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困 [三]

那是無盡的黑暗,不知上下,不辨左右,吞滅感知,抹殺意志。於這寂靜之中,一簇紅光忽綻。便是那一刻,褚閏生猛然醒轉,睜眼之時,就見身邊火焰環伺,水汽蒸騰,一如濃霧。他的神識尚未清醒,茫茫然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這時,卻有一個聲音,半帶憂戚,又含喜悅,那般殷切地喚他:

“主人?”

他茫然轉頭,待看見絳雲的那一瞬間,無數陌生的畫面在他眼前閃過。一幕幕景象,如夢似幻,卻又真切無比。他彷彿看見,赤紅的幼犬一口咬上他的手臂,化作了秀麗的少女。看見了自己用染血的手指,輕輕地點上她的額頭,血色,化作一點殷紅硃砂……

絳雲見他轉頭,驚喜萬分,上前喊道:“主人!”

褚閏生的意識慢慢回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他並非血肉之軀,而是紅光凝成,這情形他並非第一次經歷……

他正疑惑,卻聽有人開口,“來者何人?!”

他擡眸,便看見了君無惜。請神降真之後,君無惜的模樣便生了變化,她的面貌不似平日端麗,反倒帶着一股肅殺彪悍之氣。但見她手執長弓,坐下一匹金紅駿馬,鬃毛似火飛揚。見到他,駿馬頓足長嘶,透着殺氣。

他不由微笑起來,卻不應答。

君無惜自然不悅,怒道:“大膽,本座就連你一起收伏!”話音落石,君無惜擡手一揮,漫天火箭,如雨傾下。

絳雲見狀,慌忙道:“主人,小心!”

褚閏生的心中卻泛不起一絲漣漪來。他望着那疾落的箭矢,安然一笑,身形一動之間,竟到了君無惜面前。

君無惜見狀,執起手中長弓,以弓弦之利砍向了來者。

褚閏生不避不讓,那弓弦穿透他的身體,未能傷他分毫。他衝她微微一笑。隨即擡手,一掌拍向了那駿馬的前額。

他心裡無比清楚,請神之術,只能獲得本尊三成神力,不足爲懼。而降真之法,必有媒介。本尊上身,身形不滅。真正的媒介,不是君無惜,而是她坐下的神獸。

駿馬一聲慘叫,步伐一個趔趄,身形驟然消失。君無惜哪料得到這般發展,一時應對不及,落下地去。只在那落地的一刻,她身上降真之法頓解,漫天火箭消失,空留了點點火星,於大雨中熄滅。

君無惜穩住身形,不假思索地衝上前去,以手中羽扇攻擊。

華光流轉,卻只在他身側繞了一圈,便消失無蹤。

君無惜皺眉,退開幾步,道:“你到底是誰?”

他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此刻,也不想回答。他沉默着,再次攻上,一掌擊向君無惜的天靈蓋。

君無惜腳踏禹步,擡手擊出一掌,架住了他的攻擊。她正要反攻,卻見那紅光竟如有生命一般,透過她的掌心,刺入她的肌骨。

“煞氣?!”君無惜大驚,正要退開,卻爲時已晚。

他笑意愈盛,正要再加一分力道。卻聽耳畔有人呼喚:

褚閏生!

那是一瞬間的心湖震動,他從了那聲呼喚。紅光聚合,重歸了絳雲的硃砂之內。

君無惜見狀,忍着痛楚,倉皇退去。

絳雲滿心疑惑,她伸手撫上額前的硃砂,百思不得其解。

這時,樑宜的聲音響起:“丫頭,還不回去!”

絳雲回神,化出原形,往軍營趕去。

……

但說“九煉天霜鏡”中,何彩綾看着眼前的褚閏生,不禁擔憂起來。封卻五感,與凡人而言,太過危險了。無聲無味、無知無覺,與死何異?

她賭他潛神至強,能引他脫險,可如今,他毫無反應。神色安然,如同睡去。鏡中寒氣已在他身上覆了薄薄一層霜華,使得他的體溫愈發冰冷。

她不禁輕輕握上他的肩膀,喚他的名字。每喚一次,她的心便下沉一分。若是他醒不過來,該如何?

她竟不自覺地想起,那日大雪,她初見這少年,聽他自報家門,聽他喚她“仙女姐姐”……而後,陰錯陽差,他死在她的使符之下。她前去相救,卻被人阻撓。原本以爲,這只不過又是一段短暫的緣分。卻不想,日後再見,他安然無恙,更做了上清派的弟子。同其他人一樣,他看她的眼神,多了畏懼,多了不齒。

她活過百年,這些,早已司空見慣。緣生緣滅,不過如此。然而,他卻是段無錯的弟子,終是成了再見的機緣。數次救他,是人情,是興致,直到,他說:

“仙子是怕到了最後,這世上都沒人能明白自己……你看,你什麼都不教我,我也能明白,是不是?”

