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允驟然說讓錦月出宮,錦月怔了怔後斂眉:“有一天我會走,但不是你告訴我讓我走,更不是現在。你若再這樣趕我,我便真生氣了。”
弘允有些動容,想回以感激的笑容,可扯了扯脣角只覺蒼白。“謝謝你。”
“我們少時便是摯友知己,你若還說謝謝,就是見外了。我一介女流,又是孤女,也不能爲你做什麼,只希望能做一些是一些,我們一切攜手度過難關。”錦月誠懇道。
弘允不再多說什麼,但看身側的女子迤邐在屋中忙碌走動,像一隻春日燦爛陽光下的蜜蜂,手足帶花香,身上有暖暖的味道。
難怪高傲、冷冽如弘凌,也對她念念不忘,幾番割捨也割捨不去。這個女子,一旦愛上,就再難割捨了。
弘允心中沉沉地想着。
弘凌從小沒有受過什麼關愛,難以敞開心扉來愛人,才與錦月波折重重,自己明白怎麼來愛她,可是卻越發無力關懷……這種無力,真若凌遲一般。大抵弘凌就是要讓自己眼看着自己失去愛護心愛之人的能力,一點點將他折磨至死吧。
弘允深深看了錦月,看着在乎的人因爲自己受苦,遠比自己受苦,痛苦得多。
錦月收拾罷了,只見弘允背對着自己佇立,靜看殿外風雨,他仿若煙雨青瓷,好看,乾淨,顏色分明。
從前,她只覺得他這種氣質高貴出塵,現在,她卻看出出塵後的一種脆弱——越是堅硬不折的東西,越是易碎啊。
錦月擡手,侍立一旁的秋棠及時遞上個包袱。
“弘允哥哥,我知道你在牽掛皇后娘娘。你不能去送,但我可以偷偷去。就算皇上知道了,也不會怪罪在你身上。”錦月道,“這一趟,我代你去。”
弘允回頭來,眼光爍爍,他剛纔確實在擔心廢后,一個人自裁上路,那是如何的悽清。
“而今人人提起‘廢后’避之如蛇蠍,錦兒,也唯有你不嫌棄忌諱了。”
弘允看着錦月走出殿去,雙眸如黑曜石般深黑而閃爍起微光,漸漸轉深,變成深刻的決心。
他一定要走出這泥沼,就算不爲自己,也要爲了她。若他死了,這宮闕深深,誰來保護她。
雷鳴洶洶,大雨如瓢潑。冷宮的殘破牆垣似要被暴雨沖垮,牆面斑駁,泥水橫流,涓涓在方艾宮大殿外匯集成小溪。
皇帝的鑾駕從未到過暴室外的僻靜長巷,這條狹窄的、被視爲不吉的甬道時而可見幾片草葉。明黃尊貴的一隊人停在方艾宮破陋的大門外,驟然有蓬蓽生輝之感。
楊桂安小心躬身對明黃龍輦中的天子問道:“陛下,要不要奴才先進去讓廢后收拾收拾儀容?這是廢后最後一次見皇上了,奴才思量,廢后應當想走得體面些。”
斜風冷雨牽開華帳一角,露出皇帝病弱的臉。他眼窩青黑,臉色蠟黃,神態間具是孱弱病氣,連起身都有些困難,只依稀可見年輕時的俊美容顏。
“去吧。”
楊桂安是大太監,負責傳喚旨意的內謁者令,手下還有一名內謁者,是個年輕些的公公,叫李貴。
楊桂安提着拂塵窸窸窣窣進殿後,唯有李貴伺候在輦旁。
此時又是連連兩個驚雷劈在方艾宮頂上,銀紅的閃電落在宮闕犄角的劍脊獸上,電閃雷鳴的場面讓皇帝略略不安。
“廢后的雙手可給她送去了,朕說過,要給她個全屍……”
李貴道:“稟皇上,廢后的手早在月前就給她送去了,不過她並不太領情。”
皇帝嗯了一聲,但看宮門前泥水橫流髒亂破敗,和棲鳳台的金碧輝煌不能相比,心中莫名不暢快,脣蠕了蠕又不知道說什麼。
是啊,事到如今,什麼都不必說、不能說了。
李貴小心觀察了皇帝的神色,諂媚道:“皇上仁慈,廢后毒殺瑤華皇后和太皇太后,犯下滔天大罪還能得全屍,已是陛下大大的恩賜了,何況陛下還沒有動太子,廢后已是愧對陛下。”
聽聞此,皇帝斂眉冷下臉。“對,你說得是。”
是,是恩賜了,他不是“不必”、“不能”,而是他“不需要”說。
此時楊桂安出來,一行宮人簇擁着皇帝的鑾駕入冷宮。
塵封的殿門驟然迎來了光亮和人影,皇帝入殿才見殿中地上怕這個人鬼莫辨的女人,蓬頭垢面趴在地上。
李貴搶聲斥道:“大膽廢后,陛下聖旨令你收拾儀容,你卻抗旨不遵陋面相對,欺君罔上,該當何罪!”
