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上元節,開封城開始準備着迎接一場狂歡。
大宋建國之初,承五代舊俗,上元節張燈三日。到了乾德五年,太祖下詔,再增加正月十七十八兩夜燃燈,開封府的上元燈會便增加到了五天。
此時大街小巷,家家戶戶門前都挑了燈籠出來,就連走在街上的大姑娘小媳婦,頭上的首飾都有特製的小燈籠。
除了宣德門前的御街,就數汴河邊是最熱鬧的地方,不但大柳樹上掛了五花八門的燈籠,很多大一些的酒樓前,除了往日的綵樓也紮了好幾處燈山。
河邊的一處小酒肆裡,孫望樓看着外面熱熱鬧鬧的人羣,對徐昌滿面歉意地道:“主管,沒想到周圍幾家大的酒樓都沒了空位,只好在這小酒寮裡請酒,甚下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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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是小本經紀,賺點銀錢不易,這裡便宜實惠,正好適合我們坐。”
徐昌一邊說着,一邊在一張桌子邊坐了下來。
叫過小廝來要了酒菜,兩人隨口說幾句閒話,孫望樓道:“主管前些日子託我尋塊空地,這兩天已經有了眉目,等過了上元節,應該就能定下來。”
徐昌喜道:“這麼快?這事情託給你果然是託對人了!前些日子我們在城外的府第要擴建,買周圍土地不知費了多少脣舌,那裡還是在城門外邊。”
“萬勝門那裡,就是在城外也比城西北熱鬧得多。不瞞主管,我的麪店周圍,清一色的全是菜地,連個人家都沒有。在那裡買地,自然是容易得多。”
開封城的西北面那一帶地廣人稀,自前朝傳下來就是這樣,遠不能跟東面和南面寸土寸金的地方相比。這一點徐昌是知道的,不過卻沒想到買地能夠這麼容易。
隨着新年過去,三司要在城的西北面開幾間新的場務,主要製作徐平從邕州帶來的那些新奇玩意。圍繞着這些場務,徐家也會開辦一些打下手的工場商店,跟着一起賺錢,這事情就是徐昌在辦。
此時京城裡的勢力人家,很少有用心在這些工商行業的,他們賺錢的主業主要集中在三個產業。
第一自然是交引鋪和相關的一些配套商家。不過這一行當操作相當複雜,又是京裡很多官員的眼中釘,基本沒有權貴之家直接出面的,都是委託給專業的幹人,他們隱身在背後直接吃利潤分紅,並在暗地裡提供支持。
第二個行業就是房屋租賃業,包括民間住房的出租和商業旅店倉庫的出租。京城裡的外來人口極多,這一行當風險小,獲利穩定,深受權貴之家青睞。開封的房地產業,第一大從業者自然是三司屬下的宅店務,第二大勢力就是這些權貴之家了。
第三大的行業是解庫,又稱爲質庫,只是南北稱呼不同,實際是一個意思。解庫基本相於後世的當鋪,兼營高利貸業務。由於禁止官員放貸,這一行當也是依賴幹人,官員之家提供資本,坐吃幹利。
徐平家裡已經是京城數得着的大富之家,不過卻一點不沾這三項產業。
徐家的主業還是中牟莊園的種植業和畜牧業,當年從淳澤監手的裡接收來的萬頃荒地夠徐平開發一輩子的。
第二大產業自然是徐正當年賴以起家的釀酒賣酒,京城數十萬大軍,僅這一個消費羣體就能給徐家的白酒帶來豐富的利潤。
隨着徐平的歸來,徐家的產業也要擴展,不過還是集中在實業上。
自從轉過年來,徐昌便在城西北面找地,準備開幾家工場。這些產業沒有其他權勢之家競爭,也不怎麼跟官府打交道,相對不那麼起眼。
孫望樓開的是米麪店,面主要依託的是城西北面五丈河上的水磨西務,在那裡的人頭熟。開封西北角人口少,適合開工場,徐昌便委託他打尋合適的空地。
又吃幾杯酒,孫望樓咂着嘴嘆氣:“主管,你家官人現當着鹽鐵副使,鹽案茶案都在自己管下,酒案雖說歸戶部司管,也一樣說得上話,又何必辛辛苦苦地開工場?隨隨便便倒騰點茶引鹽引,轉轉手就是數十萬貫的銅錢。放着那容易錢不賺,卻要這麼麻煩,又要招僱工又要平地蓋房,何苦來哉?”
