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小姑娘隨盧媽媽拿過吉祥結，返回去的時候都有些傻眼。不多大功夫，自家主子的馬車上哪兒去了？
紅衣小姑娘不由擔心道：“主子不會是丟下我們不管了罷？”
綠衣小姑娘雖也疑惑，但還是忍不住點了下她的腦袋，沒好氣道：“我們是不值錢，但這籃子首飾可是主子花大價錢挨個兒挑買的，會丟下不管？”
“那可不一定。”紅衣小姑娘不服氣道，“主子性子古怪着呢，老是好端端的做些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事，我每次都捉摸不透主子到底是爲的什麼？”
“知道性子古怪還在背後嚼舌根，小心被主子聽到揭了你的皮。”
正說着話，一輛紫檀木製成的馬車緩緩從客棧的背陰處使了過來，原是天色昏黑，兩人剛纔未能看清。
怕主子生氣，兩人趕緊閉嘴朝馬車走去。剛站定，就聽車內傳出簡短低沉的男子聲音。
“掛上去。”
“是。”
兩人將手中的吉祥結掛在馬車簾幕邊上，然後坐在馬車外沿默聲發呆。主子聽不得姑娘家嘰嘰喳喳的吵鬧聲，她們可不敢吭聲說話。
*
盧媽媽回來時，絮饒剛好準備沐浴，她便侍候着從包裹中拿乾淨衣物，見白日裡被打碎的玉鐲被小姐用錦帕包着，好好收在包裹裡頭，心裡不免添上愧疚。
絮饒看她神色，猜出她心中所想，笑道：“不是什麼值錢物件，也不是什麼親友送的，只是戴着有四五個年頭了，不捨得扔罷了。媽媽不必在意。”
“那…………”盧媽媽再三猶豫，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小姐這鐲子是什麼來頭呢？”
“說來好笑，當年廟會上，有個守廟人纏着非讓我買下這鐲子，說是保姻緣的。”絮饒將斷裂的玉鐲拿出，在桌上拼了一下，已是拼不成完整的環，“我受不住她的連番說弄，便買了戴着玩。不過她那番說辭倒是過耳就忘了，不覺得可信。”
盧媽媽看着眼前恬靜又不失聰慧的人兒，由衷讚道：“小姐不僅樣貌傾城，性子更是良善討喜，日後姻緣絕對不會差的。”
絮饒低笑，拿了乾淨衣物走去屏風後沐浴。
誰知道呢？她日後的姻緣，究竟會是個什麼模樣？
沐浴的香湯內飄滿了瑰麗的花瓣，柔和的水流從纖細的肩臂滑下，順着潔白的臂彎落入手心，又從手指的縫隙中掉落在地，碎成殘缺不全的飄渺水汽。
亦如她前世的姻緣。
前世，她剛被告知要被魏王娶爲王妃，還未來得及走出廳堂，回屋偷偷上柱香說給孃親聽，這份姻緣便被人生生掐斷。
杜幽月，也就是比她大兩歲的嫡姐，許是得了消息，不顧平時尊貴的清高姿態，匆匆趕來，跪在老祖宗面前聲稱有話要說。
只見她義正言辭的說着，眼神卻是定定的看向絮饒，意有所指。
“老祖宗，事關我國公府的名聲，我左右思想，認爲這件事決不能隱瞞包庇下去，讓不乾不淨之人污我國公府門面！”
“此話怎講？”看她言辭肯定，老夫人沉了臉色。
杜幽月起身朝絮饒逼近過來，當着衆人面，猛地將她右邊衣袖扯了上去，看她右臂光潔，得意的露出一副果真如此的模樣。
“老祖宗，剛纔我去母親房中，恰好遇上昨晚審問妹妹院中下人的婆子，並從她口中驚聞妹妹竟早已不是處子身。不知妹妹對此如何解釋？又想以何種臉面嫁於魏王爲妃？”
被這樣猝不及防的當衆羞辱，絮饒緩口氣，強自鎮定下來。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慌亂。於是從容的將衣袖遮掩好，儘量忽略手心冒出的冷汗，不緊不慢道：“守宮砂而已，兒時不小心摔傷，把它蹭去了。我仍是清清白白的女兒身，國公府名聲以及魏王那裡，有勞姐姐擔心了。”
“你……”
杜幽月氣急，又不好當着老夫人的面太過咄咄逼人，於是朝母親薛氏使了個眼色，見母親會意，便退到了一邊。
薛氏起身冷哼道：“從昨晚到現在就一直是個嘴硬的，麻煩事惹了一樁又一樁，回回都說自己是冤枉的，真當府上的規矩是擺來看的嗎？”
