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這實在不是一個好天氣。

天空中,陰霾滿布;田野上,霪雨帶風;哪怕是隻走一步,靴子也會陷到溼透的泥土中,隨便呼出一口氣來,都會在身前變成一團白霧。這樣的天氣不適合耕種勞作,不適合尋勝探幽,除了在小屋裡生上暖暖的一爐碳火驅散溼氣之外,做什麼事情都不適合。

但就是在這樣一個能讓一切東西都發黴的天氣裡,在除了爛泥還是爛泥的斯比亞東北邊陲的曠野中,陣陣雄厚、低沉的戰鼓聲響了起來,無數火紅、醒目的戰鬥旗幟飄揚如海。一個個嚴整的方陣,一羣羣在身體上覆蓋着鋼鐵的士兵,如同蔓延在田野上的洶涌洪流一般向着某處彙集而去,彷彿那處地點具有絕世無雙的魅力。

而在斯比亞帝國的軍用地圖上,這處地點此時的名稱是神屬聯軍中軍大營,也就是說,這地點是神屬聯軍最高指揮部所在地!

神屬聯軍統帥,威名顯赫的卡爾.尤里西斯親王,以及他魔下的近二十萬精銳部隊就盤踞在這裡。就是在他們準備出發,要隱秘的向撤退中的斯比亞軍隊發起致命一擊的時侯,卻意外的發現自己反被斯比亞軍隊包圍了……

其實嚴格一點來說,斯比亞軍隊並沒有完成這個包圍圈,他們只是從三面合圍上來,還給神屬聯軍留下背面那一條路,神屬聯軍主營四面的九個警戒營被他們以排山倒海之勢拔除了七個,只剩背面的兩個沒動,但這並不是因爲斯比亞軍仁慈。

斯比亞軍是希望讓神屬聯軍知道自己還有條生路,希望神屬聯軍沿着這條並不寬敞的生路後退,進而發展爲潰退,那麼,斯比亞的騎兵們正好可以銜尾追擊,把他們殺個一乾二淨。

所以,洞悉了斯比亞軍意圖的的卡爾.尤里西斯親王在第一時間就宣佈本軍已四面被圍陷入了絕境,將士們除了奮力一戰之外別無生路。

親王的做法說明他在進行一場豪賭,他賭自己這支精銳士氣未泄,他賭斯比亞軍強弩之末,他賭斯比亞皇帝科恩.凱達——兵力不足!

“長官,”親王重傷未愈的公子一步三喘的爬上營地高臺,在父親的耳邊提醒說:“我們手下這支軍隊,在銀霜堡戰鬥中減員甚多,佈置上可否更穩妥一點?”

“不需要刻意去做,這幾天撤退下來,部隊已經逐漸恢復元氣。”親王的目光掃視着遠方的斯比亞軍,但曠野上溼重的霧氣嚴重干擾了他的視線,讓親王有些無可奈何,“更別說爲進攻而進行了大範圍的精簡,指揮上也將會更流暢、快捷,不應該有問題。”

“但是,”把手從傷口上拿開,兒子憂慮的說:“斯比亞軍來勢洶洶……”

“在斯比亞軍隊方面,雖然他們離奇的將我們包圍,但在這短短几天時間裡,斯比亞不可能調集太多部隊過來。即便是勉強調集過來了,這些部隊的戰鬥力也不會太強。斯比亞手上有多少軍隊,我可是清楚楚得很。”

親王淡淡一笑,轉身對後邊的兒子和衆將領解釋說:“科恩.凱達可沒那麼多精銳,他的大部分近衛軍還在魔屬聯盟的土地上挖溝築城,而大批正規軍團分散各地根本就來不及增援這裡。除了那五個銀霜堡下見過的親衛軍居之外,眼下這些包圍我們的部隊,絕對是新近訓練,從沒上過戰場的後備軍團。”

“這些後備軍團既沒有作戰經驗,又屬於長途跋涉,到現在還能剩下多少戰鬥力?”

將領們在親王的話語中連連點頭,慌張的心情也漸漸安定下來。

“就算這些斯比亞援軍還保留了體力,但他們是臨時混編的隊伍,怕是連‘協同作戰’這句話都沒聽說過,更不要奢望他們能理解這句話的含義,並在戰鬥中去貫徹。有以上三點因素,這一仗誰勝誰負還未可知。”

“所以,要命令前衛部隊以最快的速度通過營門,組成敵前防禦。”解釋完畢之後,親王大聲命令,“你們各歸部隊,等待本王的作戰命令,這一仗,本王會讓斯比亞軍吃夠苦頭!”

“爲了神屬聯軍的榮譽!”將領們轟然響應,“戰鬥!”

