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事俱備,謝則安提溜着新酒入宮。
趙崇昭正氣得不輕。
原因還在那個耿洵身上。耿洵上次參了謝則安一本,趙崇昭一直不太高興。這次好了,耿洵劍指姚鼎言,把姚鼎言批得狗血淋頭。
趙崇昭更不樂意了,謝則安和姚鼎言都是他信任的人。耿洵這一次兩次地彈劾,不止罵謝則安和姚鼎言,還捎上了他,難道是故意打他臉?
一見謝則安,趙崇昭立刻痛罵起耿洵來。
謝則安耐心地聽着。耿洵參的事不大,聽起來甚至還有點無理取鬧。
事情的起因很小,因爲姚鼎言要講課,要給趙崇昭和百官講課。新法要施行,首先要把自己的主張擺出來。
這當然沒什麼,天子年幼,經常有資歷老的大臣、大儒給他授學,姚鼎言位列參知政事,當然有資格給趙崇昭講課。問題出在姚鼎言的一個要求上:趙崇昭和百官都坐着聽他講課,他一個人杵在那兒講課好像不太自在,乾脆他也坐着講吧。
這事兒多小啊,偏偏他一提出來,耿洵馬上跳出來反對。
這次還是這個理由,坐着講課不合儀制。
趙崇昭一聽,登時炸了。
儀制儀制,又是儀制!姚鼎言是百官中他最重視的人,坐一下有什麼不可以?
不得不說,姚鼎言的種種言論很對趙崇昭胃口。比如“民不加賦而國用饒”,多好的想法,正好解決了國庫空虛的燃眉之急!搞民生要錢、練精兵要錢,可民不富兵不強,談何強國?
問題在於,國庫沒錢啊!
更何況趙崇昭從小被趙英訓得多,心裡一直憋着那麼一口氣。
而姚鼎言的際遇與趙崇昭很相像。
姚鼎言少年成名,入朝後更是聲名鼎盛。可趙英不用他,一直不用他。直至趙英駕崩前,姚鼎言在他的畢生志向上可以說是毫無建樹。
姚鼎言也憋着一口氣。
眼下的局面很明瞭:趙崇昭和姚鼎言都想變法圖強。
趙崇昭迫切地需要一次成功來證明自己,姚鼎言迫切地需要一位全心支持他的君主。
他們一拍即合。
這個時候出現的反對聲音,都會被姚鼎言和趙崇昭視爲對自己的挑釁。
——包括從謝則安口裡說出來。
趙崇昭說得再好聽都好,骨子裡其實還是個君王。他從小身居太子之位,養尊處優、貴不可言,即使如今對他許下再多的諾言,也不會喜歡他一天到晚提出反對意見。
謝則安念頭轉了又轉,等趙崇昭說完後淡笑着接腔:“既然這樣,不如把這耿洵殺了吧。”
趙崇昭一愣,面色尷尬:“我是有過這想法……可想了想,行不通,這麼幹會被文官用唾沫淹死。”
謝則安:“………”
原本謝則安只是想說點反話刺激刺激趙崇昭,聽到這話徹底無語了。幸好馬御史和孟丞相他們退得早,要不趙崇昭說不定會想把他們都弄死。
謝則安不動聲色:“那把他貶出京城吧。”
趙崇昭興高采烈地說:“對頭!我也是這麼想的!像把當初那個馬御史弄走一樣把他貶得越遠越好!”
謝則安說:“陛下說得有理。”他睨着趙崇昭,如數家珍般列出一個個提出過反對意見的朝臣,“徐先生曾經反對過姚先生,該貶;我父親曾經駁回過姚先生要錢的條子,該貶;御史大夫秦明德,彈劾過我和姚先生,該貶;兵部尚書、禮部尚書、戶部侍郎……”一長串名單唸完,謝則安擲地有聲地建議,“統統貶出京城。”
趙崇昭又不是蠢人,謝則安都把話說到這地步了,他哪還不明白謝則安的意思。
他不可思議地瞪着謝則安:“你爲那個耿洵說話?”
