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天章閣,行禮如儀,趙禎道:“你在中書所講的攻守三策,甚有道理。若是決意滅元昊小丑,則自鎮戎軍出兵似較爲妥當。本朝大國,錢糧廣有,人力不缺,中路出兵直擊党項的腹心之地。而且自鎮戎軍可沿葫蘆河北進,抵黃河後沿黃河而下,直擊興慶府,道路便給。若以渭州、鳳州爲根基,支撐二三十萬大軍,党項覆手可滅!”
徐平心道,現在你倒是明白了,白天在崇政殿怎麼不說?現在說給我聽,又有什麼用?
不等徐平說話,趙禎又嘆了口氣:“集二三十萬兵容易,可惜無將。”
徐平想了一會,才道:“陛下以爲,王樞密如何?”
“王德用少年成名,智勇俱佳,可惜從未帶大兵作戰過。數十萬大軍出擊,遠入敵境千里,跟數千人行軍大大不同。我問過王德用,他自己也沒有把握。可惜如今朝廷除他之外,就更加沒有合適人選了。你這一策雖好,現在卻用不了。”
這也是實情,有能力帶二三十萬大軍進攻敵境的,還真找不出這樣的將領來。禁軍中後勤、組織、情報、行軍等等一切都沒有,極度依賴將領的個人能力,和平了幾十年,哪裡有這種人才?二三十萬人攻擊前進,日常的調度、協調、組織非常複雜,絕不是命令一下大家就能到達預定的地方。哪怕路上不作戰,就單單是走路,能夠按照要求在規定時間內走上幾百里路,不出亂子,已經超出現在的禁軍能力之外了。
徐平道:“陛下若是擔心進軍的速度過快,路上會出意料之外的亂子,不如築堡緩緩推進。如今到陝西路的道路已通,郵寄司正在廣招人手,以三司的準備,在那裡支撐幾十萬人打上幾年,還是做得到。一路築堡,到了黃河,再與黨項決戰,也未爲不可。”
“誰可爲帥?”趙禎搖了搖頭,“本來我是看好你,對策是你提出,又在邕州帶過大軍與交趾作戰。党項雖然強過交趾,但此次不是以一州之地,而是發傾國之兵,你若到那裡手中的兵力也不是邕州時可比。唉,可這兩年你一是要改軍制,再一個因京師銀行被人騙貸的事情,惡了禁軍。私下裡我試過口風,京城裡的禁軍大多都不願受你的轄制。兵者險事,將帥不和是兵家大忌,這就沒有辦法了。”
徐平不由愣住,自己想改軍制,結果沒有成功,還把禁軍嚇到了。確實沒有辦法,制度不健全,軍隊就高度依賴各級統兵官的配合。徐平得罪的不是一個人,而是禁軍中從上到下各級統兵官對他都沒有好感,想換人都沒有辦法。
趙禎又道:“現在兵卒不精,將不習戰,冒然開戰確實風險太大。從現在起一兩年的時間,西北以守爲主。一求穩妥,再一個是乘此機會選拔出得力的將帥之才。你在中書提的攻守三策,只能用那最下下之策,兩路主守,開拓河湟。想漢朝初立國的時候,對匈奴也是敗多勝少。文景二帝修養生息,到武帝奮然崛起,先取河南之地,再戰漠南,至盡取河西入漢,匈奴已是強弩之末。到元獰四年,大將軍衛青統大軍直擊漠北,以武剛車陣破單于,冠軍侯霍去病封狼居胥,一戰定鼎。四戰而敗匈奴,後人只知大漢軍威宣於塞外,卻不應該忘記,戰河南之地前,漢軍多敗。正是先前的這些敗仗,讓漢軍鍛鍊了軍隊,選出了將帥,也試探出了虛實。所以對党項之戰,急不得,開始縱有些少敗績,也不應過於在意。關鍵的就是,要從這些敗仗之中,學到要學的東西。”
徐平起身躬身道:“陛下深謀遠慮,微臣哪裡能夠想那麼遠。”
趙禎笑道:“你不用恭維我,爲人君,當此大戰關頭,當然要習知史事,爲今所用。不過,想是這樣想,能不能做到,還是要靠前線的將帥。”
說到這裡,趙禎無奈地搖了搖頭:“我可以不惜錢糧,不惜民力,不惜士卒,用兩三年的時間去試探党項,放手讓前線將帥去打。但是,最怕的就是兩三年後,一切都還是老樣子。依然是士卒不精,大將不習戰,那奈之若何?”