不過,大營對面的斯比亞皇帝卻並不在意尤里西斯親王在說些什麼,科恩陛下只是看着手中的一柄黑鐵殘刀,用冰冷嚴酷的語氣下達了命令:“進攻!”

這命令從科恩陛下駐馬的小丘陵此起彼伏的傳出,其中一路奔向裝載着巨大戰鼓的馬車隊,盼間就變成或激昂、或低沉的節奏響起;另一路則沿着戰線分散開來,被遍佈戰地的戰鬥旗手接收到,立即化爲上下搖曳的火紅信號—半空雲霧中響起連聲呼嘯,一直盤旋在陰霾間的飛行軍種開始向神屬聯軍俯衝過去。

而在這個時候,神屬聯軍隊正在出營。

當斯比亞飛行軍種臨頭之時,這些倒黴的士兵們不是不想抵抗躲避,而是沒有抵抗躲避的辦法。因爲之前的準備是要追趕斯比亞軍,所以他們的大盾、弩機等等武器全部裝車,這會時間根本沒有機會取下來,營地附近一片曠野,又能怎麼躲避?唯一的辦法是儘快衝出營門分散,但斯比亞的羽箭卻以人數最密集的營門爲中心,向這些正奔向戰場的神屬聯軍覆蓋!

“不要停下腳步!快向外衝!”神屬聯軍的軍官們心急火燎,衝出去就安全了——低頭!”

連緯的弩箭嘯叫而來.營門附近洶涌的人潮猛的塌下去一塊,身上插滿箭矢的士兵撲倒在地,立即就給這天地間連綿的灰沉加了些許亮麗。

鮮紅的血液伴着甩起的泥漿一起飛濺,瀕死的慘叫混合着嘶啞的命令迴盪,那些還能奔跑的士兵瘋狂叫喊着向前衝,根本顧不上去分辨腳下踩到的是淤泥、是箭桿又或者是自己戰友的身體……

在天空中,斯比亞軍翼人部隊開始將新的戰術第一次用於實戰,神屬聯軍的軍官們驚異的看着已射出箭矢的翼人們接連不斷的向上飛、再向上飛,像極了條正在昂首的毒蛇,逐漸的,這條毒蛇昂首過度了,甚至在它的背部與地面平行之後還依然不更改飛行線路,而是繼續向着自己的尾部靠攏……

就這樣,翼人們在空中組成了一個圓環隊形,每一個身處其中的翼人都保持着這種垂直於地面的圓周飛行方式,在最短時間內帶着弩箭重臨營門上空!

這是高懸在神屬聯軍頭上的死亡之輪。

神屬聯軍的營地大門,自然也就遭受到了他們最爲猛烈和密集的弩箭攻擊,平均每衝出十個士兵,就有一到兩個受傷倒地。

如此程度的傷亡讓軍官們心驚肉跳,紛紛要求推倒營地周圍防禦物以開闢新的出口,但尤里西斯親王卻冷言否決。

“斯比亞人這樣做,就是要讓我們自己破壞營地防禦!”親王下令,“調集弓箭手、弩機上前反擊!飛行單位繼續偵察,不得與敵接觸!”

在門口附近堆積的傷員成爲後面士兵前進的阻礙時,神屬聯軍的弓箭手終於趕到了——不過這些向上射出的弓箭,即便是能飛到斯比亞翼人身邊也沒剩下多少傷害力,倒是隨後出現的弩機帶有真正的威脅。

一張弩機,一弦可帶五支弩箭,同時發射的弩機數量一多,飛向敵人的弩箭就連成了片!

當第一批被弩機射中的翼人士兵墜落下去的時侯,斯比亞人飛行部隊就變了隊形,每一個“懸”在營門上空的圓環都開始分裂成好幾個圓環,遠遠看過去,那輪廓就好像是一朵綻放開來的花朵,他們暫時用這樣分散的隊形減少所受到的傷害,以爭取時間做進一步的調整。

不過神屬聯軍的弩機這時侯也遇到了一個令人吐血的難題——仰射角度不夠。

於是,營門附近就出現了一個奇怪的場景,一方面是斯比亞翼人在艱難的提升整體高度,而另一方面的神屬聯軍的弩機兵們,卻在瘋狂的用雙手在弩機尾部挖坑!

