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時辰後,傅柔月由左右侍女扶着自東宮大門出。
她面色癡癡行動遲緩,有些失魂落魄的模樣,險些被東宮的石雕門檻絆了一跤。
“呀娘娘小心啊!”
傅柔月抓住侍女的手,已忍不住紅了眼睛。
“春秀,太子妃容貌國色天香,舉止言談優雅博學,更不是一般大家閨秀能比。你說,我跟她相較,是不是根本沒有勝算?四皇子是喜歡她的對不對?”
侍女道:“娘娘別胡思亂想,太子妃也說了那些都是謠言,咱們上安宮現在和將來都只有娘娘一個女主子。再說……”
侍女頓了頓。“再說娘娘青春貌美,四皇子殿下不也誇讚娘娘青春可愛麼?太子妃再漂亮迷人,那也比娘娘大上好幾歲。”
另一個侍女幫着勸慰道:“正是,而且生育過的女子老得更快,太子妃二十多了,也就這幾年的年輕了,娘娘卻還不到十六,芳華正茂,所以要自信些纔是啊……”
錦月由秋棠和青桐陪着在東宮門內看着上安宮那羣人走遠,陷入沉思。
秋棠小心問道:“太子妃何必跟她說那些話寬慰她呢,她們剛纔在東宮外嚼的舌根可實在不禮貌極了,奴婢以爲當給她們個教訓,以免他日她們再欺上門來。”
錦月鼻子深呼吸了口氣:“剛纔我確認過,謠言非她們造出,傅柔月身後不僅是上安宮,更是太后,東宮雖然是儲君之所,但現在情況不如從前,我們惹她們不得。”
“那這件事娘娘就打算這樣忍着了嗎?”
目之所及,那行人已在長街盡頭如移動的芝麻粒兒,漸漸消失,錦月幽幽冷道:
“我雖沒有爲難傅柔月,卻不是說‘算了’。謠言非她捏造,教訓她並不能解決根本,既然要辦,就要揪出罪魁禍首才能算完!若是我現在與傅柔月起了衝突,豈不是正好讓宮裡嚼舌根的人和那背後的禍首喜聞樂見麼?”
秋棠恍然大悟:“幸而娘娘聰慧,一眼看破關鍵。奴婢想法太沖動,險些壞事。若剛纔娘娘與四皇子妃發生衝突,只怕立刻宮中又要起一波閒言碎語、添油加醋,不把背後的舌頭拔掉,謠言就不會停止。”
錦月一邊往殿中回,一邊道:“當夜橋上擁擠,一片混亂,我只當是有人不小心推到我罷了,而下結合這些流言蜚語,恐怕是推我那人,就是造謠的禍首。你所在的位置看得清,推我那人恐怕也看得清。當晚我落水時,你旁邊站的是誰可還想得起來?”
“這個,奴婢有些記不清了……”秋棠使勁回憶了回憶,猝然想起,“對了!當時娘娘落水,奴婢情急之下大喊救命,說娘娘不會游水,而後有人問我‘太子妃真不會游水嗎?’然後我說……”
秋棠驀地噤聲一秒,脫口道:“七皇子妃,是七皇子妃問的!她當時問了我之後,就開始使喚奴才趕緊救娘娘你,模樣有些古怪。”
錦月停下步子。“她?”
青桐想了想道:“娘娘,若真是七皇子妃散播的謠言,那寶弓殿林公公得知也就不足爲奇了。七皇子的廣明殿與九皇子的寶弓殿就隔着條甬道而已。”
鄭淑妍因爲嫉妒太子妃破壞婚禮,而被褫奪了皇子妃的身份,被貶斥爲昭訓,禁足在廣明殿中。
錦月重拂了拂袖子,聲音柔韌含冷:“本宮安靜太久,是該有點兒動靜了。準備筆墨。”
隔日下午。
錦月帶了延尉監掌管宮人刑法和保管宮規之職責的延尉監“司刑女史”,以及延尉執刑隨扈十來人,加上東宮錦月自己的隨侍十來人,浩浩蕩蕩一隊簇擁着,從東宮出來。
一路上遇到的侍女、內監無不退讓,見太子妃被浩浩蕩蕩簇擁着前行,並抓了其中一些宮人,個個嚇得跪在路邊大氣不敢出,膽小些的都哭了出來。
“你,還有你,有人聽見你們造謠生事,過來跪下!”