徐昌道:“你不知道,我們家裡根基淺,那樣的錢哪裡敢伸手?我們家官人少年中進士,沒有什麼有力之家支撐,升官又快,不知有多少人盯着。再者說了,你只看着交引鋪賺錢容易,卻不知道那需要多少本錢,一旦虧了,什麼人家都得傷筋動骨。”
孫望樓聽了徐昌的話就笑出聲來:“主管說笑,三司的副使做這生意會虧錢?那錢就像秋天的落葉,滿地都是隨便向家裡掃!”
“哪裡那麼容易?”徐昌笑着搖頭。
孫望樓稍微有了點酒勁,瞪着眼睛道:“怎麼不容易?主管有沒有聽說最近東南茶場的茶法要變?這不正是發財的機會!”
“連你都聽說了,我自然知道。雖然我家官人回家不說政事,但平時來往的其他大臣家裡的知宅也會說起來。這次主持變法的還是李諮相公,他做事謹細,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哪裡有空子給人容易賺錢!”
“唉,主管啊,你們家裡都是老實人,不知道這中間的門道。”孫望樓一邊嘆氣一邊搖頭。跟徐昌認識這些日子,他也看出來了,徐家的人都特別守規矩,哪怕是攀上國舅李用和這種有力的外戚,哪怕是徐平做了高官,還是不做出格的事情。
徐昌沒有說話。從徐平回來,徐家也算是成了京城新貴,來往的很多都是達官貴人之家。徐昌跟跟其他人家的主管接觸得多了,見有的主管出手闊綽,家資豐厚,心裡不起一點波瀾是不可能的。但他還是喜歡現在這樣踏踏實實的生活,在徐家徐昌的收入雖然比不上那些豪商大賈,比一般的生意人家還是強的,而且日子過得踏實。
又喝了一杯酒,孫望樓把腦袋湊到桌子上,壓低聲音對徐昌道:“主管,你知不知道那些交引鋪現在怎麼賺錢?”
“能怎麼賺錢?知道了茶法要變,無非是從陝西的入中商人口裡搶食。我也知道,朝廷的貼納對茶商來說相對合算,交引鋪牽着入中商人和茶商兩頭,茶引一倒手就有銀錢入賬。但到底是有大把的本錢壓在那裡,茶引要換茶出來還得要貼現錢進去,也不容易。”
孫望樓打了個酒嗝,連連搖頭:“主管是老實人,也只能想到老實人的辦法。那些交引鋪的人都奸滑似鬼,怎麼會用這種法子?”
“他們又能怎樣?”
“這次我不知道他們要怎樣弄,但天聖元年那回我可是清楚。在新舊茶法變更的當口,交引鋪的人從入中商人手裡收了茶引,勾結了榷貨務的吏人,在新茶法將行未行的那個關節,把舊茶引直接換成茶。這樣一來,不但省去了行新法之後換引的折納,手裡有了現茶,等行新法之後茶價上漲,他們又大賺一筆。”
徐昌吃了一驚:“這也能使得?換茶法的時候,榷貨務都是暫停兌茶引,他們怎麼能夠換出茶來?”
“自然是有榷貨務裡的吏人做內應,還得有茶商接手,這種生意才能做得來。所以我說,主管你家官人現管着茶案,怎麼會不去做這種生意?都不用你家官人出面,甚至不用他知曉,由你出面開口說句話就行,大筆銀錢就流水一樣進了自己家裡。”
“只要我說句話?那憑什麼?官家的事我又說了不算!”
“那些吏人在你家官人管下,他們只盼你日後有機會在官人面前替他們說句好話,自己有個出頭的機會。要知道,他們可是手裡有錢也沒辦法送到你家官人手裡。”
聽了孫望樓這句話,徐昌突然心裡有些明白。爲什麼京城裡有些實權高官的下人會有那樣殷實的身家,原來隨便一句話也是值錢的。
徐平是個大事都自己拿主意的人,但如果徐昌特意爲某個小吏說好話,仍然能夠影響徐平對那人的態度。這就是對家人的信任,沒有什麼理由。而這種影響無處不在,如果徐昌願意把這換成金錢,以徐平的地位,是一個不小的數字。
京城裡的很多官員其實都不管家務,有生意的也都是交給自己信任的下人去打理,他們並不知道在不經意間自己的政務行爲換成了金錢。而且越是不起眼的小事,這種權力變現就越不起眼,官員也沒有任何心理負擔。
像張耆那樣當到樞密使了還斤斤計較,家裡的每一枚銅錢都看得死死的,就連家裡僕人的工錢都想方設法地賺回去,反而在京城裡的生意場裡沒什麼作爲,還成爲別人眼裡的笑話。真正賺錢的家族,只要會用人就好了。
徐家自然不需要用這種方法賺錢,不過徐昌聽了孫望樓的一番話,終於慢慢摸到了京城裡權貴之家的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