,可不管怎麼努力,偏偏下不過你,這棋不下了!”
楊滬生的心情惡劣到了極點。
楊滬生以前只會玩撲克,鬥地主、拖拉機、爭上游,這些他是會的,若是玩梭哈,雖然輸多贏少,可總也有贏的時候。下棋?若是飛行棋或者跳棋他還可以下下,至於中國象棋,他也就知道馬走日,象走田而已。至於國際象棋與圍棋,他連規則都不明白。
作爲一個正常人,消遣活動還是要有的,只是現在這社會,大家只會下象棋、圍棋,沒人陪他玩鬥地主或者是梭哈,楊滬生雖然教過幾個手下,只是這些人學的慢,又不肯贏他,玩起來少了勝負厲害,自然沒什麼滋味。象棋和圍棋?這自然有意思多了,可楊滬生是臭棋婁子,別人要跟他下,想要不顯山不露水輸給他,比大國手之間爭奪勝利還要困難——除非跟他下的也是不會下這些棋的人,可楊滬生周圍那些人多少認識幾個字,認識字的,誰又不會下棋?
別人臉憋得通紅,好不容易輸給楊滬生,楊滬生還以爲自己水平有多厲害,很是洋洋得意。可惜卻有人不買他的帳,一個左宗棠,一個邱明,楊滬生曾經不知深淺找這倆人下棋,結果先後給倆人殺的面紅耳赤,羞愧的恨不得找條地縫鑽進去。
邱明是年輕,他的心思都在打仗上,並沒用在如何處理好人際關係,結果在這方面與幼兒沒什麼兩樣。至於左宗棠,他太傲了,左宗棠除了自己,不覺得這世界上還有誰是“偉人”,自以爲自己是“和藹可親”正常人的楊滬生只能被左宗棠殺的落荒而逃,從此再不敢找左宗棠下棋。
連着輸給這倆人,楊滬生面子上有些過不去:他是當今先進生產力的代表;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偉大統帥;是上知五千年下曉一百五十年的先知;真可謂無所不知,無所不曉,怎麼可能在下棋方面敗給自己手下?
抹不下臉子,楊滬生只能請高人提高自己棋藝。只是不知他請的高手水平有限,還是見到楊滬生這個當代“偉人”靈魂出竅了,反正看來高人教導實在有限,楊滬生好不容易從高人那邊取得真經(與高人殺個難解難分,最後以最小優勢取得勝利),可今日面對邱明,楊滬生還是落得個連輸三局的可悲下場。
總是失敗讓楊滬生極爲窩火,摘下軍帽,用力撓了撓後面頭髮,看着坐在對面的邱明很是不爽。“明明知道我很看重你,卻連一盤都不肯相讓一下,這不是讓我下不了臺?”楊滬生心裡暗罵道。
見楊滬生心煩意亂,邱明默默將棋子放進盒裡,說道:“‘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治,中有五霸之權,下有戰國之事,覽其得失,古今略備。布子有如任人,量敵有如馭衆,得地有如守國’。首長,下棋跟打仗沒什麼區別,圍棋講究虛勢與實地,先手與後手,戰爭同樣如此,先取邊角,再逐鹿中原,中原定,則天下平。然正因爲中原如此重要,乃兵家必爭之地,欲奪中原就不得不慎重。首長圍棋之所以敗於我,正因爲邊角未固,直取中原,雖看起來氣勢很大,實際卻不易生根、發展,最後失敗也屬必然。”
楊滬生正在氣頭上,自然不會客氣。“我自然明白邊角重要,先取福建,再奪江西、湖南,兵出兩廣、雲貴。江南已定,正是逐鹿中原之時,只是你們幾路兵馬在江南是疾風迅雷,不光打敗了湘淮軍,連英法聯軍都不在話下,怎麼一北上,就出師不利?”
楊滬生到了廬州見到邱明,邱明並沒見到楊滬生有什麼暴跳如雷舉動,相反,卻拉着他到城外山上來下棋,這讓邱明很是不理解。不過當楊滬生下棋輸了後,火氣顯得比以往更大,邱明方明白,原來首長一直壓抑着自己,沒表露出來,他對自己沒在廬州全殲李鴻章集團,心裡有一肚子火呢!
雖然明白,楊滬生這幾天也是部隊行動一切都有邱明安排,他只是在旁邊冷眼看着,有閒的時候就拉邱明到山上下棋,好象他此次過來完全是看風景,旅遊來了。這讓邱明極爲不舒服,真要有什麼,該說就說,該訓就訓,處分完後,自己也好受一些,可現在這算什麼事?
