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候,小廝領了一箇中年人到了徐平面前,躬身行禮:“小的程本章,見過官人。”
徐平見這程本章四十多歲年紀,額下一絡黑髯,頗有些文質彬彬的氣質。記憶裡有一點點印象,應該是當年徐昌的手下,這兩年提起來做了這裡的主管。
徐平指着不遠處桌子上的那一大排菜餚,問程本章:“你是怎樣想起來這個樣子賣菜的?總不能是異想天開,有來由吧?”
程本章道:“回官人,小的一是聽說現在好多衙門這樣賣飯菜給官員,再加上受前幾個月張大尉家開的鋪子啓發,纔想了這個法子出來。”
徐平不明所以,問身邊的王拱辰:“張太尉就是前樞密使張元弼?他不是還在襄州任官嗎?他家裡又開了什麼鋪子?”
王拱辰道:“京城裡還能有哪位張太尉?正是他。他是在襄州任官,但家業還是在京城裡面。他家裡子孫無數,雖然俸祿優厚,這兩年沒了其他進項,不少子孫還是覺得手頭不便。自從三司鋪子開起來,京城裡面賣各色雜貨的商鋪開了不少,生意最好的就是張太尉家裡半年多前開的那一家了。要不是三司鋪子貨色最全,生意還真比不過他家。”
新場務出來的商品並不是只賣給三司鋪子,其他商鋪也是可以去批發販賣的。三司鋪子就只有那麼幾家,對偌大的京城來說顯然不夠,隨着裡面的商品被京城百姓熟悉,跟着做起來的商鋪也有不少。但若說能跟三司鋪子比生意好,徐平還是覺得有些驚奇。
看了看周圍坐着的同伴,都是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徐平不由問王拱辰:“君貺,張大尉家的鋪子有什麼手段?竟然能夠有這麼好生意?”
說起此事王拱辰就笑:“別家的鋪子,都是學着三司鋪子的格局,貨物在櫃檯後面,客人想買要讓鋪子裡的人拿過來看。而且是買一件付一件的錢,人多了相當不便。張太尉家裡的鋪子,把櫃檯拆掉了,多僱了幾個小廝看着店裡。貨物隨便挑揀,看中了什麼就只管收起來,到時一起算錢。如此一來,可不就比別的鋪子方便許多,生意怎能不好?”
徐平張了張嘴,最終沒有把要說的話說出來。這是——超市?張耆的兒子,怎麼正經本事沒有,在這方面倒是有天分。在現在宰執這一層次的人物中,張耆和陳堯佐兩家是子孫繁衍最多的,陳家兒子十幾個,張耆的兒子則是二十多個,孫子就沒法數了。這樣一大家子,張耆雖然俸祿優厚,也不能保證每個人都錦衣玉食,子孫難免要動其他腦筋。特別是趙禎親政之後,張耆失寵,少了大筆的外快,大家更是花樣百出。
愣了一會,徐平才問王拱辰:“不知是張太尉家裡哪位衙內,想出這種古怪法子?”
“張家的子孫,哪裡有這麼出色的人物?這法子是張太尉自己想出來的!”
徐平越發驚奇,問了同來的幾人才清楚了緣由。
張耆在劉太后當政的時候,做到使相兼樞密使,講收入到了官員的頂峰了。可這個人貪財到了一種極致,不說別的,家裡僱傭的奴僕女使他要發工錢,發了之後就千方百計的從這些人手裡把錢賺回來。想一想,堂堂樞密使,掌全國軍政,爲了家裡的奴僕女使手裡的錢不花到外面去,有病他親自給這些人看,家裡開着藥鋪,連醫帶藥他跟外面的醫生一樣收費。這還不算,爲了賺這些人買日用品的錢,他在自己家裡做生意。每到固家日子便在家裡的走廊裡,擺開各種貨物,讓家裡的奴僕女使姬妾購買,他好賺錢。
自己家裡做生意,自然不用跟外面鋪子那樣防得嚴,這就是超市的雛形了。京城裡的商業由三司鋪子帶動了起來,他的子孫便就把張耆的這個方法拿到外面來,竟然就真地一炮打響,生意紅火了起來。
徐平只覺得自己的思路都快跟不上了,這個世界實在變化太快,或許再過幾十年,會有許多自己想也想不到會在這個年代出現的新事物冒出來。
說來張耆也是個怪人,他從記事起便就跟在當時還是太子的真宗皇帝身邊,等到真宗登基,他作爲藩邸舊人青雲直上。未登基前宋真宗被太宗逼着把劉太后送出來,張耆恭恭敬敬在自己家裡幫着真宗養了十幾年,劉太后當政的時候地位無人可比。這位一輩子跟在皇帝身邊的人,偏偏愛財如命,什麼樣的賺錢方法都能想得出來。
徐平只能嘖嘖稱歎,感嘆人的智慧真是無窮。不要以爲什麼新事物都要去教他們,只要自己打開了一扇門,這個時代的人們就能走出一條光明大道來。
讓主管回去忙自己的,徐平感嘆良久。由此心中也明白過來,其實只要自己把握住大方向,指出了路在哪裡,並不需要什麼事情都自己去做。每個時代都不乏才傑之士,他們只是陰差陽錯沒有走在適合自己的道路上。這段日子一直沉悶的心情豁然開朗,把整個時代的責任都扛在自己的肩上根本就沒有必要,如果少了那一千年的見識,自己還真未必比得這個年代的多少人強。路已經指明,現在自己只要找出探路的人就好。
取了酒菜來,徐平領着喝了三巡,放下酒杯,對王堯臣和韓琦道:“剛好你們兩人正在一起,有一件事情我正要與你們商量。自從範希文離了國子監去知開封府,國子監便就由諫院兼領,沒有主持的人,長此下去不是辦法。我這裡有一個人選,欲要舉薦他去勾當國子監公事,不知你們覺得如何?”
韓琦道:“不知雲行要舉薦哪位?近幾年飽學之士倒也不少。”
“這人年紀不大,是景祐元年的進士,方城知縣李覯。”
李覯跟在徐平身邊的時候,韓琦也見過幾次,不過只是泛泛之交,瞭解不深。聽了徐平的話便轉頭對王堯臣道:“伯庸在西京的時候跟他接觸得多,你意下如何?”
王堯臣點頭:“京西路編《富國安民策》,能夠有理有據,自成一家之論,李覯當居首功。他雖然年未滿三旬,但經學精深,既滿肚詩書,又有獨到見解,倒是個合適人選。”
大的改革方向已經定下來,徐平也要開始自己的人事佈局了。第一個要佔住的,就是國子監這個意識形態陣地。實際上銀行制度一定下來,整個政治結構已經大變,爲了使改革能夠順利推行下去,意識形態的建立一定要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