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困 [一]

話分兩頭,但說絳雲晨起未見褚閏生,問過營中士卒,才知他隨君無惜鎮水去了。她在營門口守了半日,未見褚閏生回來,便悻悻回了自己的營帳。她左思右想,還是覺得不妥,便又起身,去了池玄那處。

她到了門口,還未進帳,就覺靈氣清透,沁入肌骨。她不禁生了笑意,挑簾走了進去。

帳內,池玄正盤膝打坐,察覺有人進來,他睜眼,衝絳雲點了點頭,權作招呼。

絳雲走到牀邊,照舊跪下,傾身趴在牀沿,望着他,道:“你的罡氣好像恢復了呀。”

池玄放鬆了身姿,道:“嗯。”

絳雲想起了什麼,支起身子,湊近他,仔仔細細地聞了聞。

池玄退開一些,略有些尷尬地看着她。

絳雲卻笑着,擡頭望着他道:“沒有了,真好。”

“什麼?”池玄不解。

“血腥味啊。”絳雲道,“我總是在你身上聞到一股血腥味,雖然很淡……不過,今天沒有了。你是真的沒事了,對吧!”

池玄愣了愣,臉頰上竟泛出了紅暈。他擡手,聞了聞自己的衣服,突然之間,笑了出來。

絳雲還沒見過他這麼笑。他的笑容一貫輕淺,可如今,那明麗笑意盈滿他的雙眼,久久不散。她看了片刻,回過神來,皺眉不滿道:“我說的話很可笑麼?”

池玄笑望着她,搖頭,“不是。”

“那你笑什麼?”

池玄垂眸,笑道:“你真的是狗啊……”

絳雲的眉頭皺得更緊,“什麼狗啊!我是天犬!”

池玄笑了笑,不再開口。

絳雲不滿至極,她跳上牀去,咬牙切齒,“我是天犬,我是妖獸,我還有仙家道行,我會百種變化,現在還在修煉定魂咒法,你竟然說我是狗,你很過分啊!”

池玄看了看她,隨即低頭,輕輕咳嗽了幾聲。

絳雲見狀,立刻安靜了下來,萬分緊張地望着他。

池玄擡眸,又笑了出來。

絳雲恍然大悟,“啊!你騙我!”

池玄正要說什麼,隱隱光芒忽然從他衣襟中透了出來。他探手入懷,取出了一面鏡子來。

絳雲見到那面鏡子,微微驚訝。這正是不久之前被打碎的“七曜照明鏡”。池玄雖以法力將其修補,但鏡子已無神力,甚至連尋常物什也映照不出。如今爲何發起光來?

池玄低頭,看着手中鏡子,同樣不解。這時,一道光芒掠過鏡面。只見破碎的鏡片中依稀現出一片晶瑩冰雪,而褚閏生正身在其中。

“閏生哥哥?!”絳雲大驚,她奪過鏡子,正要細看。鏡面光輝頓消,一片黯然。

絳雲驚愕不已,問池玄道:“閏生哥哥明明是隨君無惜鎮水去了,怎麼會在那種地方?”

池玄同樣不解。

這時,營帳之外,傳來吵雜人聲。絳雲一聽,便知是君無惜回來了。她忙丟下鏡子,跳下牀去,衝出了帳外。

營帳外來的,的確是君無惜。她周圍擁着數百鄉民,更有宋軍隨同,好不熱鬧。

絳雲皺了皺眉頭,迎上前去,攔在衆人之前,開口問道:“閏生哥哥在哪兒?”

君無惜聞言,皺眉嘆道:“唉,他……他奉我命令,下水佈陣,卻不想被水中妖物……唉,如今屍骨無存。都怪我太過輕敵了……”

絳雲聞言,怒道:“你說謊!”

君無惜道:“我沒有騙你。你若不信,可以問問衆位鄉親……”她說完,悲慼愈盛,“姑娘,我知你悲慟之心,但人死不能復生。此事我難辭其咎,姑娘有什麼不滿,衝着我來吧……”

絳雲,怒意徒生,剛要發作。卻被人一把拉住。絳雲本要生氣,待看清來者,卻斂了怒氣,只不滿道:“她說謊。”

