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裡捏着那個荷包,江夏微一猶豫,揚起一抹笑,道:“這裡頭的配料倒是極好的……玉翠姐姐,不知能不能容我一點兒功夫,我將這方子記一記?”
玉翠之所以過來,一來是感念江夏替小弟治好了咳疾,二來,妹妹芷蘭還在人家手底下討生活。江夏就是要記一記配方,並不算過分,是以,玉翠半點兒都沒遲疑,立刻就答應了下來。
江夏笑着謝了,擡眼看見翠羽和彤翎想跟着進來,翠羽手裡捧着個包袱,彤翎則端着兩盞茶,江夏就笑道:“正好,你們倆陪着玉翠姐姐說會兒話,我把這方子記下來。”
翠羽、彤翎並不知道她們兩個說了什麼,只看見江夏手中託着個荷包,並不是江夏自己的物事,想來是玉翠身上的藥囊,自家姑娘精通醫術,遇上新鮮方子,抄錄一番也很尋常,是以,兩個丫頭也沒多想,笑嘻嘻答應着,徑直往玉翠身邊說話了。
江夏住的是西間,徐襄安排的是東間,江夏從西間裡出來,穿過中堂徑直進了東間。
那荷包裡的香料藥物,她之前已經辨別清楚,自然不需要再研究什麼,只是打開自己帶着的香料匣子,從裡頭拿出一些小瓷罐來,依據對荷包香料的辨別,逐一斟酌用量重新調配,不多時,她就調好了一包香味幾乎一模一樣的香料,然後用一隻素白的細麻布袋子裝了,用繫帶扣好,隨手裝在衣袖裡……
然後,她拿出硯臺、墨條,倒水研磨……
西屋裡翠羽彤翎正陪着玉翠說着繡花樣子,彤翎特特地翻出江夏的一條裙子來,讓玉翠看裙底邊傾斜生長出來的一枝荷箭,一片半荷葉,那半片荷葉剛剛竄出,只伸展開半邊,另半邊還卷着未曾張開……
“啊!”突然一聲驚呼從東間裡傳出來,彤翎幾乎半點兒沒耽誤,手裡還攥着那條裙子,人已經跑出西間,直奔進了東間。
“姑娘,姑娘,怎麼了?”慌慌張張衝進東間裡去,彤翎擡頭卻看見,江夏一臉沮喪地拎着剛剛那隻荷包。只不過,剛纔還很鮮亮的荷包,這會兒已經沾滿了墨汁子,黑乎乎一團,眼見着是廢了!
“彤翎,你快看看,這個怎麼辦……這是大姑奶奶給玉翠安胎的符籙,從玉泉觀裡求來的吶……”江夏好像嚇傻了,拎着那隻墨汁淋漓的荷包,根本不知道怎麼好了。
彤翎倒是個利落的,將手中的裙子往椅子上一放,伸手接過那隻荷包,嗤啦一聲,將外層沾了墨汁的荷包撕了,伸手將荷包裡的一張黃表紙符籙和一個小小的藥芯子取了出來。
或許是硯池中墨汁不多,也或許是江夏搶救及時,外邊的荷包沾滿了墨汁,裡邊的符籙和藥芯子卻並沒有沾染到!
彤翎鬆了口氣,擡頭看着江夏笑道:“姑娘,你看,要緊的符籙沒染了,咱們那裡有好幾個新做好未用的荷包,咱們取一個,賠給玉翠姐姐就是了,並不妨礙的。”
江夏略略遲疑道:“確實沒有妨礙哈?”
“嗯嗯,確實沒有妨礙。”彤翎說着,笑着拉着江夏往西屋裡去,主動替江夏說明情況,並飛快地翻了四五個新繡好的荷包出來,有葫蘆形,有如意形,有榴綻百子形……倒是個頂個精緻漂亮,並不比玉翠那個荷包差。
“姑娘不必往心裡去,荷包奴婢還有幾個,回去換一個裝了就好,不用再給奴婢荷包了……”玉翠客氣着推卻着。
江夏卻根本不給她推脫的機會,伸手從彤翎手中拿了一隻芙蓉色的如意荷包,將那符籙和藥芯子一起裝了進去,鎖好口,然後交到玉翠的手心裡:“你可別再推脫了,再推脫,我可就當你是嫌乎彤翎和翠羽的手藝了!”
“哪裡,沒嫌棄,真沒嫌棄……”玉翠辯解兩聲,無可奈何地將荷包接了過去,重新掛在脖子上。
待她戴好荷包,江夏笑嘻嘻拿出一支怪模怪樣的東西來,對玉翠道:“你應該聽芷蘭說過,我弄了個聽胎動胎音的傢什,我來給你聽聽,就當我給你賠罪吧!”
拿着聽診器,往玉翠隆起的小腹上放的時候,江夏的手都不可遏制地顫抖着,她的手心裡一層細汗,冰涼一片……
當聽筒中終於傳來微弱,卻持續規律的胎心搏動聲音,江夏自己都沒察覺到,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唔……孩子很好,我能聽到他的心跳了!”江夏笑着向玉翠報告。
得了江夏的診看,玉翠滿臉幸福地回去了,江夏讓翠羽彤翎去送送,自己則重新趴到榻上,將自己的臉整個埋進鬆軟的絲綿大迎枕中去。
送走了玉翠,她纔想起,明日午後,她還得去給徐慧娘行鍼……突然,她從心底生出了一絲怯意。
她怕自己看見徐慧娘,想起玉翠珍而重之的荷包,想起,玉翠腹中,那弱的幾乎不可辨識的胎心音,她怕想起,玉翠那般容色背後,是大把大把脫落的頭髮……她怕到時候,自己一時失了理智,刺偏了穴位……
若是之前,未曾親眼看見,沒有親自接觸,她大概會一致聲討做人通房、做妾的女子,會厭惡這些人爲何不能自強自立,爲什麼只學着以色侍人,換取並不可靠地所謂榮華富貴呢?
但是,當她真的接觸到這個社會中的一些人,接觸到身爲正室的徐慧娘,也接觸到通房丫頭玉翠……她突然有些迷茫了,有些立場不明瞭。
這個社會,女子何其弱勢,‘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一輩子都要聽別人的,成爲別人附屬品,不能自立,更談不起自強和自尊。
家世好的,尋個門當戶對的人嫁了,相夫教子,孝順公婆,伺候相公,還要管理相公的妾室和通房,甚至,還要教導養育這些女人生的孩子……
家世不好的,很可能會因爲讓兄弟吃飽飯,或者爲了兄弟上學讀書,有所發展,就被賣掉,成爲丫頭、小妾,‘妾通買賣,’‘不過是供人樂哈的東西’罷了!當家主母惱了,提腳就能賣掉!連身家性命都在人家手裡攥着的,又談何幸福?
……這樣的人生,哪一種不悲哀?!
悲哀的,不是某個正妻,也不是哪幾個通房小妾,悲哀的是這個社會所有的女性,不管她的身份是正妻還是妾室、通房。
黑暗中,腦子有些混亂的江夏沒有察覺到有人進了小院,漸行漸近,一直來到了她的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