楊公公不悅的瞟了眼李貴,李貴才奄奄住口。
姜瑤蘭恍恍惚惚擡起臉來,她已哭瞎了眼睛,狼狽卻不低頭求饒,冷冷笑了聲:“臣妾身殘,無手可梳妝。”
姜瑤蘭眼睛明明不能視物,卻似能看見皇帝一般,一下就找到了皇帝的方向。或許是對於深愛過的男人,早已不需要眼睛,憑着他呼吸和腳步的節拍,就能覺察他的所在。
畢竟,愛這個東西,一旦深了,便可入骨入髓。
皇帝擡了擡手,讓閒雜人等都下去了。
小太監輕聲問:“皇上,這金剪白綾和鴆酒……諾。”他依皇帝的眼色放在地上,屋中沒有長几可放物品。
姜瑤蘭聽見剪子摩擦的清脆聲,冷笑連連,卻不知笑誰。
皇帝見她如此,又恨又有些莫名的糾葛。“你毒殺瑤華,又害死太皇太后,罪惡滔天萬死不足惜。朕準你全屍而死,算是對你後宮操勞多年的恩賜。”
“臣妾謝皇上恩寵眷顧!”
姜瑤蘭言不由衷道,說話都有些懶懶不想理會。皇帝不知道自己還不走是爲什麼,只是,莫名就想多留一會兒,這輩子除了將眼前這個女人當做姜瑤華的時候,他從未想主動留下過。
“朕這些日子想了很多,其實,朕不恨你。畢竟你爲朕和朕的子嗣付出了二十多年,朕知道你也有付出。”
“陛下不恨,可是臣妾恨,臣妾對陛下,恨之入骨!”
姜瑤蘭咬牙切齒道,可是沒有雙手可以鑽緊拳頭,也沒有雙眼可以怒瞪發泄,一腔恨、一輩子的怨,鬱積在胸口發泄不出,比死更難受。
姜瑤蘭話不多,向來溫順得逆來順受,從未這樣猙獰過,皇帝一時怔怔動容,他身體孱弱承受不住,猛烈咳嗽起來,連喘氣都困難。
皇帝難受之餘,卻見地上爬着的那醜陋的殘疾女人,眉目露出了擔憂,那雙柳葉似的細眉皺攏,有了皺紋,不再如年輕時那樣美麗動人,卻彷彿有一些東西從未改變,他卻至這一刻,纔看明瞭。
咳嗽聲止,殿中凝結無聲。皇帝與廢后誰都沒說話。
許久,皇帝道:“金剪,白綾,鴆酒,朕準你選一個上路。”
兩行淚從眼角落下,姜瑤蘭平靜道:“自在姜府臣妾開始思慕陛下,便悄悄爲陛下縫衣納鞋,二十幾年下來手上都磨了一層薄繭。今日,陛下就用金剪,剪斷臣妾這條死不足惜的性命吧。”
“……好。”
皇帝顫顫拿起剪子,走近姜瑤蘭,剪尖對上她胸口。
“你死後,朕會命人將你葬在鳳凰山下百丈之處。上路吧。”
姜瑤蘭怔怔。原來他還記得,他還記得。
劇痛沒入胸口的時候,姜瑤蘭腦海裡晃過多年前的回憶,那是一二十年前了。彼時弘允才幾歲,她風華正茂。
皇族宗親去鳳凰山清居寺祭拜,浩蕩的隊伍氣派非凡,一切都很美好的時候,龍鳳合歡輦上她見鳳凰山風光旖旎撒嬌央求說:“陛下,臣妾死後想葬在這裡。”
皇帝那日心情很好,難得道:“你的請求朕沒有不許的,但后妃死後要如皇陵,朕不能應你。”
入皇陵是后妃的歸宿,是榮耀,那時的她嬌嗔而笑,心中卻甜絲絲……
回憶盡頭,成了眼前執剪的模模糊糊的男人影子。
彼時戲言,不想,一語成讖。
姜瑤蘭嘴角涌出鮮血,斷斷續續道:“謝主,隆恩……”
巨雷滾滾似要將方艾宮的宮闕擊垮,閃電將漆黑的天地剎那間晃得明若白晝。
錦月與秋棠主僕二人撐着一把紙傘,躲在方艾宮外人高的宮燈石柱後。
宮門處停着皇帝的鑾駕,燈籠攢攢,隨風搖動,得似雨夜中的流螢上下沉浮。