邱明臉上有些潮紅,平靜說道:“南兵北上,水土不服,新收編的降軍反覆不定,淮軍在家門口作戰,現在雖然裝備差了些,可他們也不再用冷兵器與我作戰,加之從我到下面,都有些輕敵,暫時不順,責任在我。”
“我現在不是問責任在誰,說實話,模範第三師胡師長指揮有誤,又防備不利,這種師長必須給予處分。至於你們這些集團軍領導,應該吸取教訓。我想,也用不着再訓斥什麼,勝敗乃兵家常事,又怎能苛求?但我需要的是儘快消滅李鴻章!不管多大代價,必須儘快結束戰爭,埋葬滿清王朝!”楊滬生開頭還比較剋制,說到最後,又有些衝動了。手指頭不停敲擊着石桌,聲音沒什麼,他的手指卻很是疼痛。
“我們現在正在努力追殲李鴻章部。只是第二集團軍到現在還沒有發電報過來,如沂州府、曹州府、兗州府、濟寧州一線沒有切實封鎖,李鴻章部過了黃河,我們就是腿再快,也很難再抓住他們。”
現在清軍新編練的六個師已經讓楊滬生有些頭痛了,他對清軍不覺得頭痛,只要是頭痛站在清軍背後的俄羅斯,還有清廷製造的漢回矛盾,如果李鴻章過了黃河,北方清軍實力增加,想盡快解決戰鬥就不那麼容易,而時間拖得一天,東北、西北局勢也就惡化一天。這不能不讓楊滬生心煩。
“你讓陸戰師配合行動,我已經給南京發了電報,要求陸戰師必須於十月十五日之前於萊州府靈山一帶登陸,佔領萊州府各縣,並且必須確保佔領青州。你需要第二集團軍配合作戰,這電報我也是同意了的。可是你的第四集團軍現在距離李鴻章有多少路?無非三十里嘛!這麼點距離怎麼就邁不過去?”
邱明還沒接口說話,外面傳來急促腳步聲,亭子內外人同時將目光投到腳步聲傳來方向,見是電臺工作人員奔了過來。
“報告……首長,曹州第二集團軍司令部急電!”
“念。”楊滬生眉頭微微一皺。
“總部,我三軍第五師於泰安遭遇清軍新軍第五師,另,據空軍偵察,清軍新軍第六師已抵達泰安附近,現正朝我第五師壓來。我意集中主力,全殲增援上來之敵,是否合適,請總部給予回覆。”
電臺人員唸完,將電報遞給楊滬生,楊滬生和邱明倆人面面相覷。
他們正談論消滅李鴻章,而邱明認爲應該讓其他部隊配合一下,現在,應該配合的第二集團軍卻以自己當面突然出現清軍兩個師,要先打着兩師了。
放棄這兩師不打,南下嗎?人家清軍就那麼容易讓你擺脫了?打嗎?一打,誰來阻擊李鴻章?陸戰師現在正在海上,第二集團軍要是不拖一下,已渡過淮河的李鴻章就要放虎歸山。
楊滬生想了下,緩緩道:“給李司令發報,放清軍兩個師南下,第二集團軍佔敵側翼,攜手第四集團軍全殲李鴻章與新上來這兩個清軍師。另外給蕪湖方面空軍發報,令空軍集中主力北上,配合我東線部隊於蘇、魯、皖、豫一線打殲滅戰……給第三集團軍左司令員發電,我東線現欲打大殲滅戰,令第三集團軍全力圍攻太原府,吸引清廷注意力西顧。”
“是!”電臺工作人員行過軍禮,轉身匆匆奔下山去。
楊滬生下達命令時,邱明在旁邊並沒有說話,等電臺人員走了,見亭子裡沒了外人,邱明不以爲然搖了兩下頭道:“首長,李鴻章與新軍會合,這必然加大我軍圍殲困難,爲何不讓第二集團軍一面堵截李鴻章北上,一面抵禦北面清軍南下?分而殲之,此乃兵家常識。”
楊滬生笑道:“你這就有些教條了不是?李鴻章與北方清軍一直沒什麼接觸,兩方現在全力朝對方靠攏,必然拼死與我作戰,若放兩軍會合,指揮上誰聽誰?我敢打賭,他們配合必然生疏!加之李鴻章以爲逃出生天,南下清軍又見自己接應了友軍,一直繃着的神經必然鬆弛,我們剛好抓住機會打他一個殲滅戰!”
邱明聽了還是不以爲然,他剛剛纔自我批評自己有輕敵思想,現在看來,連總司令自己也是輕敵。真要這麼好打,也不會發生六安之敗了。
“現在關鍵是陸戰師是否能及時在靈山登陸,只要陸戰師一登陸,佔領青州,那麼清軍北逃道路就算被切斷了。”楊滬生望着遠方朦朧天際間,自言自語:“我就不相信,擁有優勢的陸軍,加上具有絕對優勢的空軍,會消滅不了清軍!”