謝則安並不接茬,坐下給趙崇昭倒了杯酒。清冽的新酒在杯中漾了漾,慢慢靜了下來,澄澈如鏡。
謝則安說:“陛下你也是人,當然能有喜歡的人和不喜歡的人,耿洵罵陛下,陛下不喜歡他很正常。”他笑了起來,“要是你覺得不高興,我幫你去炸他們家茅房。”
趙崇昭興致勃勃:“這個好!”
謝則安說:“可是當你作爲‘陛下’作出決定時,不能讓喜歡或不喜歡干擾你的判斷。”他舉了個例子,“比如我不喜歡誰,總不能叫你把他弄走。”
趙崇昭呆了呆,認真地說:“你不喜歡誰?我把他弄走!”
謝則安:“………”
看來說了也是白說。
謝則安說:“陛下,今天看起來風和日麗,擇日不如撞日,不如我們喝完這杯就去炸耿洵茅房吧……”
趙崇昭正憋得慌,聞言兩眼一亮:“走!”
謝則安一口灌盡杯裡的酒。
路,還很長啊。
很長很長。
炸茅房是謝則安的老本行,他有完全的準備。如今的工部是謝季禹的老下屬在管,火藥坊嘛,他的老下屬在管,弄點小炮仗過來有什麼難的?
謝則安一聲令下,戴石馬上給他準備好了。
趙崇昭和謝則安一身混進人羣裡找不着的裝扮,趴在一株大樹上往耿洵府中看。
耿洵是御史臺的人,清廉得不能再清廉的文官,好在他家有點餘財,纔不至於像馬御史那樣窮得連茅房都是去外邊的,趙崇昭想炸都炸不着。
趙崇昭趴了一會兒,不耐煩了:“怎麼他還不上茅房啊!”
謝則安說:“要不我叫人給他下點瀉藥?”
趙崇昭說:“你也太損了吧!”說完他興高采烈地指着院內,“看!他進去了!”
謝則安笑眯眯地說:“那我叫人動手了。”
趙崇昭說:“快!快下令!”
謝則安吹了聲長哨。
只聽噼裡啪啦幾聲,茅房裡傳來一聲慘叫。一個光腚的人狼狽地奔逃而出,慌亂地往屋內跑去。
趙崇昭哈哈大笑。
自從登基後他已經許久沒這麼暢快過了。心頭的火氣一發完,趙崇昭拉着謝則安下樹,對謝則安說:“三郎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後我再生氣都好,不會牽連到國事上。”他握緊拳頭,“實在氣不過的,三郎你再幫我炸他們家茅房!”
謝則安說:“沒問題。”
回宮路上趙崇昭又問:“三郎你覺得真不能讓姚參政坐着講課嗎?”
謝則安說:“你喜歡就好。”
趙崇昭見謝則安不給意見,也不生氣。他想到謝則安是自個兒進宮的,不由疑惑起來:“三郎你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和我說?”
謝則安靦腆地說:“也沒什麼事,就是想在旬報那邊刊點小文章……”
趙崇昭說:“旬報不是你大伯管着嗎?這哪用跟我說,你愛登什麼都成。”
謝則安說:“話不是這麼說,”他認真起來,“旬報不是一言堂,不是我大伯說什麼就是什麼,更不是我說什麼就是什麼。旬報剛出來時還不成氣候,有些事當初我也沒和父皇提,如今各種報刊都辦了起來,輿?論這一塊已經變得非常重要。”
趙崇昭說:“三郎你的意思是?”
謝則安說:“這個時候,就要把報刊向規範化這個方向引導。輿?論是好東西,可以用來督查各地的違法亂紀現象,可要是被有心人利用,輿?論就是老虎。”
趙崇昭被謝則安說得一愣一愣。
謝則安給趙崇昭舉了個例子:“比如給你講故事,很久以前有個叫包拯的青天大老爺,斷案如神、不畏權貴。當時有位青年才俊叫陳世美,他少年時中了狀元,被皇帝一眼看中,把公主許了給他。”
趙崇昭忍不住插嘴:“怎麼聽着有點耳熟……”
謝則安說:“如有雷同,純屬虛構。”他繼續介紹,“陳世美娶了公主,夫婦倆琴瑟和鳴,好不快活。沒想到這時一個婦人入京,自稱是陳世美在家鄉娶的妻子!”
