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攻擊!”魔屬聯軍的號角聲中,步兵方陣指揮軍官的戰刀向下一揮,“前進!”

嚴密護住方陣的盾牆微微一擡,一排排長槍槍頭同時斜指着前方:一列列的士兵踏步上前,腳下每走一步,口中必定發出一聲大喊。

“前進!前進!前進!”

這些方陣,就像是在田野中移動着的鋼鐵方塊一樣,迎着斯比亞的輕步兵而去。真正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神屬聯軍在反擊了,他們開始反擊了!”斯比亞指揮部裡,面無人色的書記官站在皇帝陛下的威武旗幟之下,手心裡全是冷汗,“現在,我們應該怎麼做呢?”

“請閣下先冷靜下來,想想如果是陛下在指揮,他會以怎樣的心態面對,大家都在關注着閣下呢!”年長將領在書記官旁邊分析說:“請看,敵軍前面的方陣殘缺不全,衝擊力不足,眼下發起反擊只有兩個可能:其一,他們在虛張聲勢;其二,他們是另有部隊反擊,前面這些只是在放煙霧,想迷惑我們。我們應該在防禦這兩點的同時,再給對方一點壓力。”

“是這樣嗎?”有了及時的提醒,書記官點了點頭,在心裡回想了平日皇帝指揮軍隊的超然風度,雖然懷疑自己做不到,但現在身處在這位置,也只能硬着頭皮上了,說到底,陛下還在後面躺着呢!於是穩了穩心神,“那麼,我們應該防禦對方的反擊,再找機會進攻!”

“前線部隊做好撤離準備,弓箭兵繼續遮斷射擊並佈置防禦,”書記官毫無頭緒的話通過年長將領的嘴,卻變成清晰明瞭的命令,“步兵方陣準備抗衝擊,遊騎兵、獵殺隊準備!”

神屬聯軍的步兵方陣越來越快,與斯比亞輕裝步兵的距離也就越來越近,但尤里西斯親王派出的偵察部隊卻不是前面的步兵方陣,這些步兵大張旗鼓的移動只不過是爲了掩蓋其後部隊發出的聲響而已——三支自從戰爭開始以來還沒派上用場的精銳騎兵部隊,正藉着雨霧的籠罩,悄悄的行進在方陣間的通道中。

馬上的騎兵們靜悄悄的移動着,刀槍貼身,盡力壓低身體,避免被對面的敵軍發現。不多時,他們已經順着交錯的通道來到突擊位置。

“嗚——嗚!”一批響箭終於從騎兵頭頂掠過。

“爲了聯盟的榮譽!”指揮官猛的立起身體,高舉手中的戰刀,“全體騎兵——突擊!”

這一聲命令,同時喚起了戰場三個方向上的急促馬蹄聲,這聲音如臨頭的滾滾春雷,又像瀑布在飛流長瀉,乍一響起就完全蓋過了步兵的喧囂。瞬息之間,三支精銳的神屬聯盟騎兵就裹着雨霧趕超了步兵方陣,一路人吼馬嘶、風馳電掣的衝向斯比亞軍的陣營!

“坦西健兒們!你們在馬背上長大!你們打敗過魔屬聯軍!你們是毫無畏懼的騎兵!”指揮官手上的戰刀在風雨之中虛砍,“打敗斯比亞人,成就百年功勳——衝啊!”

“是敵人的騎兵……輕步兵不是對手,趕快避開!”書記官心頭狂跳,連呼吸也變得急促,情不自禁地向後退了一步。雖然自己從來沒指揮過軍隊,但書記官也知道騎兵是輕步兵的天敵,心裡怎麼會不緊張?

“傳令——步兵退後,把敵軍誘進來!”他身後的那位年長將領一把頂住書記官的背,令他動彈不得,同時小聲在書記官耳邊說:“激戰在即,主帥不能移動半步!”

“承教了,”書記官頓時想通其中緣故,臉上泛出堅毅神情,擡頭說:“自這刻起,再不會有後退的事情發生!”

在長官的激勵下,在號角的催促中,神屬騎兵們胯下坐騎越奔越快,手裡的武器越舞越急,濺起的泥點甚至粘上了長達八臂的騎槍頭!

一千臂、八百臂、六百臂,突擊中的騎兵兩腿直立,猛的起身離鞍,尖銳的槍頭開始下壓!

四百臂、三百臂、兩百臂,手中那閃耀着死亡氣息的金屬,已經對準了那些向後逃跑的斯比亞輕裝步兵!

沒錯,他們在逃跑!

“不可一世的斯比亞軍也有今天,也有屁股對刀的時候,你們受死吧!”指揮官在狂呼,“跟緊他們,一路上就沒陷阱!”