“自然未必能一切如願了,不然自己那些部隊也不會追不上北竄的李鴻章!”邱明心裡苦笑道。他的軍隊雖然奮勇作戰,可皖北團練太多,而且這些團練都是土生土長的當地人,這裡封建家族勢力又很大,可以說,他們是全力與解放軍爲敵。邱明的部隊傷亡雖然不大,可整天與這樣對手交戰,束手束腳是難免的。
邱明將盒子擺放在棋盤兩邊,擡頭道:“是否再下一副棋?不過首長您就是再下,我看也很難贏。”
楊滬生給邱明一激,挽起袖子坐了下來。“下就下!難道我還真怕了你不成!”
邱明微微笑了笑,等着楊滬生先投子。揀起一枚黑子,楊滬生當仁不讓直接投在天元位置。
邱明一皺眉頭,他剛纔說了那麼多,可這個學了圍棋沒多少時間的楊滬生還是這樣,一點教訓也不吸取。考慮半天,邱明還是揀起白子,輕輕放在邊角上。
楊滬生開頭還落字如飛,可沒下多少手,速度就降了下來,到後來,他與邱明倆人額頭都冒出汗水。
楊滬生出汗是因爲他看不出自己棋子應該下在什麼地方。至於邱明,他是爲了如何不顯山不露水輸給楊滬生而苦惱。
現在大仗就要打響,邱明縱然不通事務,他也不想在這時候給楊滬生一個不好的兆頭。可楊滬生水平實在太差,要贏很容易,要想輸給他,這實在太困難了。
邱明現在真是佩服總部那些頭頭腦腦,居然能讓楊首長到現在還以爲自己棋藝比他們高明,這種水平,邱明真是自嘆不如。
下了半天,邱明見自己優勢越來越明顯,可自己又找不到楊滬生下的“妙手”在什麼地方,想投其所好都投不到地方,正鬱悶着,眼角一跳,整開眼瞼見陳正寅在亭子外面捏着張電報紙焦急地望了進來。
邱明總算尋着了機會,很是隨意將一枚白子投在棋盤上,朝外揚聲道:“什麼事情?別在外面站着了,進來說吧。”
楊滬生一拍大腿,樂得笑出聲來:“哈哈!你居然自填一氣,這塊還不給我殺死了?!……邱明啊邱明,枉你那麼狡猾,也有打瞌睡的時候嘛!”
邱明真有些啼笑皆非,明明自己讓首長,他竟然看不出來,連外面來了人都不知道,只是陶醉在自以爲是中,早知如此,自己早就“打瞌睡”了。
顧不得楊滬生在那邊開心,邱明生怕追擊部隊又出了什麼漏子,沉聲問道:“陳部長什麼事情?”
陳正寅臉色有些尷尬,看看楊滬生,再看看邱明,開口道:“邱司令,這是南昌趕發過來的十萬火急電報……是給司令員的。”
楊滬生這才發覺來了外人,看來剛纔邱明之所以投錯地方,是讓外面來人分了心,並非真的打瞌睡了。
“哦?南昌急電?快給我!”
陳正寅如釋重負,急忙將電報遞給了楊滬生,在下面悄悄擦拭一把冷汗。
電報內容他已經在電臺那邊看到了,上面消息實在不怎麼樣,在電臺房裡的那些人誰也不敢將這封電報送過來。陳正寅自己是通信部副部長,這麼重要的電報,他過來自然是責無旁貸了。
陳正寅以爲楊滬生看了電報就要大光其火——這事情已經發生不止一回了——很以外,見楊滬生將電報看完了,可首長卻臉上一點發火表示也沒有。
“首長,什麼事情?”
楊滬生看完了,將電報收了起來,淡淡道:“也沒什麼,不過是一羣貧農因爲土地問題,跑到參議會請求議員們主持公道而已。呵呵,就爲了這點小事,南昌那邊要我回去一趟。”
陳正寅一聽瞠目結舌,電報上內容自然沒有楊滬生說的這麼輕描淡寫,看來首長就是首長,以前那些只是小事情,真發生了大事,首長卻泰山崩於面前也不變色,這纔是成大事的人呢!
陳正寅心裡暗下決心,自己一定要好好學習一下首長這氣度。
“邱司令,給我準備一下,後天我到南昌去,至於前線,一切都拜託你們了。”說完楊滬生站起來,整了整衣服,朝下面走去。至於這盤棋,自然不用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