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慢慢西垂,沒有了正午時分的酷烈,看上去不再刺眼。
徐平看着那慘白的太陽,面色沉重,一言不發。集議並沒有意外,地方長官只是提出了一些施行中的小問題,無關大局。這當然是因爲前期的工作做得細,還有楊告和方偕對徐平的支持也功不可沒。特別是方偕,獨自在襄州建司,掌管京西半路,他的態度對南部各州主官的表態非常重要。到現在,徐平已經得到了京西路官員的一致支持。
然後呢?以京西路的名義上《富國安民策》,不說把新政推向全國,最少京西路的改革不能中斷,不管用什麼辦法,河南府的飛票必須兌付。徐平有把握,這次呂夷簡不會再反對了。把范仲淹貶出朝堂,呂夷簡看似沒有損失,實際上影響力遭到了巨大的削弱。人心說起來虛無縹緲,但又無處不在,再反對新政呂夷簡的能量不夠了,而且正給倒呂的一派口實。呂夷簡爲官多年,做到這個地步,不會自己去引爆反對他的火山。
新政會進行下去,但呂夷簡不會用自己,對此徐平心知肚明。不但不會重用,而且還有可能被髮配遠方。理由都是現成的,不管是河北路,還是陝西路,很多地方都要求徐平這個級別的人去鎮守,給徐平提一兩級官對呂夷簡也是惠而不廢。
走了一個范仲淹,呂夷簡不會再讓一個與自己不對路的徐平進京,不然徐平學范仲淹與他對抗呂夷簡可真有些頂不住了。正是因爲自己不會被重用,徐平纔要把這本《富國安民策》編得儘量詳細,獲得儘可能多的支持。有了這本書,朝廷纔會有興趣推行新政,才能在徐平不主持的情況下順利推行下去。
自己還年輕,不是日薄西山的太陽,不用去計較這一時長短。徐平惟一擔心的,是自己不參與的情況下,新政在推行過程中變了樣子。明明是利國利民的好事,被一些人搞成爲自己謀利的工具就不好了,壞了名聲,再來收拾殘局就難了。
至於李迪和陳堯佐,對徐平來說來與不來都不重要,他們的地位可以爲徐平的政治前途加分,但不能爲新政加分。可徐平的前途需要這兩個人嗎?
晏殊是認爲需要的,所以他巴巴坐了一天,眼睛幾乎沒有離開過龍興寺的大門。就憑着徐平,哪怕就是加上這些州官,就能夠對抗呂夷簡的意志?晏殊心裡,一直都認爲徐平在胡鬧。宰相稟國政,這些小官的意見有什麼用?他們千言萬語,抵不過李迪和陳堯佐過來露一面。《富國安民策》再是天花亂墜,比不過當朝宰相的一句話。一言可興邦,一言可喪邦,關鍵在看說這話的人是誰,對與錯真的那麼重要?天真!
太陽越來越向西謂,晏殊的心也越各下垂。怎麼辦?京西路全體官員支持徐平,自己怎麼回朝上奏?是說新政在京西路得民心,徐平得民心,還是說新政擾亂了正常的社會秩序?怎麼說都是可以的,什麼新政都無法讓人人都滿意,關鍵是選擇立場。
晏殊的心裡鬥爭得厲害,如坐鍼氈,天氣雖然並不熱,卻一身細汗。
人羣中的聲音漸漸停了下來,賈昌齡上前拱手:“都漕,集議已定,京西路衆官認爲去年新政卓有成效,《富國安民策》實爲治國之良策,當上奏朝廷,惠及天下!”
徐平點了點頭:“若無他議,賈提刑可以了結了。”
賈昌齡應諾,取了監議的書吏寫的書狀,走上前呈給徐平。
把書狀略略看了一遍,徐平擡手交給身邊的晏殊:“學士也看一看,覺得有沒有虛漏的地方,可以讓衆官再議。”
晏殊哪裡有這個心思?隨便看了兩眼,便就交還徐平,口中道:“甚好!”
徐平提起筆來,在書狀上畫了花押,交還賈昌齡:“便如此吧。天色不早,提刑可以讓衆官畫押,就此散了。今夜在此寺設宴,衆人不需離去。”
賈昌齡領令,拿了書狀,與躡自己監議的官吏一起,組織到會的人簽字畫押。
此時集議便就到了尾聲,徐平不須要在場了,便與晏殊一起起身到旁邊淨室休息。
走到半路,晏殊終於忍不住嘆了口氣:“雲行,你真地以爲靠這樣一場集議,一本《富國安民策》,就能讓朝廷同意你在京西路做的?要知道,三司可是欠着河南府數千萬貫的飛票,那可是數千萬貫啊!就是朝裡同意,又哪裡拿得出這個錢來!”
