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賞珠後,秦王又收起了那股消沉軟弱,一如既往的安靜沉穩。不過他似乎在教導趙樸真的過程中得到了樂子,在華章樓的時間多了起來,有時候拿了邸報給趙樸真說些政事:
“邸報從前又叫宮門抄,這裡頭學問多得很,只是如今很少人還喜歡看從前的舊邸報——卻不知道這其中的道理,就和我讓你讀史一樣,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特別是皇家,顛來倒去,歷史往往都是驚人的重複。”
“你要注意看孫乙君的批字,還有一些王府內院他的處理——王府當年也走水過,這個摺子我也讓你找出來了,孫乙君當時借走水,換了一批人,沒有受到阻礙,而這些人,如今都放在六部不起眼的位子……你可以翻翻從前的邸報,仔細找找這一批王府潛邸出身的官員的升遷履歷,他們在這短短的十幾年,已經在六部重要的位子上站穩了腳跟,履歷是很耐人尋味的。”
“孫乙君從父皇開府就在王府任長史一做就是二十年,沒有換過人,也沒有什麼驚人的成就,一直默默無聞,唯一一次,就是讓父皇在東陽公主前露了臉,讓東陽公主發現了一個最合適的人選,一舉將父皇送上了皇位。”
“如今他在宰相之位多年,政事上幾無建樹,仍然既不如大學士上官謙學識淵博,又不如嚴蓀學生遍天下,連東陽公主也看不上他,曾經面斥他是政事堂泥塑的宰相,然而即便如此——父皇仍然讓他在宰相位上呆着,高永甫你知道吧?”
趙樸真不知他爲何忽然轉到此人:“知道,高公公是陛下最寵信的御前大總管。”
李知珉點了點頭:“他是父皇最寵信的內侍,如今也算得上有些地位了,但在孫乙君跟前,卻總是恭恭敬敬的。”
說到這裡,他沉默了一會兒,轉頭看趙樸真:“上官謙是先帝重用的朝臣,父皇用他是要拉攏先帝曾經重用過的朝臣,嚴蓀則是士林之首,半朝學士幾乎盡出其門下,因此父皇也要籠絡於他,而這些人,東陽公主同樣也在籠絡着——因此,孫乙君,其實才是父皇真正的心腹,他要做什麼,往往就是父皇想要做的。”
趙樸真想了一會兒道:“其他人難道不知道這些人是陛下的人嗎?都是出自王府潛邸舊人,應該很明顯。還有……他怎麼當上丞相的。”
李知珉嘴角帶了一絲嘲諷:“當然看得出,但是他們看不起,或者說,東陽公主,根本就沒有把父皇看在眼裡過——政事堂裡能說得上話的人,一大半都是東陽公主的人,另外還有一些如上官謙者,是從前先帝的人,而嚴蓀者,他羽翼豐滿,自然不屑屈居東陽公主之下,但卻也不會和東陽公主冒險。尚書右丞相,不過副相而已,總要給父皇點面子……這是一個很恰當的官位,如果是左丞,未必會給父皇這個面子,在他們心目中,父皇不過是個傀儡罷了。不過她們得意久了,卻忽視了,這君臣大義的名分,有時候有着天然優勢,傀儡就是在那至尊無敵的寶座上久了,一樣會有聽從他的人,呵呵,名實悖之,權之喪也。”
趙樸真忽然大着膽子問了一句:“殿下,您也想要坐那個位子嗎?”不然爲什麼要長篇大論地和自己說這些?他到底想做什麼?
李知珉微一錯愕,看了眼小丫頭,一雙碧清的眸子凝視着他,似乎並不覺得自己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言語,真是狗膽包天的丫頭啊,他哂道:“懷璧其罪,我是嫡長子,沒有別的路可以退。”她會怎麼做?會怕死嗎?
趙樸真裝作懵然不覺:“陛下應該會支持你。”
彷彿窗外的風吹雲過,李知珉臉上掠過了一絲陰影,他很久沒說話,心裡卻很想抓住這試探的小爪子,將她膽大包天卻微不足道的小心思剪切,如同修剪不聽話的小貓利爪一般。但他還是忍住了,搖了搖頭道:“你要記着,人貴自立,不要以爲誰會無緣無故無條件的支持你。”
趙樸真猶豫了一會兒,還是將那句話吞了下去——可是,父母親不都是無條件支持自己孩子的嗎?