“擡起頭來!對,就是你,昨日和人閒言碎語。”
“……”
“大人饒命,娘娘饒命,奴婢是無心的,饒了奴婢吧……”
“嗚嗚,娘娘饒恕啊……”
延尉監的人掌管宮中刑法,司刑女官又是李湯的手下之一,辦起事來雷厲風行,半點不含糊。
一時間花園、遊廊、小巷,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被抓住的宮人哭求饒恕抑或喊冤,沒有被抓的宮人大氣不敢出滿頭冷汗,瞟着被東宮侍女隨扈隊伍簇擁的太子妃錦月發抖。
司刑女官共抓了十來個宮人,一併押到錦月面前跪下。
“太子妃娘娘,傳播謠言最勤快的內監和侍女已經全數抓來了,奴婢留意好些天了,正是這些腌臢奴才沒錯!”
錦月圍着這十來人打量着轉了一圈。“很好,帶上,去廣明殿!”
鄭淑妍被貶爲昭訓,被關在偏殿幾間屋子中靠左的那間,勒令抄誦經書,不過後宮沒有皇后,太后也懶得管這些小事,也就沒人檢查她的經書抄得念得如何。
錦月來時,鄭淑妍正不受婢女勸阻,在拍門哭訴——“來人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不抄了、抄夠了,人也快關得生黴了,七皇子殿下,快放我出去呀……”
錦月朝司刑女官看了一眼,女官恭敬點頭應了,疾步上前窸窣開了門鎖。
門開,光亮豁然涌入屋中。
“殿下你來放我……”鄭淑妍大喜還沒笑開,便看見立在門外的華服美人。“太、太子妃,你,你你怎麼來了!”
錦月緩步走近屋中,鄭淑妍隨着錦月走近的步伐而步步後退,她身上穿着下等姬妾所穿的樸素裙子,鬢髮珠釵早不見之前的珠光寶氣。她眼中既是憤恨,又不敢表現出來,除此之外便是之前對着錦月沒有過的忐忑與心虛。
錦月環視了一圈佈置簡陋的屋子,冷而柔道:“本宮想着許多日沒來見你了,過來看看你過得如何,聊表關切。”
鄭淑妍眯了眯眼睛反諷道:“你會那麼好心?”
秋棠道:“大膽鄭昭訓,見了太子妃不但不下跪問安,反而出言不敬,該當何罪?”
“哼。”鄭淑妍瞟了眼秋棠哼了一聲,不理睬。
“太子是諸皇子的表率,本宮身爲太子妃也不能懶惰疏忽職責,照拂教誨諸皇子姬妾是應當的責任。秋棠,鄭昭訓初爲昭訓,行禮與之前作爲皇子妃時的禮儀不同,你教教鄭昭訓如何行禮。”
“奴婢領命!”
司刑女史道:“這種小事如何敢勞煩東宮的尚宮大人,還是奴婢來吧。”
司刑女官眉目就不比錦月秋棠主僕的慈眉善目了,長期手裡摸刑具的,不動手已自帶了三分煞氣威懾,見她走近鄭淑妍額頭直冒冷汗,咬牙低頭艱難地朝錦月屈膝一跪。
“妾、妾身拜見太子妃娘娘,娘娘萬安。”鄭淑妍屈辱不已,又無可奈何。
錦月綿綿“嗯”了一聲。“免禮。近日宮中謠言四起,有宮人指證是從你此處傳出,本宮除了來關切你之外,便是問詢你是否牽涉其中。”
錦月擡手,立刻那一串碎嘴的宮人被拉上來,逼跪在門口,嗚嗚哭着求饒,嘴已經被打得腫得老高。
鄭淑妍見狀渾身如浸泡在冰水裡,一抖,而後感受到錦月的目光非同往日的冷冽,立刻面色蒼白嘴脣發顫。
秋棠見此,小聲附耳錦月道:“娘娘,看她表情,恐怕真是她傳出去的。”
司刑女史得錦月眼色,上前逼問:“鄭昭訓還是快說吧!是誰令你造謠誣陷太子妃,若說出來還能免了刑法,不然可別怪奴婢用這本宮規將你責罰,成了她們那模樣,痛是小,傷了留疤就可憐了您這一張花容月貌了。”
“你敢!這可是廣明殿!”鄭淑妍聲嘶力竭怒道,“太子妃你別欺人太甚,這裡是廣明殿你敢動我,七皇子不會饒過你的!”
