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來,也只有你這個老傢伙能陪朕了。那幾個小的,半點不讓朕省心。”擺下的棋局盡收眼底,趙鈺捻着白子的手遲遲沒有放下。
“您的苦心,盛王殿下遲早會明白。”易公公拿着一顆黑子,已經想好了要落在什麼地方,“其實您爲何不將實情告訴他,您再這樣瞞着他,他可要以爲自己是別人的兒子了。”
“哦?你都聽到什麼了?”趙鈺擡起頭,棋子落下,卻並沒有落在棋盤上,而是放回了棋盒裡。
易公公道:“殿下估麼着已經查到了定安侯頭上,奴婢就是怕,他會以爲自己是定安侯的兒子。”
“是趙棋允說的?你把事情都告訴那個小臭棋簍子了?”趙鈺的聲音立刻高了起來,都是這個大臭棋教出來的小臭棋簍子。
“沒有老主子您的話,奴婢怎麼敢。那個臭棋簍子倒是忠心,早就是殿下的心腹了,對奴婢說話也不盡不實的了。不過他是奴婢親手帶出來的人,他說個一星半點,奴婢就能猜出個大概。殿下估麼着是弄錯了,甚至以爲許四姑娘是您的公主。”易公公無奈地笑了一下。
世間萬事皆無定數,當年種下的陰差陽錯,早就了今日的果,也不知還會引出多少事端。
“荒唐,荒唐。”趙鈺嘴裡這麼說,心裡卻是苦笑,造就了這荒唐的人不就是他自己麼?
易公公道:“您既已讓真正的公主殿下歸其位,爲何不讓盛王殿下和許四姑娘也歸其位,得其所?這許四姑娘還好,什麼都不知道。奴婢擔心的是盛王殿下,他一天到晚地瞎琢磨,會不會折騰出病來。他在外面跟許四姑娘走得很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麼想法。”
“朕……朕不是……不想告訴他,你讓朕怎麼說?告訴他,兒子啊,爹對不起你,你爹當年疏忽,你的親生母親被人害死了,至今沒有昭雪正名。爲了讓你過的更好,只能說你是別人的兒子,左瞞又騙的,一轉眼都快二十年了,連你的年紀都是假的。朕這麼說行麼?你讓朕怎麼說的出口!”趙鈺越說越無力。
易公公重重地嘆了一聲:“是很難說出口,那不說他了,再說說許四姑娘。您當年不是說,讓她嫁給盛王殿下的麼?怎麼又出來個馬姑娘?”
“元慎的日子已經夠難了,朕得給她找點兒助力。至於許四姑娘,朕也看開了,既然我那小姨子拼了命的想要逃離這朱門大戶,她姐姐也願意成全她,我又何苦把她的女兒又帶回這是是非非當中。何況那姑娘眼裡只有織繡,眼界窄了些,還是馬琴歌更合適。”趙鈺沉吟着。
“馬姑娘若是做了世子妃,您就真是大仇得報了!”易公公很想爲趙鈺的神來之筆拍掌叫好。
“怎麼報?”趙鈺想了想吳王后和她背後的吳氏一族。
“馬姑娘那性子,豪爽,跳脫,從不按牌裡出牌,一準能把這鳳凰宮攪和得烏煙瘴氣。到時候把您忌諱的那位氣着了,您正好趁機動手!”易公公半是玩笑地道,他只要想想那情景就忍不住要捧腹大笑。
“一邊兒去!”趙鈺怒瞪了他一眼,一下子又覺得索然無味,“算了,這棋不下了,把暖玉香點上,讓朕一個人呆會兒。”
易公公從一旁的櫃子裡取出一隻匣子,看上去像是裝墨的,裡面卻是香。他動作嫺熟地將香點上,默默地退了出去。
冉冉的煙氣升起,一點點地攀上去,沒等到了屋樑便已消散。這香味道很淡,有安眠的作用,可是這些年裡,每當點上這香,趙鈺都會更爲清醒。
“玲瓏,暖玉……”趙鈺的聲音如那微弱的煙氣般飄渺。
這兩個女人已經離他好遠好遠了……遠到對她們的記憶都有些模糊了。
趙鈺入行伍之前便已娶妻,娶的是大族戴氏的女兒戴玲瓏,那時他年少氣盛,非要入王軍和亂兵賊子爭個高下。那時候的他武功不怎麼地,甚至很差,他的家人爲了不讓他去送死,在能想能用的法子都用了之後,索性一根麻繩捆了他,把他關進了柴房。
他至今都記得那是一間好些年沒用過的柴房,角落裡堆放的柴火都發了黴,到了晚上,一股股的黴味薰得他徹夜難眠。
他掐指算着日子,眼看着王軍就要走了,也不知道等他出去了還能不能追的上。正當他越來越覺得沒有指望的時候,戴玲瓏,這個笑不露齒,走去主屋要小半個時辰的女人,拎着一把菜刀闖了進來。
戴玲瓏妝容齊整,儀態萬方,只是那把菜刀不合時宜地橫在脖子上。她的目光很冷,透着一股子從未有過的橫勁兒,以至於那些下人被她逼着開了門。
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個一雙纖纖素手,只會拿針線的妻子居然還有這樣的本事。戴玲瓏用最快的速度割斷了那條麻繩,連扶帶拽的把當時已經三四天沒喝水的他硬是弄出了王家大門。
“走吧,不用管我們,家裡也不用你惦記,有我呢。還有,你要是死了,我給你收屍,收完我就回來繼續孝順公婆,爲他們養老送終。”戴玲瓏一把抓過侍女遞上來的水袋子,扔給他。
他大口大口地喝了好幾口水,這才說得出話了:“你……我們成親還不到一載,沒有子女,你放我去,我要是真死了,你不是白做了寡婦?”