貨真價實,千真萬確的聰明……

她終是看不透生死,學不會不仁。她心中惻隱仍在,而愈發自私。只願自己的親人能長命百歲,自己的知己能平安康泰。爲此,她能逆天命、開殺戒、從魔道。可如今,她要如何才能救他?

她皺眉,又喊了一聲,“褚閏生!”

……

褚閏生神識再次恢復之時,就見自己身處在一片弱水之上。水中,翻騰着無數屍骸,觸目驚心。腥羶之氣,自水中涌起,溢進胸腔。手中,緊握着什麼,叫他安心。

他擡手,就見自己握着的,是一環金輪。輪身光亮,映出一張陌生的面孔。卻聽,有人開口,道:“本座聚窟洲廣昭仙君。你並非本座的對手,放棄吧。”

他聞聲,擡眸,就見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人。白衣素淨,青穗飛揚。清俊的眉宇之間,皆是泰然安詳。他手擎一盞明燈,萬道流光飛舞,環繞在他身側。

他聽得自己的聲音回答:“我追擊妖物至此,絕無離開的道理。我不論你是哪路的神仙,擋我者死!”

廣昭垂眸,道:“你若再進一步,便粉身碎骨。”

但見廣昭身後,一片電光交織,雷聲轟鳴,懾人心魄。

他張狂笑道:“雷神天將?!妖魔爲害人間,他們不管,卻費那麼大力氣對付我?哈哈哈……都說老天無眼,我今日算是見識了!”

“衆生十類,不分貴賤,無謂善惡。天道承負,自有定數。你不過一介凡人,卻自命天道,犯殺孽無數,更拘魂索魄,已生心魔。”廣昭道,“天地之大,可容萬物,唯魔例外……”

他笑道:“好一番高貴幹淨的說辭。我明白了,原來生逢亂世,飽嘗苦難,不過是世人活該。那便讓我成魔!弱肉強食,成王敗寇……待我贏了,便名正言順的變成‘天道’!”

他話音落時,雷聲大作。天空之中,烏雲翻滾,隱含戰意冷冽。

廣昭的神色卻依舊平靜,只道:“你連我都贏不了,又怎能挫敗雷神天君?”

他還未開口,就聽九天之上,有洪亮嗓音,道:“廣昭仙君,無需與他多費口舌!你速速退開,莫要阻我雷部蕩魔!”

廣昭卻道:“他尚未成魔……”

“若等他成魔,還要再添多少殺孽?”陰雲之中,雷聲轟鳴,那嗓音深沉,如是道。

那聲音落定,無數雷電從天而降,直擊他而來。戰意厚重,壓抑無比。

他的心中,忽生恐懼。面對那雷光熾烈,他竟無還手之力。那千鈞一髮之時,忽有靈光萬千,鋪天蓋地,阻了雷電之勢,消弭所有殺氣。只聽九天之上,又有人聲,道:“天道貴生,無量度人。念他殺妖是爲救世,尚有一心善念,本尊便網開一面。”

話音一落,烏雲又散,雷電消止,無影無蹤。

廣昭頷首,尊道:“恭送天尊。”

他心內驚駭未消,怔怔地看着天宇。

這時,廣昭手中燈盞浮起一點青熒,緩緩落入了弱水之中。只見,水中屍骸都化作了點點光芒,飛舞而起,隨那一點青熒,歸入了燈盞之內。

那一刻,他竟發覺,金輪之內有無數冤魂脫離而出,直奔那燈盞而去。他頓生怨憎,不甘、不服,那般清晰地糾結在心口,教他握緊了金輪,退開數丈。

廣昭見狀,擡眸望着他,波瀾不驚道:“不論你拘索多少魂魄,本座都能度化。這些魂魄若得解脫,你也可洗去罪孽,免除承負……”

他笑了起來,道:“那我要謝謝你了?”

廣昭搖頭,“行善積德,修習仙道。你興許無需本座幫忙。”他說完,微微頷首,消失在了漫天的流光之中。

他低頭,看着已凝如碧玉的平靜水面,倒映着自己的無力。殺妖是錯?救人是錯?那什麼是對?

“修了仙道,便能明白麼?”他自語。

身邊物換星移,時光流轉,他再回神之時,已站在那一片紫氣白煙之中,落花飛舞,遮他視線。他的耳畔,有人慼慼開口,問道:“主人,你是不是和我一樣,也不明白?”