“斯比亞人!”四方的騎兵們羣起呼應,持槍手臂已經夾緊槍尾,“你們受死吧!”

之後,這三股由騎兵組成的洪流緊追着逃跑的斯比亞輕裝步兵,一頭就扎進了突然變得濃密的雨霧中。

穿透雨霧時只覺得氣息一緊,騎兵們眼前就已豁然開朗——正前方是幾個整齊的弓箭兵方陣,再後面是更多的步兵方陣,雖然他們站得還算規矩,但放眼一看就知道是雜牌部隊。而那些像沒頭蒼蠅一樣四散的斯比亞步兵,居然跑進了他們的弓箭兵陣列!

而這些站位嚴密的斯比亞弓箭兵,在騎兵前鋒臨近的時候似乎有點被嚇傻了,還在向着後面的騎兵發射,這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啊——只要衝進去,就能讓他們血流成河!

“殺啊!”根本不用等什麼命令,騎兵們揮舞着戰刀、平端着長槍就衝了上去,只在一剎那就衝進了斯比亞弓箭兵的隊形中——濃密的血光飛舞而起,卻不是斯比亞人的傷亡!

神屬騎兵突擊前鋒最前列,整整一排的馬匹同時失足,馬上的騎兵也跟着飛甩出去,以各種匪夷所思的姿勢在天上滑過,但落入泥濘中的下過半數,其他的都橫在距離地面一兩臂的地方抽搐慘號——陰險的斯比亞人,他們居然在弓箭兵陣列中安插了無數的長槍和尖樁!

蹄聲如暴雨般密集,突擊波前部的騎兵無法更改方向,只得以血肉之軀去碾平前進的道路,馬上的騎兵也急紅了眼,瘋狂叫囂着衝了上去!

男兒刀鋒爭英雄,殺一個打平、殺兩個就賺!

可斯比亞弓箭兵卻不是這樣打算的,前面的人射出一箭之後就飛速後撤,露出身後那一排猙獰的箭簇來。箭矢連綿不絕,那些已經突入陣形的神屬聯盟的騎兵,就是這樣陷入了絕境,前衝的撞上長槍尖樁,一個個死不瞑目;原地打轉的,卻又在斯比亞的弓箭下飲恨收場。

“分進合圍!”跟進的騎兵指揮官眼睛已被己方士兵的鮮血染紅,當即下令,“繼續突擊!”

突擊中的三支騎兵大都依從命令一分爲二,從斯比亞弓箭兵陣形兩邊繞過,這可便宜了斯比亞弓箭兵,側面對着他們的騎兵簡直就是完美的移動靶子!雖然騎兵有盾牌護身,但馬匹可沒有穿盔甲!更別說這些騎兵在進行高速轉向時得付出的代價——每支騎兵中都幾乎有三分之一的馬匹滑倒。斯比亞人沒安陷阱,但這溼滑的地面就是最厲害的陷阱!

這支坦西騎兵也不是菜鳥,除了藉助衝擊節奏和隊形減少自己的損失之外,居然還有人在飛馳之中收刀提弓,跟斯比亞人對射起來,雖然大欠準頭,可還是給斯比亞人帶去了傷亡。眼看着,就已經衝到了斯比亞的輕步兵方陣區域。

這個時候,變換了節奏的戰鼓聲在斯比亞軍陣列中響成一片,各步兵方陣突然收縮,四邊排出長槍林,士兵全部蹲了下去,用盾牌把自己保護得密不透風。那些混雜在弓箭兵陣列中的輕裝步兵們,也爲弓箭兵提供了嚴密的盾牆保護,倒讓衝近的騎兵有點找不到地方下手。

幾乎是在神屬騎兵衝擊弓箭兵的同時,斯比亞軍的騎兵也上場了,往日三三兩兩的遊騎兵,這時都以百人爲單位實施反衝擊。神屬騎兵憋住一口惡氣,就想找斯比亞騎兵來一場白刀戰,但狡猾的斯比亞騎兵卻只肯隔着步兵方陣用弓箭分勝負,直把神屬騎兵氣的肝膽俱裂!

追吧,斯比亞騎兵的速度快、地形熟,根本就追不上;直接從步兵方陣中衝過去吧,那盾牆和長槍陣是騎兵的天敵;隔着一個個步兵方陣對射吧,又根本不是斯比亞騎兵的對手!

雙方騎兵在四通八達的通道中彼此追逐衝撞,天上弓矢亂舞,地上血肉橫飛,僅有的幾次短暫接觸也以神屬騎兵的潰散而落下帷幕……尤其可恨的是那些龜縮的斯比亞步兵方陣,他們頂着龜殼一樣厚重的防禦充當人造障礙不說,還竟然能隨意壓縮神屬騎兵的道路,不少騎兵就喪命在突然壓迫過來的長槍林以及一些其他的器械下。

弩箭、飛斧、石頭、魚網、繩套,還有不知道是什麼的各色粉末……各種希奇古怪的“武器”都被斯比亞人用了出來,讓神屬騎兵的傷亡不斷攀升,這哪是在打仗,這簡直就是屠殺!