趙崇昭說:“……越來越耳熟了。”
謝則安:“……”
謝則安抹了把汗,正色說:“巧合,巧合來着。包拯得知了這件事,鐵面無私地判了案,將陳世美斬首示衆。聽完這個故事,你覺得陳世美是怎麼樣的人?”
趙崇昭知道謝則安的身世,自然同仇敵愾:“背信棄義,無恥小人!”
謝則安說:“這個時候再有人告訴你,故事裡包拯是真的存在的,也真的辦過許多大案,但陳世美不是負心人。正相反,陳世美是個清廉的好官,這個故事是他仇人編出來構陷他的,你信多少?”
趙崇昭沉默下來,陷入了思考之中。
謝則安說:“所以說,輿?論是老虎。有些事一旦傳開了,想澄清就非常難。將來姚先生的新法要是推行開了,有人隨意抹黑歪曲怎麼辦?”
趙崇昭說:“三郎你說得有理,那我們該怎麼做?”
謝則安說:“在新法還沒引起矛盾之前,我們先推行個。”不知不覺已到宮門,謝則安笑了笑,“到你書房再說吧。”
謝則安在推行報紙前已和謝望博在旬報標題下印上“輿?論準則”,只不過沒有正式列入律法,有人真鑽了空子也不好追究。姚鼎言的觀念非常超前,這兩年已經有意識地用報紙來宣傳新法,姚清澤更是直接籌辦了,大肆鼓吹新法的好處。
謝則安建議趙崇昭立法雖然限制了自己,但也限制了姚鼎言。
往後姚鼎言想再利用輿?論肆意攻訐別人恐怕行不通了。
如果說前面他的不支持算是惹怒了姚鼎言,那這個一出,姚鼎言會更不高興吧?
謝則安面色微頓,最終還是大步與趙崇昭走進御書房,從袖袋中取出寫好的奏摺。
趙崇昭看了一遍,大致瞭解了謝則安的想法。謝則安說要做的事,他當然覺得挺好。他點點頭,直接把玉璽遞給謝則安:“你蓋個印就好。”
謝則安一點都不含糊,拿起玉璽重重印了下去。
見謝則安沒有迂腐地推拒,趙崇昭歡喜不已,抓住謝則安的手說:“三郎,今晚你留下吧?”
謝則安朝他一笑:“不行。”
趙崇昭瞪着他:“爲什麼?”
謝則安俯身在趙崇昭脣上親了一口:“我要去辦點事,明兒一定不走。”
趙崇昭被謝則安親得心花怒放,勉爲其難地說:“好吧。”
謝則安說:“你早點睡,我先回去了。”
趙崇昭一把拉住他,把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小傢伙”上面:“不行,你吻出火了,要先解決了纔給走。”
謝則安:“……”
這個整天發-情的混蛋!
謝則安出宮時已快到宵禁。
還好他體力不差,要不然真的走不了。
謝則安並未直接回謝府,而是轉道去了白天剛造訪過的耿府。茅房那邊的狼藉不堪已經收拾乾淨了,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耿洵書房裡還亮着燈。
謝則安敲了敲門。
耿洵帶怒的聲音從裡面傳來:“進來。”
謝則安走進去,只見耿洵面青如鐵,惡狠狠地瞪着他。
謝則安苦笑着朝耿洵一揖:“白天戴石多有得罪,耿御史不要見怪。”
耿洵咬牙說:“不敢!謝少卿可是陛下跟前的紅人!”
謝則安白天叫人炸的不是耿洵,而是叫人穿上耿洵的衣服進那間茅房。今時不同往日,他真要敢幫趙崇昭炸耿洵這種直臣的茅房,他們絕對會一頭撞死在御階前一洗此辱。
謝則安說:“耿御史是有大抱負的人,何苦在這些小事上讓陛下爲難?”
耿洵說:“千里之堤毀於蟻穴,見小禍時不管不勸,終有大禍。這是言官的責任,謝少卿若是想來和我說這個,大可不必多費脣舌!”
謝則安聽耿洵句句激昂,搖搖頭說:“若耿御史因這種小事讓陛下心生厭惡,往後陛下怎麼會把你的話聽進耳裡?”他頓了頓,看着耿洵,“耿御史聽說過智子疑鄰的故事嗎?”