片刻皇帝就被左右內監楊桂安和李貴扶着出來了,他精神恍惚不濟,比之錦月上次看見更糟糕,仿似強弩之末。
那一行人匆匆離去,錦月趕緊鑽進方艾宮去,只見殿中姜瑤蘭已倒在血泊裡,只存一息。
“娘娘,錦月來了,太子讓錦月來送您了。”
錦月輕輕扶她,雙手沾滿姜瑤蘭滾燙的鮮血。
姜瑤蘭堪堪睜開條眼縫。“是你,是弘允讓你,來的……”
錦月含淚點頭嗯聲。
姜瑤蘭血淚和流。“本宮……沒有白疼這個,孩子。”
“太子一直牽掛着娘娘,只是皇宮中無數眼睛看着不能來送,錦月代太子一片孝心,來送娘娘。”
姜瑤蘭臉上沒有太多悲涼,反而有些許的笑容,手指鬆鬆握住錦月袖子,虛弱道:
“曾經,我以爲,我的愛早已在深宮爭鬥中被磨滅。自詡一顆心,如止水,可是……可是後來,我才發現。不是,不是的……”
錦月手心的鮮血越聚越多,怎麼也堵不住姜瑤蘭流血的胸口。“娘娘不要說話,保存體力要緊。”
姜瑤蘭卻彷彿感受不到身上的痛苦,她的眼睛從未有過的乾淨和清澈,沒了因爲性格內向不討喜的自卑,抑或仇恨、陰暗,只有心滿意足,和惋惜的淚痕。
這雙眼睛讓錦月怔住,終其一生都不能忘記。
姜瑤蘭呢喃: “……原來宮闕再深,也磨不去……愛與痛,只要,還活……活着……”
姜瑤蘭瞳孔猛地一陣陣緊縮,映着冷宮破陋的屋舍,風撩動紗簾如迎接鬼魅的大門,而後她眼睛驟然失了焦慮,靈魂似飄遠。
氣絕。
錦月望了眼不遠處那捲等待裹屍的席子,忍不住落淚。
崔景早在一旁侍立,等待送完廢后自裁一併歸去,淚水漣漣上前對廢后磕了幾個頭:“娘娘先行一步,奴婢隨後就來。”
而後她對錦月道:“請太子妃轉告太子,不要難過,娘娘是圓了心願而去的。”
“心願?”
崔景拭淚答:“娘娘曾戲言想要葬在鳳凰山,陛下剛剛恩准了,一二十年前的事陛下竟還記得,娘娘,娘娘是甘心而去的……”
錦月纔想起了剛纔姜瑤蘭所說的那句沒頭沒尾的話——宮闕再深,也磨不去愛與痛。
送別了廢后主僕,錦月由秋棠扶着從方艾宮後門出來,走在暴室外狹長僻靜的甬道上。
雨水溼了鞋子,寒涼從足起,渾身都冷冷的。錦月有些恍然。
“娘娘怎麼突然停下了,可是風寒未愈,身子不適?”秋棠問。
錦月側目看暴室那兩扇破落的尖刺木門,那裡頭是土坯的茅屋。
“猶記從前在暴室,一到下暴雨的天茅屋便止不住漏雨,屋中也積滿水坑,總有人染風寒,然後不堪沉重勞作而丟了性命,其中不乏曾經的後宮寵妃。”
“後宮中飛上枝頭的不在少數,一夜從雲端跌入塵泥的,也不勝枚舉。君王寵愛易改,哪個女子能專寵一生一世,失了寵,也就失了活下去的本事。”
“你說得正是我所想。”錦月頓了頓,“只是我有些不懂,廢后臨終對我說的那句話,‘宮闕再深,也磨不去愛與痛。’我曾記得她說,爭鬥了一輩子什麼愛恨都已麻木,只有權力和孩子纔是她所在乎,我也深以爲然,可是她臨終這句話卻讓我想不透。”
冷風吹斜雨絲,秋棠執傘靠近了些,才發現錦月的身子冷得厲害,剛纔那樣的血腥,又是曾經榮寵萬千的皇后在面前悽慘消逝,任誰
都會發寒吧。