拉她之人,自然是池玄。池玄點點頭,望向了君無惜,眼神繼而落在了她手中的寶鏡上。

君無惜的神色微微一變,轉身邁步,往營帳中走去。

池玄一語不發,拉起了絳雲,跟上前去。

君無惜被宋軍將領迎進了帳中,恭恭敬敬地立在兩側。君無惜擡手,捧出了那面晶瑩剔透的寶鏡,道:“如今我已平復江水,並將興風作浪的妖物封在了這面寶鏡之中。待張高功收復了那行雲降雨之人,危機當可解除。”

衆將士聽得此話,皆是萬分欣喜。

君無惜手捧寶鏡,對那些將士道:“不過,那妖物法力高強,這面寶鏡只是將她拘禁其中。若寶鏡被毀,恐怕功虧一簣……”

將士中立刻有人開口,道:“君高功不必擔心,我等必當竭盡所能,護此寶鏡周全。”

君無惜含笑點頭,“那就有勞諸位將士了。”她擡手,將那寶鏡一拋,寶鏡竟懸浮在了營中,幽白寒氣氤氳,帶出絲絲涼意。君無惜有意無意望了池玄與絳雲一眼,又道,“此妖物黨羽衆多,皆是法力高強之輩,可易姿容、換形貌。諸位謹記,無論是誰,若是想靠近此鏡,必是妖物所化,可立斬當場。”

將士聞言,紛紛稱是。

絳雲本已是滿心疑惑,如今愈發不解。她擡眸,望着身旁的池玄。他靜靜凝視着那面寶鏡,神色淡然,一如往常。絳雲忐忑,伸出手來,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

池玄開口,輕聲道:“君高功手中的,是‘九煉天霜鏡’,專做封印之用。方纔所見,褚師弟就在鏡中。”

絳雲聽罷,怒道:“可惡!看我打碎那面鏡子!”她說完,就要往前衝。

池玄拉着她,道:“你沒聽君高功方纔所言麼?”

“方纔所言?”絳雲這纔想起,君無惜吩咐將士,靠近寶鏡者,皆立斬無赦。她雖不怕那些士兵,但還記着不能惹麻煩,也不可造殺孽。她皺眉,苦思了一會兒,擡頭笑道,“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我化形他物,先進去探探那鏡子虛實。然後,我們再好好商量,怎麼引開君無惜,救閏生哥哥!”

池玄淺淺一笑,點了頭。

絳雲滿心歡喜,道:“那我找個僻靜的地方化形!”她說完,一蹦三跳地跑了開來。

池玄望着她離開的方向,耳畔忽然響起她的聲音來,那聲音雖輕微飄渺,但字字都聽得真切:廣昭!我已修煉出百種變化,我們再來較量!

他心絃震動,憶起她昨日所言:你也別小看我了,當初爲了打敗廣昭,我也是日夜修煉……

他又取出了“七曜昭明鏡”,低頭凝視。原本晦暗無光的鏡子,如今竟蘊了點點靈光,似是緩緩復生一般。是受了罡氣影響麼?他果然,是那仙君轉世……

胸口隱隱生痛,一時之間,他竟生了憂戚。待他身死之時,三魂聚合,他便會恢復“廣昭仙君”的記憶,再入輪迴。若有機緣,興許還能重歸仙位。今生種種,皆化虛無。世上,也再無“池玄”此人。

可是,他是“池玄”,他切切實實地活過,也曾厲過不甘、猶豫、隱忍……這些,又該如何放下?他曾經對絳雲說過,今生她絕對贏不了自己,更勸她找他的來世復仇。若是一語成箴,她真的去找自己的來世,又是何等可悲的一件事?

他本以爲自己無懼生死,可如今,他卻畏懼。如今的他,竟有些懂了樑宜爲何不求仙道,只求長生不死的道理。並非爲了名利財富、青春不老,只爲這一世獨一無二的自己,只爲能身爲“自己”,長長久久地活下去……

他輕輕咳嗽了起來,胸口的痛楚愈發劇烈,口中,泛起絲絲血腥。他低頭苦笑,現在才懂,是不是……太晚了?

……

卻說此時,褚閏生神識恍惚,不知身在何處。眼前,依舊是白煙繚繞。這時,獵獵狂風祛開白煙,他的眼前,赫然出現了一片山谷。谷中,屍橫遍野,血染遍地。白雪紛紛,卻埋不了這沖天腥羶……

寒意,讓他略微清醒。他只覺隱隱痛楚,遍及全身,四肢如同凍結了一般,完全使不出力來。

忽然之間,光華五色,灼灼耀目。凜冽殺氣,咄咄逼人。

他擡眸,就見何彩綾站在他面前。見到她,他不自覺地鬆了口氣,剛要開口,卻見她神色冰冷,雙眸之中恨意如刀,直刺向他來。

電光火石,她肩頭彩綾飛舞,化爲鎖鏈,纏住了他的咽喉。

只聽,她厲聲怒道:“今日,我便將你剝皮拆骨、碎屍萬段!更毀你元神,滅你魂魄!”