明白?自然不明白……無論修多久的仙道,行多少的善事,依然不明白。心中的不甘、不服,一如先前,不得解脫。

他手下,忽現了一方棋盤,黑白縱橫,熠熠生輝。

“善弈棋者,必善佈局……”

他輕聲說出這句話,眼前,忽又現出一片濁浪滔天。只聽浪聲翻騰中,有人驕狂道:“你不過多久的道行,也敢在小王面前妄論天道?世間萬物,弱肉強食,勝者爲道!……”

他聽見自己回答:“既然勝者爲道,太子若能贏我,我便信人間當有此劫,放道讓行,更自毀元神,絕無二話!”

而後的戰局,慘烈無比,他見自己落入水中,遭萬千水族咬噬,元神俱滅,屍骨不全。

聽得見,天地之間又響起隆隆戰鼓,雷聲轟鳴。有人用波瀾不驚的嗓音,說着似曾相識的話:“……小仙只知,天地之大,可容萬物,唯魔例外……”

聽得見,九天之上,有人歷喝:“雷神蕩魔,閒雜人等速速離開!”

雷聲暴烈,震耳欲聾。待一切平息,有人以莊嚴之音,道:“本尊掌中的魂魄,本都是罪孽深重,斷無放過的道理。但方纔廣昭仙君不惜自毀元神,以淨靈燈之力,化去了所有魔戾之氣,換了他們再入輪迴的機會。天道承負,善惡報應,本尊便許他們自行造化……”

那是何等的快意,從心底升起,狂喜,讓他不能自已。天地之大,紅塵之廣,到如今,還有誰能阻他?

他喜悅之時,卻不知何處,有人聲聲喚他:褚閏生。

他一驚,猛然記起了自己是誰。心中的狂喜瞬間化爲恐懼,眼前的畫面驟然消失,惟餘了一片黑暗。

“前世已矣,如今你活着,就強他百倍。……區區記憶,豈能左右於你!只要心念堅定,便以你爲尊!”

不知爲何,他想起這番話來,心頭竟是一熱。諸多不安與恐懼,都失了威力,漸而不見。

他這纔想起,在上清派的日子,是何等悠然快活。化作小貓兒,日日守着他的絳雲。跟在他身後,亦步亦趨的幻火。說話刻薄,卻數次救他,爲他的莽撞善後的池玄。

到如今,雖是世事多變,不同先前。可失落傷心,豈是他一人所有?即便絳雲心性單純,不諳世事。即便池玄冷若冰霜,心性淡漠。但那二人,也曾爲這發生的種種擔憂掛心。這些,他豈能無視?

何以生恨?何以怨懟?何以不甘?

他是褚閏生,不是普煞仙君。前世種種,過眼雲煙。即便想起,又豈能左右他?!

那一刻,他於黑暗中開口,“不管你想做什麼,你已經死了。如今,我不恨任何人,也不想傷任何人,更不想算計任何人。”他帶着笑意,道,“修仙也好,成魔也罷,都非我所願。我只求活得開心快活,了無遺憾。”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高聲道:“我還活着,便要依循我的心意而活!”

他的聲音堅定無比,層層迴盪。便在那一瞬間,黑暗碎裂,耀目光輝鋪灑而下,他忽覺心中一片清明,再無疑惑。

耳畔的呼喚漸而清晰起來,一聲聲振動他心絃。

他緩緩睜開眼睛,待看到何彩綾時,微微一笑。

何彩綾見他醒來,不禁欣喜。只是,她心神放鬆之時,便無力起來。方纔勉強做法,霜華入骨。她雖然封卻五感,不覺疼痛。但那寒氣擾亂了她的內息,損了她的真氣,教她使不上力道。

見她軟軟往下倒,褚閏生忙伸手,接她入懷。他正擔憂,卻見那五行綾輕輕裹上了何彩綾的身子。五色光華隱隱,她身上的傷勢開始慢慢好轉起來。

他放下心來,帶着笑意,道:“仙女姐姐,看來,你的人情,我得還到來世了……”

何彩綾闔起雙眼,淺笑道:“來世的你又不會記得我,怎麼還?”

“若我記得呢?”褚閏生挑眉,問道。

“唯有今世,你是褚閏生。我認識的,也只是褚閏生……”她低聲說完,沉沉睡去。

褚閏生說不清自己那時的心情,只是,他不可自抑地笑了出來。他笑着,望着懷中的人,自語般道:“多謝……”

作者有話要說:狐狸:噢耶~現在大家看到了吧,不把閏生和彩綾配一對兒,是不理智、不和諧、不明事理的!

那隻:我賭一根黃瓜,讀者看重的絕對是普煞和廣昭那恩怨糾葛的前世……

狐狸:=口=

那隻:你確定你寫的不是耽美?

狐狸:=口=

那隻:= =

狐狸:=口=

那隻:你還是……早點洗洗睡吧……

狐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