耿洵皺起眉頭,冷笑說:“難道謝少卿要我像你一樣逢迎上意,連炸人茅房這等齷齪事都做得出手?”
傍晚謝則安和趙崇昭“炸茅坑”的事對耿洵的衝擊實在太大了。
想想要是自己真碰上那種事,恐怕會一頭撞死在趙崇昭面前!
耿洵慷慨直言:“勸諫君王是御史臺本分之事,要是想趨利避害,當初我就不會進御史臺!”
謝則安當然知道耿洵的脾氣,要不是知道耿洵是怎麼樣的人,他哪裡會大費周章來和耿洵商談?換了別個爲了私怨或“公怨”而把他罵得體無完膚的傢伙,謝則安果斷要真·炸他茅房。
謝則安說:“一滴水解不了旱。”他重新坐下,“所以必須想辦法聚雲成雨。耿御史,若是我把由各地報邸得來的消息與你們御史臺互通有無,你們能做的事情是不是更多?”
耿洵睜大眼。
報紙是好物。
每期旬報一出,御史臺都會人手一份。也不知謝望博是怎麼運作的,各地的消息它都能第一時間刊登出來,而且上頭還有朝中大員針對時政的“筆戰”。看完之後,大致能瞭解一旬之內朝中是什麼風向了。
這還只是印出來的,沒印出來的那些呢?誰都不知道旬報那邊掌握着多少東西。
謝則安說:“有些事,光靠少數人是做不成的。”
耿洵說:“謝少卿爲什麼要找上我?”
謝則安說:“因爲老馬和秦先生都在爲你頭疼啊。”
耿洵又呆住了。
謝則安說:“老馬離京時交待了我不少事,其中你是重點關注對象。老馬非常看好你,也非常擔心你。還有秦先生,你與他共事這麼久了,應該瞭解他是怎麼樣的人。爲什麼你出面彈劾我和姚先生這兩次,他都不站出來?會叫的狗不咬人,會咬人——”
耿洵瞪着謝則安。
謝則安清咳兩聲,面不改色地換了話頭:“陛下和先帝不一樣,他纔是個半大少年,你老拿儀制出來說事,陛下會很厭煩。陛下不喜歡處處受制,在他看來你根本是在無理取鬧。要是姚先生或我做了什麼欺橫霸市的事,你怎麼彈劾都不是問題,陛下一定不會不滿。”
耿洵懷疑地看着他:“你確定?”
這話連謝則安自己都不信。
謝則安說:“好吧,我的意思是,反正都是惹怒陛下,不如在更重要的事情上出頭。”他說了句掏心掏肺的勸告,“死在這種小事上根本毫無意義。”
耿洵眼睛瞪得更大:“死?”
謝則安:“………”
好像說漏嘴了?
耿洵氣紅了臉:“你是說陛下因爲我的兩次諫言想殺我?”
謝則安只能說:“耿御史先彆氣,陛下還在成長中,還小嘛,成長空間大大滴有……”
耿洵臉色轉爲青白。
謝則安知道對這麼個滿腔熱血的年輕言官來說,真相非常打擊人。但不下點猛藥,怎麼能把耿洵這樣的有生力量保下來?御史臺的人貶了兩次,堅守的人所剩無幾了!
雖然他也不太喜歡被人指着鼻子或者戳着脊樑大罵,但這樣的罵聲也是朝中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少了它,生活肯定沒現在這麼多姿多彩了…… щщщ★TтkΛ n★¢ ○
謝則安說:“耿御史,今天你也看到了,陛下他什麼都敢想,什麼都敢做。我勸你現在多忍耐不是爲了讓你保全自身,而是爲了朝廷的未來。”他深吸了一口氣,站起來又一次鄭重地朝耿洵一揖:“將來朝廷會更需要你們。”
耿洵聽過許多關於謝則安的事,卻沒見過這個在外人面前溫文又溫和的謝則安這麼正經的一面。
“將來”兩個字重重敲在他心頭。
要不是看出風雨欲來,他怎麼會站出來挑姚鼎言的刺?
耿洵沉默片刻,說道:“我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