不過,通過營門的士兵卻更多了,他們中的不少人已經得到了夢寐以求的盾牌,這在很大程度上減少了弩箭帶來的傷害。

看到營門附近的截擊意義已經不大,斯比亞翼人掉轉方向,追殺先前出營的神屬部隊去了——神屬聯軍的弓箭手和弩機連忙衝出營門掩護外面的部隊。

然後,當他們出了營門,就正好掉進斯比亞人的圈套。

天上的翼人突然折回,以近乎垂直的角度向弓箭手和弩機傾瀉火力,終於第一次有火光出現在這霍雨霏霏的大地上,雖然燒得不旺,也足夠讓神屬聯軍的將領們心疼一陣子了。

斯比亞的遊騎兵們也沒閒着,他們趁着這段混亂,盡心盡力的照顧了跑在最前面的輕步兵。

似平斯比亞人的總攻擊,就要這樣展開了。

“沉住氣,都不要亂,命令部隊繼續出營!”面對手下將領的擔憂,尤里西斯親王堅定而又自信的說:“這只是斯比亞軍的騷擾,只要保持好陣形,他們不久之後就會停手。”

將領們都有些懷疑尤里西斯親王的判斷,斯比亞人打得順風順水,怎麼會突然收手呢?

不過之後的事實卻證明了親王的判斷,斯比亞人真的在緩慢的收回部隊!

他們的翼人部隊和遊騎兵在逐漸嚴整的神屬聯軍面前已經佔不到什麼便宜,所以開始後撤,而他們的主力也並沒有在這個時侯發起總攻擊—事實上,在這個角度上看,他們的主力都還沒怎麼露面。

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在這樣的情況下不發起攻擊呢?這明明就是個好機會啊!

大多數神屬聯軍的軍官都很費解,斯比亞人實在沒理由放過這樣的機會。但從容若定的親王卻明白,這不是斯比亞人的機會,他們之前不過是在騷擾、在打擊己方士氣的同時看看能不能造成己方的恐慌。

如果自己的部隊真的恐慌,斯比亞人才會真的發起攻擊。

像這樣規模的一場大戰,斯比亞人會非常謹慎,科恩.凱達是個吝嗇的人,他不會把士兵的生命浪費在試探性的進攻上面……他是在找機會,一個可以真正擊潰神屬聯軍的機會!

戰鼓聲平息下來,翼人收攏了翅膀,戰鬥旗幟停止了搖動,遊騎迴歸本隊。斯比亞人似乎在醞釀着什麼?在他們的隊伍中,有很多小股的煙塵正在冉冉上升,這種煙塵在霧氣中非常顯眼,也讓神屬聯軍費解——斯比亞人要火攻?在這種天氣裡?

不一會,潮溼的空氣中,飄來了一陣肉湯的香味。

難道他們是想要吃飯……不會吧?戰鬥已經開始了,還有時間吃飯?

“通知後勤準備飯食,”親王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微笑,“戰鬥會持續很長時間。”

“怎麼可能……”有人小聲嘀咕。

“我們的部屬有將近二十萬,即便是前軍被偷襲,主營剩下的軍隊也有十六萬之多,斯比亞人想打敗我們,他們需要多長時間?就算讓你去殺手無寸鐵的二十萬人,一天一夜也不見得能殺完。”親王也不生氣,淡淡的說:“只要我們自己不亂,斯比亞人就沒有機會。”

憑藉幾十年的軍務生涯經驗,憑藉在大小戰爭中磨練出來的敏銳眼光,尤里西斯親王的寶全都壓中了!

科恩.凱達當然沒有更多的近衛軍和正規軍團增援這裡,這些緊急調集而來的斯比亞軍隊的確都是遠道而來,大部分士兵的確也沒上過戰場,甚至在人數上也不佔優勢,包括科恩的五個親衛軍團在內,包圍此處的兵力是二十二萬餘人,其實並不比被包圍的親王部隊多。

對這位斯比亞帝國皇帝而言,今天這場戰鬥非常關鍵,其結果甚至關係到斯比亞帝國的生死存亡,但科恩.凱達手裡沒有更多的東西能爲他增添勝算,他的全部優勢就在於指揮部隊竭盡全力的在計劃時間內包圍了尤里西斯親王,沒有給對方留下更多的機會——這個計劃在增援路上就已經制定完成,科恩陛下在銀霜堡下的所有舉動,都是爲了促成這個計劃。

雖然科恩.凱達在人前表現得信心十足,但斯比亞帝國的核心層人員都明白,自從神屬聯盟和魔屬聯盟決定夾擊斯比亞帝國的那一刻起,斯比亞就被推到一個異常危險的位置上,尤里西斯親王出任神屬聯軍統帥,更是讓這種危險加劇。

斯比亞的唯一自保辦法,就是在漫長的戰役途中,以自己的拚搏和犧牲,去一絲一毫的奪回主動。

馬丁.路德上將以自己的生命與數萬斯比亞健兒的鮮血爲代價堅守住了銀霜堡,搶回了第一絲主動——科恩.凱達不是神王,也不是魔王,他不能像變戲法那樣把遠方的軍隊抓到戰場上來,也不能詛咒全體神屬聯軍同時患上失心瘋,他只能用自己最擅長的手段去把這一點主動擴大,最完善的加以利用。