“奴婢猜想,廢后的意思是說,爭鬥了一輩子,以爲自己對皇帝的愛恨已經麻木,卻不想到頭來那份感情一直掩藏在心底不曾忘卻,哪怕宮闕深深、她和皇帝互相猜忌仇恨,也未能磨滅心底那份愛吧。他們彼此都還記得幾十年前的戲言和美好,便是證明。”
錦月驟然一愣。
“是嗎……”
秋棠纔想起,提起四皇子是,錦月也曾說自己早已麻木不仁,只求生存和孩子周全,和曾經的皇后幾分相似,才猛地低首改口道:“奴婢妄言了,娘娘不要多想,或許只是廢后臨終一時混亂,隨口說的罷了。”
錦月搖搖頭,不置可否,沒再說話。
主僕二人穿過暴室外破落的長巷,又轉入繁華的宮殿樓閣,回到東宮。
大雨一整個日夜之後,便放了晴。
廢后之死並沒有聲息,隨着那一隻破席一卷一裹,彷彿世界上從未有過這個在後宮沉浮了半輩子的女人。
狂風暴雨、烏雲雷滾消散無蹤,接連數日天氣比之前還明媚燦爛,世界依然如舊。
一晃就是半個月過去。
廢后誰也不敢提,因爲一提起必有牽連,近來皇帝突然憤怒,說太子對廢后念念不捨,意圖報仇,下令貶謫了弘允的得力手下數人。
弘允變得很忙。
昨日,弘允揭發了皇帝身邊的那內謁者李貴,他被七皇子收買,借挑撥皇帝與太子之間。李貴爲求保命,又供出了七皇子與八皇子關係密切,都參與了前些日子陷害太子妃的事,而並非只是知情不報而已。
一時,八皇子的廣惠殿也人人自危。
錦月深處東宮後院,雖日日聽前朝爭鬥,驚心動魄,卻不能親身參與幫助弘允,只能讓哥哥尉遲飛羽多多照顧幫襯。
現在七月底了,桂花已在樹上打起花骨朵。這日下午,錦月抱着小桓在花園中曬太陽,身後跟着周綠影、秋棠和青桐三人。
“廢后離世也有大半月了,風聲漸漸過去,娘娘和小公子出來走動走動也好,天天在殿中不見日光,對小公子身子不好。”秋棠道。
錦月摸了摸孩子滑嫩的臉蛋兒,沒有經歷風霜的肌膚細嫩柔白,眉目隱隱,有那個人的影子。“是啊,天天關着也不好,既然在這座宮牆裡生活,好賴都要仔細活下去的。”
繁華嬌豔,走過假山流水,又看見了那一望無際的深翠色荷葉,岸邊楊柳密密,投下一彎柳蔭。
小桓愛笑,錦月心情也難得的疏解,主僕幾人正想往柳蔭深處去歇歇腳,卻不想聽見那處傳來三個侍女閒話的聲音——
“聽說四皇子妃昨日已經能下地了,身子大好。”
“四皇子令了八個侍女照顧殿中,能不好麼?”
“唉你們說,是上安宮新來的四皇子妃權力大,還是太子妃權力大?”
“我聽說前朝四皇子已經力壓太子,自古前朝後宮一脈相承,只怕後宮裡太子妃也要爲四皇子妃讓路了,瞧那七皇子妃不就因爲將四皇子妃推下水而被貶謫悽慘成那樣了嗎?”
“是啊。四皇子了得,現在就是在他宮裡做個低等的小小昭訓,那也能在宮裡橫着走路了。”
二人聲音小下去,另一侍女又道:“不過我聽那晚迎親的內監說,那晚上四皇子見太子妃落水,直接就將四皇子妃丟開去救太子妃了,你們說,四皇子會不會對太子妃還餘情未了?”
“餘情未了又如何,總歸不會讓太子妃去上安宮做妾室吧……”
柳蔭外,錦月臉色驟然陰沉下去,秋棠狠狠低聲道:“到底是誰將那晚的事傳出來的!娘娘,奴婢這就去讓她們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