司刑女官:“七皇子再大也打不過宮規……”
錦月擡手柔聲制止:“女史,你們先出去吧,本宮想與鄭昭訓說幾句話,勸慰一二。免得見血讓後宮不和氣。”
“娘娘仁德。”司刑女官恭敬答出去了,並還極知趣地關上了門。
鄭淑妍見關門,大駭驚聲:“太子妃要做什麼,你,你……”
錦月輕步上前,立時有宮人將鄭淑妍按在地上跪下捂住嘴,房門緊閉誰也不知裡頭髮生的情況。
“鄭昭訓,今日本宮想教誨你的是什麼叫認清自己、識時務爲俊傑。”
錦月手指上的玳瑁長甲擡起鄭淑妍下巴。
“是,東宮是大不如前了,可饒是如此,本宮身爲太子妃想要捏死一個小小的你還是輕而易舉的。是作爲替死鬼死在我手裡,還是說出背後告訴你主意的人,你選一個,本宮都尊重你的選擇。”
錦月聲音柔和,長甲在鄭淑妍下巴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跡,鄭淑妍渾身冷汗,哼唧顫聲道:“你,你不敢殺我的,七皇子就在殿中,他不會許的!”
錦月勾了勾脣。“我自不會如你一般蠢到在此親自動手,要讓一個人生不如死有的是法子不是?我只問你,可想成爲第二個六皇子妃?”
“六、六皇子妃……”鄭淑妍略一回想家破人亡的宣徽殿,發瘋而後無聲無息自縊的六皇子妃,駭得面如土色,半晌,顫顫拉住錦月的裙裾:
“我說,我說我都說。”
思及六皇子妃楊曼雲的下場,鄭淑妍駭得涕淚橫流。“是,是八皇子妃她讓我傳的!她說是這樣就能讓四皇子妃去向太后和傅婕妤求助,讓她們除去你,說這招、這招叫借刀殺人。到時候她再向太后求情,就,就能重新恢復我皇子妃的身份。太子妃、太子妃,我都說了,你放過我吧,我只想讓你吃些苦頭,沒有想要害你性命的……”
錦月早已想到這事兒與陰柔的八皇子妃脫不開關係,這一趟是來求證,只是沒想到閒言碎語背後還有這樣一個“借刀殺人”的狠毒計策。
從廣明殿出來,今日秋陽高照本是溫暖,可錦月卻背心、手心都浸透了冷汗。
“幸而我狠了這一口氣來處理此事,若不然,真驚動太后和傅婕妤對我出手,我只怕不死也要褪一層皮。”錦月後怕道。
秋棠:“是啊娘娘。幸好娘娘昨日安撫了四皇子妃,沒有當場教訓她,否則她去太后和傅婕妤面前一哭訴,正中了八皇子妃的陰謀,娘娘就麻煩了。”
“是啊。怪我久在東宮,在弘允哥哥的保護下生活,失了敏銳和自保的覺悟,在這宮牆裡,閒言碎語本就可要人命。”
“先前娘娘落水又重病半月,一時疏忽也是正常的,八皇子妃用心險惡,這人留不得。只是娘娘剛纔爲何要和七皇子妃提六皇子妃的事,就不怕她說出去嗎?”