對了,這是皇家。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皇家無父子兄弟,只有君臣,父疑子,子弒父,兄弟相殘,不絕於史。
趙樸真不由有些同情起這個煞神來,看他還爲他父親遮蓋姦情殺人呢,結果呢?還不是什麼都沒有。
李知珉其實看得出趙樸真眼裡的同情的,他並沒有覺得被冒犯,反而覺得好笑,這膽大包天的丫頭,父母不知在何方,自幼入宮爲奴,在宮裡不過比那些因罪入宮的奴籍們稍微好點,被女官爲了養老而收養。她在書庫中長大,對宮外的世界只能從書中窺見,卻從來沒有享受過真正的父母親情,在宮外過過一天普通平民老百姓的生活,這樣一個幾乎一無所有的人,還不小心看到了宮闈密事惹來殺身之禍,如今朝不保夕,卻在同情自己。
就像屠刀下的羊羔,居然還在同情屠夫,他覺得很新鮮,而調教這個小丫鬟,看她一天一天成長,不知道長成什麼樣子,他也覺得很有點意思。
文桐來回復差事:“鴿舍建在華章樓後,管鴿舍的兩個小太監也已交代好了,即刻便能啓用。另外華章樓外的一溜廂房也都已修整好,另外設了出府的角門,小廚房也設了個,只說是方便殿下平日裡宵夜用的,菜餚每日從大廚房調用,觀澄亭的荷花等也已修剪好,並新放了兩千尾錦鯉進去,等過了端午,便可舉辦詩會了。”
李知珉點頭:“華章樓那邊一應事——都列上摺子給趙樸真那邊收着。”他忽然想起一事,又問:“上次讓你給趙樸真鑲的珠子,你可辦好了?”
文桐道:“正要和爺稟報,珠子真姑娘想要嵌在她自幼戴着的瓔珞上,小的便連珠子一同送到七寶樓去讓那邊的老師傅親自給鑲好,那邊也極重視的,老師傅親自描了幾個新鮮花樣兒讓人送了來給真姑娘挑選,讓人鑲了起來了。誰知道昨兒我陪真姑娘去七寶樓那邊,偏巧遇上了上官家的公子和小姐,上官家小姐看到那珠子,識得是有名的記事珠,很是喜歡,上官公子就想買了送妹子,一直打聽王爺賞了誰,想是還想買,我怕給爺招了是非,並不敢亂說,只應了說回來轉報王爺——也是請王爺示下,此事該如何答覆上官公子。”
李知珉有些意外:“上官家的公子?是上官麟?”
文桐道:“是。”
李知珉笑道:“傳說他愛妹成癡,平日裡有什麼好的都買給妹子,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就告訴他那珠子我已賞了人了。”
文桐一怔,有些摸不着頭腦,按理,若是想要拉攏上官家,知道上官家喜歡這珠子,王爺主動賣個人情,將珠子送也好賣也好給上官麟,那就是樁美事,這也是上官兄妹通過七寶樓這邊傳遞風聲的意思。若是王爺無心,或是看重真姑娘,那隻管讓七寶樓那邊回覆說王爺要留給王妃的,那邊自然也就聞歌知雅意,拒絕得也不傷情面,如今王爺讓七寶樓說實話,這珠子是王爺賞了一個丫鬟的,這究竟是讓上官兄妹是繼續買還是不買呢?更奇怪的就是真姑娘了,王爺將宮裡受賞的寶珠隨意贈給身邊丫鬟,是真的寵愛這位姑娘呢,還是隻是負氣隨手而賜?若是真寵愛,這次就不會將這樣的消息透漏給上官家,若是不寵愛,這整個華章樓經過一番改建修整,如今儼然是王府裡的一個特別之處,由真姑娘掌事,伺候的也都是女侍和內侍,看着似是內院,但卻又自有廚房和出府的通道,和內院又大不相同,王爺隱隱是要將那邊當成議事的重地,鮮見對這位姑娘也是極爲信重的。
他看李知珉並沒有進一步解釋的意頭,知道這位爺雖然年輕,卻如宮中貴人一般做派,言談舉止不肯讓下人隨意揣摩了去,便也只能應了下去。
過了兩日,他卻自認爲明白了李知珉的用意。秦王府詩會,上官家居然接了秦王府的請柬,正兒八經回了帖,上官公子和小姐都參加端午詩會,這可是大稀罕了。
上官謙如今聖眷正隆,衆人默認他是下一任宰相,也因此,他就更需要小心和皇室宗親們的結交,平日裡秦王府或是其他宗親府這一類的詩酒閒宴,上官家是委婉推辭的,秦王的詩會之類的,大部分也就是些翰林小官,文人騷士樂呵樂呵湊個熱鬧,上官小姐在太學裡一貫和太子交好,也只是小輩們的交情,如今上官家兄妹卻都要來秦王府參加一貫都不參加的宴會,想必是爲了那顆珠子,但在外界不明就裡的人眼裡,卻是意味深長。
果然,上官家同意參加秦王宴會後,很快東宮也來了內侍傳話,太子親自書了回帖,也來赴宴。
太子要來,身爲秦王胞弟胞妹又豈能不來,很快,齊王府、臨汝公主也都回了帖子要來,再然後二皇子晉王也湊熱鬧一般回了帖子說到那日也要來給皇兄捧場。
秦王府上下猶如油鍋裡頭進了水珠子一般,沸沸湯湯地忙亂起來,因爲雪片一樣的回帖都來了,要來秦王府赴宴,王府原本備的吃食、坐席全都鋪排不開,又全部重新來過,連陪客的清客都嫌位次不夠,重新換過,秦王府長史和內院管家立時忙得如同陀螺一般,居然是秦王府開府以來,最盛大的一次宴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