徐平道:“怎麼可能會拿不出來呢?京西路的棉布確實運到他路賣了,這賣的錢在哪裡?學士,錢已經出來了,就看三司怎麼聚到手裡還回河南府而已!”
晏殊一怔:“棉布是賣了,可三司從哪裡來錢?”
“世上交易,從來都是錢貨兩清,沒有貨賣出去了不收錢的道理。朝裡大臣口口聲聲說河南府的飛票是虛賬,那是因爲這賬是掛在各衙門頭上,要是欠的是民間商人的人,你看收了貨不給錢他們能不能如此說?河南府手中的飛票,是有那麼多棉布賣出去,又不是憑空變出來的。莫不是他們以爲,我的棉布不賣,都堆在貨場裡纔是實賬?”
三司兌不了飛票的原因很複雜,既有舊的財政制度不適應的原因,也有貨幣循環一時反應不過來的原因,更與整個社會的經濟體系有關,向細了想,就會覺得現在的經濟制度處處是漏洞。晏殊理解不了很正常,以前的學問在這方面是空白。
終究還是想不出三司怎麼變出錢來,晏殊只好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王相公就提過穩住絹價,用三司鋪子的購物券抵賬。可如此一來,這些購物券相當於把三司鋪子數年之內的收入都預支走了。雲行,你要知道,現在的三司可沒有了你在的時候那樣的生財之能,好多用項都靠着三司鋪子呢,要是把那些錢預支了,三司就有好大的窟窿!”
這就是另一個問題了,徐平又有什麼辦法?鋪子裡的收入本來是他給三司憑空生出來的,要用來支撐改革提高官員待遇爲自己爭取支持的,結果兩年不到就把這錢給硬生生揮霍得不知蹤影,這樣的理財法誰也撐不住啊。
《禮記、王制》有云:“以三十年之通制國用,量入以爲出”,這個量入爲出的財政原則在中國被堅持了幾千年,雖然中間也有一些人提出“量出爲入”,小有波折,但大的原則並沒有改變。量入爲出,簡單的說,就是有多少錢花多少錢,其中按“三年耕,必有一年之食”的原則留出儲蓄,三十年準備好十年的儲蓄,以應付天災人禍戰爭等。問題是真正執行起來,有多少花多少是貫徹的,三年儲一年之用是沒有的,實際也做不到。宋立國之後太祖建“封樁庫”,實際是儲蓄原則的體現。但到了現在,由“封樁庫”演變而來的內藏庫實際上的儲蓄功能越來越小,只是成了皇帝控制財政的工具而已。
沒有預算決算制度,多賺出來的錢總是莫名其妙就不知道哪裡去了,反正有錢了就花唄,天下需要花錢的地方多了去了。徐平在三司的時候,還能有意識的地自己職權之內控制收支平衡,他一走,這方面的努力又白廢了。
這種收入不足支出的情況在徐平前世是常態,有國債,有赤字,別說是透支三司鋪子幾年的收入,就是整個國家的財富製造能力都敢給你透支幾年。但那要有相應的經濟運作制度相配合,就這個年代,現在的制度,根本就不用想。
沒有預算決算,對收入支出就連中書和三司都沒有底,透支的行爲便顧慮重重。呂夷簡堅持用政治手段解決經濟問題,這也是原因之一,也是他獲得趙禎支持和許多大臣擁護的原因。一國宰相,不管心裡怎麼想,政策總是要用冠冕堂皇的理由說出來。
見晏殊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徐平道:“河南府賣出去了棉布,這錢是實實在在地賣出來了,三司自然要想辦法收到自己手中。能收到這錢,現在暫時透支鋪子幾年的收入又算得了什麼?不能把錢收上來,那自然是三司的事,沒道理河南府和京西路擔着。”
這話等於沒說,晏殊搖頭不語。要是知道怎麼變出錢來,又哪裡來的這許多事?莫非徐平的意思是三司缺了他不行?看他這幾個月並沒有這個意思啊。
徐平看着已經滑到西天的太陽,輕輕嘆了口氣。其實辦法在《富國安民策》裡已經寫了,不管是用貨幣政策,還是銀行的結算功能,都可以解決。晏殊想不明白,是因爲他在理財方面基本空白,也不想在這種事情上動腦子。但以呂夷簡的豐富經驗,以他超人的智慧,必然是會想出辦法來的。做到這一步同,徐平是真地沒有想利用國事爲難別人,讓朝廷不得不用自己的意思。強扭的瓜不甜,要用自己,總得上邊真心實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