在那之前,他是把她當作妻的,可是那個妻的意義和這之後竟完全不一樣。
“你心裡的願望不能了,就不會高興,老了也要怨懟,我要那樣的你,有什麼用?我戴玲瓏這輩子只有你一個夫君,只要你高興,我就什麼都好。你不高興,我就是山珍海味,也味同嚼蠟,你能活着就活着……”戴玲瓏說着說着就哭了起來。
她臉上的粉花了,估計是那三四天也沒睡好,臉上的粉特別厚,這一花特別的難看,可是他偏偏覺得很好看。
“你別這樣,我不走了,是他們叫你來騙我的吧?”他語無倫次起來。
“你走,你給我走,拿着你的盤纏。”戴玲瓏一把將他推了出去,順手把侍女懷裡的包袱丟在她身上,之後關上了門。
他隔着門聽到許多下人的腳步聲,還有他那聲如洪鐘的父親的大吼,他沒有走遠,在不遠處的大榆樹後面躲了起來,聽着裡面的動靜。他很擔心她,怕她應付不了,怕她被父母責難……
可是她竟然用她那纖瘦的身子死死地頂住了門板,之後他聽到了她忽然放聲大哭。
“父親,母親,從今以後,我戴玲瓏不只是王家的兒媳婦,我還是您二老的親生女兒,夫君他跟王軍走了,我照顧您二老,服侍您二老一輩子。我們戴家的小輩也都是二老的子侄……”戴玲瓏呼喊着,最後說了什麼已經聽不清楚了。
“傻孩子,我的傻孩子。趙鈺,你個殺千刀的不孝子,我就當沒你這個兒子。夫人,不要哭,以後我們只有玲瓏這個女兒!”王老爺子的聲音劃破了夜空,傳了很遠,以至於多年後左右鄰舍都還記得。
到了後半夜,他終於把包袱綁在了背上,準備出了城,打聽一下王軍的消息。他走了沒多遠,就聽見一聲門響,出來的是戴玲瓏的侍女。
“等等。”那侍女聲音很低,卻很清楚,小跑着追了上來,“夫人說您一定還沒走遠,方纔哭得太厲害,忘了把乾糧給您帶着了。還有這個腰牌,戴家商號的掌櫃都認的,您要是有什麼需要,或是哪一天想回來了,就去戴家的商號。”
那侍女將滿滿一大包饅頭、醬肉和一塊考究的腰牌塞到他懷裡,而他很沒志氣的接了,他忽然發現,他一點兒都不瞭解自己的小妻子,甚至連她身邊的侍女的名字都叫不上來。
“你叫什麼?”他哼哼着問。
“奴婢暖玉。”暖玉眼睛一瞪,嚴肅地道,“奴婢叫什麼不重要,吃饅頭的時候記得喝水,夫人說了,軍營裡的乾糧特別的幹、特別的硬,您餓急了,吃的快,一定記得喝水,別噎死了,死相太窩囊。受了傷,要趕緊看郎中,夫人說了,沒有郎中就找那些身上傷多又活着的,他們總會有辦法,千萬別自己硬撐着,要是這樣死了,太笨。您缺錢了,就打借條,打的多了也不怕,夫人說她嫁妝多,有多少您心裡有數,超了她就回家要。面子值個什麼,在夫人面前沒面子不算沒面子……”
“這是你家夫人說的,還是你說的?”他被嘮叨的頭疼,方纔那些感動變成了詫異。
“當然是夫人說的了,夫人昨晚就在籌劃,怎麼把您從柴房帶出來,怎麼買通門房,怎麼給您弄一堆乾糧。這些話都是夫人昨晚說的,夫人說奴婢只要把這些話背熟了就行,旁的什麼都不用幹。奴婢保證,每一個字都是夫人說的。”暖玉的目光堅定。
暖玉對戴玲瓏一派推崇,他在她眼裡估麼着就是個吃饅頭都會噎死的傻主子。
那一刻,他的眼睛竟然溼潤了,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從沒有落過淚,那是第一次。
“你回去吧,告訴夫人,我死也要死回來!”他終於轉身而去,心裡有個聲音對自己說,一定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