錦月抿了抿脣,先一步走近秋色中,秋棠癡看這自家主子窈窕、沉靜的背影。
這一年來她的主子在變化,越來越成熟了,性子更沉着,智慧更周全,仿似一隻鷹,不,是一隻鳳凰,從前只是她有鳳凰的溫柔美好,現在,已在漸漸長出華麗羽翼和利爪。
錦月背對着秋棠道:“對待聰明人才能講理,對於不講理又不聰明的人,採取簡單粗暴的方法才更好,是爲‘因材施計’。鄭淑妍沒有大聰明,成了不了事,不足爲懼,一回嚇唬怕了,就夠她記住了。”
秋棠點點頭,與青桐對視一眼,各自眼中都滿是臣服與欽佩,趕緊跟上去。
到廣明殿外,錦月對司刑女官客氣道:“今日多謝女史,若不然這閒言碎語說下去,皇家體統可都要被這些人嚼碎了。”
女官恭敬笑道:“太子妃娘娘客氣了,延尉有延尉正和監兩位大人管着,都是男人們管大事說了算,奴婢也就掌管些保管宮規的閒餘小事罷了,每日也不忙,娘娘若有吩咐隨時可傳喚我。”
“那就勞煩女史將這些碎嘴宮人拉去掖庭宮當着所有宮人的面好好懲戒,以儆效尤。”
女官答諾。
錦月又柔柔笑着握住她手:“誰說你是閒餘的,但看這回宮中閒言碎語男人們便粗心管不了,而你卻一日間就捉住了這些人,可見平日對宮中諸事都十分上心。辦得很好,女史他日前途不可限量啊。”
得錦月誇讚,司刑女官受寵若驚,眼睛熠熠生輝,躬身答諾,看錦月的眼神既是欣喜又是期盼,越發幹勁十足了。
揭發八皇子妃的事自不需要錦月親自動手。
司刑女史充滿幹勁,懲戒碎嘴宮人格外仔細,順藤摸瓜審問出了其中一侍女,是爲八皇子妃和七皇子妃溝通計謀的“信差”,牽一髮而動全身,八皇子妃是閒言碎語事件和大婚當日之亂的幕後主使,這才水落石出。
太后下懿旨,八皇子妃被褫奪皇子妃位,連低等的昭訓也未能保住,這些或許對她不算什麼,最重要的是她失去了撫養兒子的權力,交給了良娣撫養,纔是最大打擊。
秋棠回來說,遠遠路過廣惠殿都能聽見八皇子妃的悽楚哭聲,間雜着詛咒。
詛咒誰自是不必說了。
“娘娘,八皇子妃詛咒聽着實在難聽,咱們放任她不管嗎?”
秋棠問。
錦月正在揉摘下的桂花,爲宮外的小糰子做糖糕,這些日子母子相隔,她疏於照顧,也是心中有虧欠。
“凡事要適可而止,過猶不及。由她去吧,我要的是謠言停止,還我清白,不是要她的命。若我連這幾聲詛咒也不能承受,只怕要被人心胸狹窄。”
窮寇莫追,古人誠不欺人的。
而後,太后在清寧殿召見了錦月,同在的還有傅婕妤和四皇子妃傅柔月。三個傅家人,三個站在上安宮、敵對東宮的女人,錦月半點不敢掉以輕心。
太后說話不緊不慢,仿似一日比一日有精神、更威嚴:“這事是哀家疏忽了,才讓閒言碎語在宮中傳播了這麼久。你身爲太子妃,是皇家的嫡兒媳婦,是庶皇子妃們不能比的,有監管皇子姬妾的責任,你應當告訴哀家纔是。”
說到後頭她語氣嚴厲了些,而後復又柔和下來,摸着傅柔月的手道:“若非前兩日柔月來告知哀家,哀家恐怕還矇在鼓裡。”
錦月恭順:“錦月知錯了,下回定及時告知太后娘娘。”
傅婕妤眼睛靈轉,瞟了眼錦月對太后道:“太后娘娘,恐怕太子妃也是怕勞煩您老人家纔沒有稟告,怪不得她。再者太子妃處事能力出衆,流言蜚語最不好處理,可您瞧,這樣一樁事太子妃處理得多妥帖呀,又快又準,懲罰也恰到其份,人人都服氣,讚頌太子妃宅心仁厚、品德出衆呢。”
或許旁人聽了這番誇獎都會高興,可錦月卻覺得太后罩在身上打量的目光更加冷冽了。
太后瞧着錦月恭順的模樣,幽幽慢聲道:“確實,能力出衆……”
錦月走後,清寧殿中只剩太后幾人。太后瞟了眼側手座上癡癡然沮喪望着錦月遠去的侄孫女傅柔月,嘆了口氣。
傅柔月恭敬拜別了,太后才和傅婕妤道:“看那樣子,太子妃還對她什麼都沒做,就已經嚇得沒魂兒了。待四皇子‘成了大事’,太子妃有心回到他身邊時,柔月哪裡還是她對手?”
“姑母擔心正是我所憂。但看尉遲錦月處理七皇子妃和八皇子妃根本不需力氣就知她非等閒之輩。眼看皇上身子是不濟了,御醫委婉意思也是熬不過今冬,四皇子得大統幾乎鐵板釘釘了。到時候尉遲錦月有心與四皇子舊情復燃、回到他身邊,柔月就只能靠邊站……”
太后盤着佛珠想了一陣,泰然道:“不怕,哀家身子骨硬朗,還得有好些年頭可活。”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內容比較多,寫久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