說完,趙禎的神情有些落寞。他是皇帝,也只會做皇帝,打仗是不會的。如果前線的將士不能打,趙禎不管怎麼想,都只能束手無策。
歷史上仁宗是主戰派的最大後臺,韓琦能夠飛速升遷成爲一方大帥,跟他的鼎力支持分不開。可惜,最後進攻的結果,是還沒有打出去,便就遇到了三大敗,主戰派從此偃旗息鼓。如今國力與歷史上已經不可同日而語,已經不需要再等那麼久,要換成徐平去了。
讓徐平坐下,趙禎道:“現今朝廷布置,是按你的第三策來。麟府、鄜延、環慶和涇原路我會別選大臣坐鎮,你到秦鳳路去,恩威並施,爲朝廷收回河湟之地。以前在邕州的時候,你曾經在那裡括土爲丁,雖然有些小亂子,總地來說成效卓著。漢武徵匈奴,是以收復河南地爲發端,從此漢軍徵北無往不勝。衛青、李息擊河套,自雲中千里迂迴,在大漠中率大軍幾十日間行軍千餘里,一擊破敵。你平定吐蕃之後,可以出擊蘭州,切斷党項跟河西之地的聯繫,斷其右臂,同時拊党項側背。這是你在對策中已經說過的,不需要我再贅述。惟一我要叮囑你的,前漢強軍,雖然離國數千裡,大漠中依然可以千百里追敵,這是現在的禁軍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你一直要改軍制,現在我把隴右交給你,軍國一切事務由你專斷。賜你天子劍,違軍令者立斬!只是兩三年後,當朝廷大軍北向,你要還給我一支能在大漠中不說行軍千里,最少要奔襲幾百裡,直擊敵軍的強軍!”
說到這裡,趙禎站起身來,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沒有再說話。
徐平忙起身躬身行禮,恭聲道:“臣謹遵聖旨,必不負陛下所託!”
過了好一會,趙禎才道:“幾十年間,吐蕃一直受党項壓迫,攻伐不止。因此,他們對本朝一向恭順,唃廝羅雖屢敗元昊,但對本朝則禮數周到。你這次去,要收河湟,對他過於寬容了則無法做事,過於嚴厲了則失蕃胡人心,當要注意分寸。”
“稟陛下,對於蕃胡,無非是示之以公,待之以誠。忠心本朝的,崇之以高位,啖之以厚祿,朝廷可以優待其子孫。如果據地不降,堅決不肯歸附的,則臨之以刀兵,古人所謂執干鏚而舞,蕃胡不得不服!其間要訣,在於一個公字,一個誠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冠軍侯在河西故事,舍服知成而止!”
趙禎點點頭,又搖了搖頭:“一個公字,一個誠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又何其難也!”
“確實是難。人終究是有私心的,有七情六慾的,佛家所謂知見障,總有這裡那裡做得不完全到位的地方。只要臣謹記初心,不囿於成見,總能克服困難,報效陛下!”
民族關係最難處理,特別是河湟之地又是民族關係最複雜的地方。說那裡是吐蕃和羌人的地盤,其實人口最多的卻是漢人,而這些漢人又胡化一百多年了。反過來,那裡的蕃胡又不同程度地漢化,跟其他地方的蕃胡並不一樣。特別是上層,無論從習俗到文化已經跟漢人無異了。到了那裡之後怎麼跟他們打交道,哪些需要拉攏,哪些需要打擊,很不好拿捏。千萬不要以爲胡化了的漢人就比蕃胡更加好說話,那也未必,實際上是要看各自所屬的部族,看頭領,分別對待。漢、藏、羌三個民族本是同源,又這樣一兩百年混雜在一起,是一個跟其他地方都不一樣的羣體。
徐平有在邕州的經驗,知道處理這些問題最重要的是實事求是,歷史上的事情是個什麼樣子就是個什麼樣子,該讚揚就讚揚,該批判就批判。千萬不能爲了討好哪一些人,就不問是非和稀泥,甚者是顛倒黑白,那樣哪怕是有一時的效果,也會留下無窮後患。在他前世是有教訓的,本來是出於一種補償心理,對少數民族優待,最後卻成了不問是非。
凡是歷史上講到少數民族,一定要講受到中原王朝的壓迫,少數民族領袖一定是英明神武,中原王朝的帝王和文武官員一定是昏庸無能,這幾乎成了一種政治正確。甚至一些歷史上沒有任何正面貢獻,一心分裂國家,滿手血腥的野心家,也被洗白。
你既然竭力鼓吹歷史上的分裂者,塗脂抹粉打扮成英雄,那現實中的人爲什麼還要心向中央?阻止少數民族分裂的不能稱爲民族英雄,因爲怕傷害某些人的感情,殺人盈野的分裂者劊子手卻被捧上神壇,不允許有一點抹黑,這不就是鼓勵現實中搞分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