激烈對戰中,神屬騎兵雖然無法衝擊到斯比亞步兵方陣,但視野已經不受雨霧的侷限,可以看得很遠,他們最主要的作戰目的也就達到了。更有甚者,個別混在普通神屬騎兵中的精英偵察騎兵以小隊爲單位,相互掩護着衝向斯比亞陣營深處,斯比亞方雖然有獵殺隊攔阻,但還是有數處被滲透,隨後,陣營深處就有一組組耀眼的魔法光球升上天空——此類非攻擊型魔法不受魔法屏障限制,所散發出來的刺目光亮能直接穿透雨霧。

騎兵用生命換來的情報,以最快的速度傳到親王處。

“報告——敵軍是以魔法加重雨霧!”

“報告——敵軍在陣前佈置了三層雨霧帶,阻擋我軍視線!”

“報告——敵軍弓箭兵陣列布置有嚴密器械防禦!我軍傷亡慘重!”

“報告——敵軍中陣視野良好,未見重裝步兵與騎兵,全部是輕裝步兵方陣,後陣有大量未着盔甲的單位在構築工事!”

“報告——已經偵察到敵軍指揮部所在地,上面插有斯比亞皇帝的旗幟!”

“命令步兵方陣進攻,注意進攻節奏和波次,本王要給斯比亞軍真正的壓力。”聽完這些報告的尤里西斯親王連眉頭都沒皺一下,“有活着回來的騎兵軍官沒有,帶上來說說情況。”

聽到親王這樣的命令,正在高臺下學習作戰的學員們都有些費解,按理說攻擊偵察到這一步就應該足夠了,爲什麼親王殿下還要繼續讓步兵進攻呢?難道親王已經洞悉了斯比亞人的安排了嗎?

實際上,親王還不知道斯比亞方面的作戰意圖,他只清楚一點,如果對面的斯比亞軍要掩蓋自己的真實目的,那僅靠這一次的騎兵突襲是偵察不出來的,斯比亞人就算付出再大的代價也會硬撐下去,直到真的撐不住了爲止……但神屬聯軍這邊卻不能再承受這麼大的偵察傷亡了,既然已經付出高昂的代價,那麼就要繼續施加壓力,一次偵察清楚!

連綿不斷的號角聲音中,神屬步兵方陣在弓箭兵的掩護下繼續向前。就是在這個時候,兩位軍官攙扶着一位渾身血污的騎兵軍官上了高臺。

這位驕傲的騎兵指揮官“咕咚”一聲跪在親王腳下,老淚縱橫的嘶吼了一句,“親王殿下!請殿下爲兄弟們報仇啊!”

短短一語,悽悽血淚,讓高臺下的軍官學員們不由自主的打了個冷戰。

“說說戰鬥經過、斯比亞人的部隊配置和戰術,詳細一點。”親王一把拉起騎兵軍官,另一手拖過一張地圖。

騎兵軍官用顫抖的手指指着地圖和前方的戰場,從前到後的敘述騎兵的作戰經過。

才聽了三分之一,親王就轉頭下命令,“左右兩方轉爲佯攻,前方爲主攻!”

“爲什麼?”親王的公子有點轉不過彎來。

“場地泥濘,左右兩方不適合配置騎兵,我們要找的五個軍團不會在那裡,所以強攻正面就可以,”親王稍微解釋了一下,又對騎兵軍官說:“你繼續。”

“爲什麼左右不好配置騎兵呢?”高臺之下,一名學員悄悄問一個參謀。

參謀冷冷一笑,“你沒聽我們的騎兵因爲轉向而大批摔倒?斯比亞騎兵的馬蹄子上長得有刺啊?左右配置的騎兵要衝擊我們得轉多少彎才行?路上要摔倒多少?斯比亞人又不是傻子!”

紛飛的箭雨中,神屬聯軍的步兵方陣已經接觸到斯比亞人做出的雨霧,士兵們扛着大盾,咬着牙行進在滑得不行的泥濘中,一步一停,終於捱過了雨霧帶,看清了他們面前的敵人。

旌旗下,一個個斯比亞輕裝步兵方陣,整齊的排列在戰場的另一邊,後退的弓箭兵正在其中穿梭站位。

敵我之間的空地上是一些己方騎兵的殘骸,人馬屍體混雜在一起,都裹着一層泥漿。那些未斷氣的戰士還在呼着白氣,一邊呻吟,一邊在泥水中爬行蠕動着。鮮血被雨水稀釋,又和地上的泥污混合,變成一種噁心倒胃的顏色……黑暗慘烈的地獄,也不過就是如此了。

“調整腳步!”趁斯比亞的弓箭兵後退,神屬軍官們發佈命令,“保持防護——上前!”