她聲音隱含悲愴,聽來字字滴血,竟是絕望無比。

他正惶恐,臉頰上卻忽生了刺痛。他猛然驚醒,剛睜眼,就對上了何彩綾眼睛。

何彩綾舉着手,笑吟吟地望着他,開口道:“呀,打了十幾個巴掌,總算是醒了。”

臉頰上的刺痛,愈發清晰。可褚閏生的心思,卻還困在方纔的夢中。他望着何彩綾,艱澀問道:“你真的要殺我……”

何彩綾聞言,掩脣而笑,“殺你?要殺你我叫醒你幹什麼?你也不看看這裡是哪裡……”

褚閏生這才發現,自己躺在一片雪白之中。漫天霜華飛舞,伴着刺骨寒意,紛然落下。四周,空曠無盡,一物不存。

他努力想着,只憶起方纔江中霜華忽生,吞沒萬物……這裡,到底是哪裡?

“你現在在‘九煉天霜鏡’中。”何彩綾捻着一縷青絲,悠然說道,“這鏡子本是君無惜特地爲我準備的,封我神形,絕我法力。不過,她竟然不顧同門之情,把你也封進來了。也不知你是怎麼得罪她了。”

褚閏生這才慢慢清醒了過來,他笑了笑,想要起身。卻不想,這一動,牽起全身的痛楚,叫他深深皺眉。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四肢已被寒氣所傷,覆着一層薄霜。

何彩綾見狀,放下了手中的彌天傘。握起他的手,合在自己的雙掌中,道:“凡人之軀,怎耐得了這裡的寒氣。你若是再睡過去,就不會再醒了,撐着點。”

褚閏生只覺她的手纖細溫暖,柔若無骨。於這天寒地凍之中,竟讓他覺得安心。他擡眸,靜靜看着她。鏡中霜華素白,她卻是唯一的豔色,光彩照人。

“對不起……”他沉默了片刻,笑着開了口。

何彩綾微有些驚訝,道:“呀,你什麼時候又做了對不起我的事了?我怎不知道?”

褚閏生無奈,只得道:“你救我數次,我卻恩將仇報。我知道你不是殺害童高功的兇手,卻任由他人誤會你……你真的,不想殺我?”

何彩綾笑了起來,“你這人倒也有趣。你自己不也知道,我先前救你,是一時興起。後來救你,是看着無錯的面子。這些,又怎麼算得上恩情?至於兇手什麼的……那紅毛小子是你師弟,你包庇他是理所當然。這世上,哪有放着親友不管,反護着旁人的道理?這麼點事,也值得我記恨殺你?”

褚閏生聽罷,已生了笑意。他睜着水亮雙眸,又問一句:“當真不殺我?”

何彩綾眉峰輕挑,道:“我已經殺過你一次了。”

褚閏生自然記得,他初離家,往茅山之時,曾被何彩綾的巳符殺死。而後,他三魂合一,有了所謂的“仙緣”。

他想到這裡,嘆道:“唉,明明是你害我去修仙的,還在半路把我殺了……”

何彩綾聞言,微有些不解,“我害你修仙?”

“怎麼,仙子忘了?”褚閏生笑道,“你曾到我家中,對我爹孃說我有仙緣,害得我被趕出家門,踢給茅山啊!”

何彩綾忽然笑了出來,“我怎麼可能做出這般可笑的事。定是妖精鬼魅化成我的模樣騙了你!”

褚閏生愣了愣,何彩綾的樣子,不像是騙人的。他不禁仔細回想起來。說起來,那時的“何彩綾”的確有些古怪,那夜河邊,他似乎是聽到她喊過一聲“主人”……

他忽然想明白了,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這樣啊……”他笑着自語,“原來是這樣啊……”

何彩綾也笑,“哪樣?”