在眼前這片戰場上,敵我兵力對比大致上是一比一,科恩陛下想一口吃掉尤里西斯親王是不現實的,就算吃得下,這頓大餐怎麼也得花掉他兩三天的時間,對斯比亞軍來說,兩天時間就足以導致一場噩夢。

在所有會導致失敗的因素之中,時間對斯比亞來說顯得尤爲關鍵。

在這種勢均力敵的戰鬥中,士兵素質固然重要,但統帥的謀略、意志以及決心則更爲重要。打與不打,怎麼個杯法;廿打到什麼程度,都要由統帥來下決斷。

換句話說,這一場戰鬥,完全得看兩位統帥的表現。但就現在而言,這兩位統帥都才擺出一個陣勢,還沒有進入試探對方的階段,他們必須在戰鬥的過程中去分析對方的作戰意圖,誰落在後面,誰就會被動。

斯比亞皇帝的狡猾之處在於將這場戰鬥的時間提前了,這場戰鬥,其實自他帶援軍離開聖都的那刻起就已經開始。

在進軍途中,斯比亞皇帝調集了所有能趕到銀霜行省的部隊分五路馳援銀霜堡,其中大部分部隊是爲橫刀計劃準備的。

但由於各路援軍到達的時間有差異,無法凝聚成拳,所以皇帝陛下只能將計就計,暴露自己這一路援軍的行蹤,好全力掩蓋其他部隊的行蹤。

在銀霜堡下,科恩陛下打落牙齒和血吞,生生的嚥下一口惡氣,與尤里西斯親王訂城下之約,其實兩位統帥誰也沒拿這個約定當回事,科恩陛下不打,是苦於部隊沒到位,而尤里西斯親王不打,是在尋找對自己最有利的時機—結果是兩軍假裝撤退又回頭,在這撞上。

從表面看起來,似乎斯比亞軍更具優勢,但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斯比亞各路部隊經過長途奔波,疲憊的身體是不能支撐一場持久戰爭的,而這惡劣的戰場條件卻註定今天的戰鬥會讓士兵消耗更多的體力——這是科恩陛下必須直面的第一個難題。

除了各級軍官、魔法師混編大隊和飛行特種混編大隊之外,斯比亞軍隊裡的其他軍團都是沒有經歷過戰火洗禮的部隊,實戰經驗很是缺乏。雖然都是爲橫刀計劃所準備的精英力量,但訓練時間根本就不夠。其中的精靈狼騎軍團、山地矮人聯合軍團是全新軍種,這些軍種是否能在戰場上達到預定效果很難說——這是科恩陛下必須直面的第二個難題。

因爲科恩陛下命令部隊要以最快的速度趕到,所以這些部隊早就把輻重給養甩在身後,如果今天這一戰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那麼斯比亞軍隊就會陷入用一隻手握着斷刀抵擋敵人的瘋狂進攻,而用另一隻手去挖野菜充飢的境地——這是科恩陛下必須直面的第三個難題。

通常情況下,有這三個難題是絕對不能發起戰鬥的,但科恩陛下卻沒有其他選擇了,如果他此時不知難而上,懸掛在斯比亞帝國頭上的災難之劍就真會當頭劈下來!

冒險是無可遴免的,而戰鬥又希望渺茫。能不能更改結果,只能靠陛下的軍事謀略了。

在隆隆的戰鼓聲中,尤里西斯親王施展出自己的雷霆手段,在短時闖裡讓麾下部隊在慌亂中鎮靜下來。

接着,他一邊命令僅餘的飛行部隊升空偵察,一邊讓參謀官就地佈置防禦陣形。在偵察軍官收集情報時,親王已經爲即將到來的戰鬥盤算起來……在不明敵情的時侯,指揮官應該先以自己的軍隊狀況爲考慮標準,所以親王讓部隊排下了一個穩固的防禦陣形。

尤里西斯親王並不是一個缺乏進取精神的統帥,更是一個經驗老道的指揮官,他知道在這樣的氣侯條件下,步兵並不適合在泥濘的戰場上進攻,所以,他以各類步兵爲主力佈置防禦,各類騎兵作爲機動力量,以便伺機反攻,打亂斯比亞軍的進攻節奏以奪取戰機斯比亞軍爲數不多的精銳具有強悍的衝擊力,組成兵力均勻的線形防禦是愚蠢的做法,

斯比亞軍可以任選一點進行突擊,從而壓迫己方,導致戰線塌陷和崩潰。

所以神屬聯軍這次擺出了由無數小方陣組成的一個大方陣,其中留有大量間隙和空地,重步兵、輕步兵、突擊步兵依次排列,組成層次分明的抗衝擊隊列。當斯比亞部隊突入這樣一個方陣之後,他們會發現自己前後左右全是敵人,而且自己是在聯軍的弓箭射程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