這可能是神屬聯軍成軍以來最烏龜的一次進攻,各方陣幾乎是爬着攻過去的。但在這種地面上,快速衝擊是在開玩笑。即便是慢慢的走到這裡,都幾乎有一半士兵成了光腳——在他們身後的泥濘中,一路都陷着標準戰靴的靴筒,其中又要數軍官的牛皮戰靴最挺直神氣。

與此同時,神屬聯軍中的魔法師也跟隨着步兵方陣的腳步,開始以魔法驅散雨霧。但斯比亞軍的隨軍魔法師也不會閒着,立刻又有新的雨霧出現……兩軍的魔法師就隔着廣闊的戰場,幹這些看起來莫名其妙的勾當。

神屬魔法師用風系魔法不停的吹,但斯比亞魔法師是用水系魔法不斷的加,相比而言是斯比亞佔便宜。所以神屬魔法師盡了全力,但雨霧還是照樣在戰場中間阻隔着視線。

“前進!前進!前進!”神屬步兵方陣硬着頭皮,打着光腳,接連穿越雨霧帶去攻擊斯比亞軍。就算是非常小心的前進,但還是有士兵掉隊、滑倒,異常的狼狽,也讓人怒火中燒。

雙方的步兵方陣,終於要在這時候撞到一起了。彼此都是長槍如林,都是盾牌似牆,都是血肉之軀包裹鋼鐵,都是大好年華揹負帝國興衰!

雜念全部拋之腦後,白茫茫天空,灰濛濛的田野都變得凝滯,只剩下一羣腳下甩着泥漿、口鼻呼出白氣的男人在衝擊。

二百臂、一百臂……頭上箭如雨下,身邊慘叫不斷。

九十臂、六十臂……腳下一片膩滑,手中汗出如漿。

四十臂、氣如牛喘!三十臂、雨水矇眼!二十臂、兩耳失聰!

十臂!

血!

鮮活的生靈撞擊在尖銳的鋼鐵上,頓時擦出一蓬蓬刺眼的血色花朵,沿着戰線連接成行,縱橫着,蔓延着,飄蕩着,就如同是紮根在腐土中的靈魂之花聽從邪魔死神的召喚,在剎那中怒放,又在轉眼間凋零,只將那一瞬觸目驚心的璀璨留在天地之間,充滿人類的全部視野!

“弩箭,——射!”“兄弟們殺啊!”

“飛斧——投!”“爲了榮譽!”

“石灰——撒!”“坦西健兒們衝啊!”

剎那之間,一切感覺重歸身體,士兵們能聽到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長官嘶啞的命令聲;能看到亮眼的槍頭從身邊掠過,捅進戰友的心窩,拖出一串串血珠子;能感受到手中盾牌正被敵人的武器猛烈撞擊着,一下接着一下,數都數不過來!

槍頭下的紅纓在左右飛竄,手上的戰刀來回盤旋,盾牌撞在一起互相擠壓,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誰都分不清別人在叫喊什麼,誰都不知道自己在叫喊什麼,滿眼盡是橫飛的武器,進一步伴着哭,退一步隨着笑,腳下一滑跟着悽慘的哀號。

誰也不曾想到,平常在身體裡流動的血會在身體外面變出這麼多花樣,箭矢射中飛濺起的血珠、槍頭刺中激起的血流、刀鋒拖過帶起的血霧……血,在洞穿的傷口前後噴灑着,在切割的肉體上蔓延着,在斬斷的肢體斷口汩汩流淌着……襯托着白慘骨頭、黑黃泥漿,揚起一陣陣腥氣……

“前面打得很激烈,弓箭兵還能幫他們減輕壓力嗎?那邊有神屬散兵,派隊人去擋住他們。左翼敵軍鬆動了,要調整一下方陣的隊形……”指揮部的皇帝旗幟下,書記官圓睜着眼睛,緊握雙拳,不斷下達着命令,當然,這些命令必要先經參謀軍官的轉述,才能被部隊瞭解和執行。

經歷了先前的驚慌和忐忑,書記官已經投入到這個“指揮”的角色中,雖然還年輕,雖然還不怎麼明白應該怎麼去指揮一場戰爭,但當田野凝固成猩紅、前線的廝殺聲清晰的傳來時,一種鋼鐵的韻律卻在他的心中悄然涌動着。夾雜着對命運的憤怒,對世道的無奈,讓他忘記了害怕,也忘記了自己是個書記官……

唯一沒忘的,就是自己看過一次的,也是全大陸最普通的兵書——步兵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