褚閏生搖了搖頭,道:“不提了,好傻。”他說話之時,語氣頹然,神色之中更是無奈萬分。

他不說,何彩綾便也不再問了。兩人沉默下來,四周只剩下霜華落地的細小聲響。

漸漸的,褚閏生覺得疲憊起來,昏昏沉沉地,幾欲睡去。但他還記着,不能睡……

他手指微微用力,扣緊了何彩綾的手。“仙女姐姐,跟我說說話吧,說什麼都行……”他可憐兮兮地哀求道。

何彩綾聞言,抿脣而笑,“我又不是說書的,哪來那麼多話跟你說?”

褚閏生想了想,笑道:“仙子一生風雲激盪,比起說書的故事精彩百倍,怎麼會沒東西說。”

何彩綾笑得明媚,“喲,這都是哪兒的道聽途說?也說給我聽聽吧。”

褚閏生點點頭,“古時,有個何姓的布商,一生樂善好施。老天爲了獎賞他,便讓一個神仙女娃兒投胎到了他家裡。那女娃兒生來能言,說是家中祖屋之下,埋着黃金萬兩……”

“嘻嘻,哪來的胡話。”何彩綾打斷道,“哪有什麼黃金萬兩。祖屋下埋的,是一把紙傘、十二塊玉石、一丈彩綾。所以,我才叫‘彩綾’呀。”

“哦,原來是這樣啊。”褚閏生點頭,應道。

“嗯。然後呢,你還聽到些什麼?”

褚閏生繼續道:“後來,何家成了富豪。皇帝也知道了這神仙女娃的事,便將她召入宮中,冊立爲妃……”

何彩綾大笑起來,“這可真是離譜了。那皇帝縱有再大的膽子,又怎敢染指地仙?不過,他也的確是娶了何家的女兒,我的胞妹。”

“你有妹妹?”褚閏生不禁好奇。

“有啊。我妹妹名喚‘素錦’,比我小上一歲。若論容貌,更在我之上。”何彩綾笑答

褚閏生望着她,驚訝無比,“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若不是傾國傾城,怎做得上妃子。”何彩綾道。

“那後來呢?”

何彩綾的神情略微黯然,她垂眸,答道:“那皇帝想要成仙,廣招術士,煉製丹藥,最後服食過量,一命嗚呼。”

褚閏生不解,“仙子不是有卯符麼?沒替那皇帝煉藥?”

何彩綾搖頭,“人各有命。他既無仙緣,又怎能爲他煉藥?”她略微停頓,又道,“你看,這就是仙道……”

褚閏生不明白她的意思,也不問,等着她說下文。

何彩綾的眼神變的飄渺起來,聲音裡也多了空寂,“天地不仁,道法自然。萬事萬物,都有它興衰存亡之理。縱有呼風喚雨之能,也不能出手易改。”她望着褚閏生,淺淺一笑,“我便看着親人離世、朝代更替,看盡兵荒馬亂、生靈塗炭……待滄海桑田、物是人非,我卻明白了過來。若只能這麼活着,還不如做塊石頭……”

聽得這句,褚閏生笑了出來。

見他笑,何彩綾便也笑了起來。她嘆口氣,用輕巧語氣,說道:“人非木石,孰能無情。原來,這便是所有的道理了……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

褚閏生聽出那話裡的餘音。憶起,她站在雪中,說:你知道什麼是地仙麼?雖有仙才,不悟大道。長生不死,困於人世。除去這一身法力,我也不過是個凡人……

他忽然懂了。懂了眼前的人,是爲何任性妄爲,爲何自甘墮落,爲何自相矛盾。

原來,她不是仙,只是個人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啊,寫到這裡,想必大家看見明朗的CP了吧~~~哦也~~~

說起逆天改命,不得不提最近我玩的《古劍奇譚》啊,衆所周知,這遊戲是個杯具,男主是個茶几。

咳咳

我與一個辦公室同事同打此遊戲,每天都討論劇情,被BOSS聽見,然後,發生以下對話:

BOSS: 這是個什麼遊戲?

我們:就是殺殺怪,練練級,談談戀愛。然後男主角死了,是個杯具。

BOSS:啊?你們打這個遊戲難道不能改變結局嗎?

我們:不行。

BOSS:變得很厲害,打贏了所有怪都不行嗎?

我們:囧。當然不行。

BOSS:那還玩它幹什麼?我還以爲,你們玩遊戲就是爲男主角改變命運呢。

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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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啊啊啊!!!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麼叫無能爲力,什麼叫悲從中來,什麼叫蒼涼無奈……

啊啊啊啊啊啊啊!!!BOSS,你好犀利!!!自從你說了這段話,我都一個禮拜沒玩古劍了……

T_T 啊……我明媚憂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