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暖洋洋的,空氣裡洋溢着花香,潔白的楊花柳絮在飛舞。盛開的桃花俏立在春天的陽光裡,微微含笑,旁邊的牡丹剛剛張開了花蕊。
晏殊坐在轉運使司的後衙裡,把手中的筆放到旁邊,輕輕嘆了口氣。
杜衍到永興軍後,朝廷裡又恢復了暫時的平靜,雖然任何人都感受到了這平靜之下的暗流洶涌。路過河南府的時候,晏殊跟杜衍見了一面,雖然沒有談論現在京城的局勢,但杜衍的從容鎮靜還是感染了晏殊,讓他從慌亂中慢慢平靜下了心神。
徐平編的《富國安民策》晏殊雖然參與得不如經前多了,但也沒有不聞不問,特別是前面的綱目部分,還是認認真真地審閱過了。
講富國,便就無法不講如何營利,講營利,就無法避過義利之辨。凡是涉及到國家理財,這個年代義利之辨是繞不過去的話題。義利是不是對立的?謀利是否是不義?這是首先要回答的問題,沒有空間逃避。不義則爲賊,不把這個問題講清楚,理財就沒有正當性。
在京城的時候,徐平曾經跟趙禎討論過這個問題,他說過,錢糧爲綱是天下公利,公利是大義。現在編《富國安民策》,依然是循的這個思路,把利分爲私利和公利。私利是人之所欲,無所謂對錯,只有跟公利發生衝突的時候,纔有義與不義的問題。私利跟公利不衝突的時候,就是無害的,跟公利有衝突的時候,公利先行就是義,因私廢公就是不義。
這些只是理論上的說法,爲了佔據道德的制高點,爲了在輿論上不落下風。至於什麼是公利,什麼是私利,什麼情況下是因私廢公,什麼情況下不是,實際上真正說起來可以扯出無數內容,而且永遠也不能分得清清楚。這只是一個原則,是道,怎麼執行原則,是技術性問題,是術,道術之間糾纏不清,遠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
這一部分的文章是徐平所寫,晏殊最近一些日子改的就是這部分內容。徐平的文章說理清楚,有理有據,但是感染力不行,缺少文采氣勢。用這個年代的話來講,就是徐平的文章尚古,屬於尹洙和歐陽修等爲代表的那一個流派。但古文運動從唐朝韓愈提出,到現在都沒有成爲文壇的主流,特別是官員的說理性文章,更是以時文爲尊。這個風氣要等到歐陽修人過中年,成爲文壇領袖之後才扭轉過來,現在還遠得很。
晏殊是時文大家,文壇領袖,這一部分內容他幾乎是按着徐平的意思重新寫過,意思還是那個意思,文字則幾乎沒有相同的。這是徐平欠缺的地方,他雖然也苦學,但駢四驪六的文章一是缺少知識積累,再一個缺少語感,總是寫不出那個味道來。
這就是歐陽修在文學上強於別人的地方,他是古文運動重要的旗手,但時文不比任何一個人差。中進士入館閣全都是靠的時文功底,就連最早受知於時文大家胥偃,娶第一個妻子偃夫人,也都是靠着時文的文采斐然。
古文指的先秦諸子的文意,重在說理,而不講究華麗的辭藻。時文則是從魏晉六朝流傳下來的賦體,講辭藻,講排比,講典故。朝廷最重要的公文制和敕,是時文使用最廣泛的領域,也是知制誥和翰林學士內外製任職資格最重要的考察內容。徐平在這一個方面的欠缺,使他不能走詞臣的捷徑,只能老老實實地靠着政績打拼。
把手中的文章又重新看了一遍,晏殊揉了揉痠痛的雙目,輕輕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三月了,在京西路不能一直拖下去,但回京城如何交差,他還是拿不定主意。按照呂夷簡的意思,回去之後罔顧事實,強壓京西路按政事堂的意思行事,他的心裡不願。但是與京西路的官員一起,與呂夷簡針鋒相對,直接掀桌子,他實在下不了決心。
呂夷簡在朝裡的勢力有多大,他是瞭解得最深的人之一,這麼多年出入內外,日子也不是白混的。跟呂夷簡作對,很可能用不了多少時間,自己又得被貶出京城。而且呂夷簡只有六十多歲,在朝堂里根基穩固,一個不好自己就永遠沒有機會再回朝堂了。
晏殊不是政治家,他只是個富貴閒人,這個決心真地不好下。
王堯臣從遠處過來,見晏殊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便走過來看桌子上的文章。讀到最後不由讚了一句:“學士妙筆,此文經你一改,面目迥然不同!”
晏殊睜開眼睛,看了看王堯臣,自嘲地搖了搖頭:“伯庸以爲此文說理可還清楚?”
“豈止是說理清楚,而且文中自有一股氣勢,如山洪之發,氣勢磅礴!說起來徐雲行胸中自有天地,眼光獨到,往往能發前人之未想,但寫到文章上,卻總是缺了點什麼——”
作爲天聖五年的狀元,王堯臣對這位與自己同屆的探花小弟瞭解得足夠深刻。徐平寫文章,唯恐事情說的不清楚,道理說的不詳細,丟了西瓜撿芝麻,氣勢天然欠缺。時間長了徐平自己也知道,奈何知道錯在哪裡容易,改過來卻實在不易。
晏殊卻道:“文詞終究只是錦上添花,有所本纔有用處。不是徐龍圖的文章不行,而是他的心思不在這裡,心中執着於文中道理,文詞上自然就顯得繁雜。其實真正是三兩句的短文,律絕小令,他反而沒有文裡的這些語病。”
說到這裡,晏殊嘆了口氣:“然而,哪怕是能夠妙筆生花,對於不想看的人,又有什麼用處呢?哪怕我們把文章雕琢得字字金玉,對有些人來說,只怕也是不入眼!”
王堯臣知道晏殊說的是呂夷簡,對他道:“學士過慮了,我們只要儘自己人事,最後事情能不能成,終究還是要看天意。但是我們如果連人力也不盡,又如何向自己內心交待?”
晏殊勉強笑了笑,搖了搖頭,沒有說什麼。
正在這時,楊告從前面急匆匆地趕到後衙來,見到晏殊和王堯臣在院子裡,高聲道:“剛剛來的朝報,朝廷裡真地要出大事了!”
晏殊最怕的就是說出大事,聽了這話,不由一下站了起來,緊張地問楊告:“最近上下無事,朝廷裡又有什麼風波?楊副使,朝報上說的什麼?”
楊告看了看晏殊,看了看王堯臣,才壓低聲音道:“知開封府范仲淹,進宮向聖上獻《百官圖》,指明京朝官升官次序,說政事堂呂相公,藉着百官升遷,排斥異已,安插心腹!”
聽了這話,晏殊面如土色,口中喃喃道:“範希文怎能如此?怎敢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