說着，薛氏請示老夫人的意見道：“老祖宗，這事容不得輕率，既然她說自己是女兒身，那就找個懂事的婆子給驗看。”
老夫人將手中佛串放在胸前，皺眉唸了聲佛，似是在猶豫，沒有說定話。
見此，薛氏再次看向絮饒，質疑道：“之前不曾在意過，如今想來，你們母女無依無靠這麼些年，是誰給養活下來的？難不成是靠着你那個嗜賭敗家的舅舅嗎？”
當時她並不曉得父親每年是瞞着國公府的人給她們送的錢財，所以回答說是靠着父親的救濟過活的，卻引來薛氏的冷聲嘲笑。
“笑話！當年你們母女自己倒黴遇上災禍，跌落山底失了蹤跡，府上人皆以爲你們丟了性命。老爺回來後因此遷怒了我近十年，怨我未能護好你們母女，直到三年前在道士的指點下尋到你們，纔算緩和了些。而依你所言，難道是老爺早已得知你們消息卻不接回來，爲的就是故意爲難我嗎？”
父親爲何不早點把她們母女接回來，她也不太清楚，更拿不出父親之前連年救濟她們的憑據，所以無法反駁薛氏的話，一時間有些啞然。
看她解釋不了，薛氏接下來的話更爲諷刺。
“狐媚子就是狐媚子，招數高明的不得了，誰知道當年故意失蹤安的是什麼心思？怕只怕是這頭挑撥我與老爺多年夫妻生出嫌隙，那頭卻憑着當年結交的那些達官顯貴好吃好喝的過活！”
提及孃親，絮饒再也無法冷靜，氣憤的爲她辯白伸冤：“孃親賢惠善良，從未生過任何挑撥他人的心思。且早已容貌盡毀，多年來也一直是臥病在牀，不曾與任何外人有過接觸，還望夫人莫要妄加揣測。”
“大膽！你還將我這個主母放在眼裡嗎？！”薛氏性子要強，平時最爲注重顏面，所以受不得絮饒此番頂嘴，怒道，“我可是記得，當初你娘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是靠色相留住男人的，不是自認賢惠，自持有才嗎？哪樣不能把人哄得團團轉？！”
說完，薛氏尤不解恨，繼續污衊道：“也或者是把一身歪門邪道的本事教給了你這丫頭片子，想着讓你攀權附貴？總歸都是不知恥的，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是乾乾淨淨的清白人！”
“我……”
絮饒剛想再辯駁幾句，卻被老夫人的話給打斷。
“都莫要再說，聽着頭疼，盡惹人看笑話！”老太太有些不耐的對薛氏道，“你去安排幾個婆子來給她驗身，如若真有苟且，絕不會留她在府中污濁門面！”
聞言，絮饒心涼了半截。給未出閣的姑娘家驗身是件人人側目的恥辱事，老夫人能做出這樣的決定，且讓薛氏來安排人，說明剛纔薛氏的話在她心裡是佔了上風的。
是非黑白都已被薛氏給顛倒過去，孤立無援中，難免那些婆子會從中作梗，驗身反而坐實了她不貞的罪名。且就算驗的她是處子身，怕是會再次往孃親身上潑髒水！
既是這樣，她又何必承受那等侮辱？！
絮饒銀牙一咬，倔強道：“清者自清，我不驗身。”
這樣一來，便給了那些落井下石之人可乘之機，杜幽月聞言笑道：“妹妹果真是心虛了罷。”
老夫人也是有些生氣，重複了一遍道：“下去讓人給你驗身。”
絮饒則始終咬緊牙關，只一句“清者自清，我不驗身。”
該來的終究是來了，也許從她當初踏進國公府的那一刻起，她的隱忍，她的委屈，便都預示了她的悲慘結局。
老夫人震怒，在薛氏的挑撥建議下，決定以爲父親祈福的名義把她趕出國公府，送去寺廟裡落髮爲尼，終身不得再回府。
日後若真能青燈古佛爲伴倒也是個解脫的法子，怕只怕會像四歲那年一樣，半路被人截殺了去！或者要更慘一些，遇上比蒙冤死去更爲骯髒難堪的齷齪事！
萬念俱灰，絮饒竟然彎眸笑開，水盈盈的淚花被她硬生生給逼了回去。既然終究逃不過一死，那她就賠上這條性命，讓他們日後也不得心安！
背上的傷依舊痛入骨髓，身後的人依舊對她冷眼相待，不論身份高低貴賤，皆是或鄙夷、或嘆息的看她笑話。惟有佛堂內那尊佛像慈眉善目的憐憫看她，淳厚聖潔。
趁着同她一起走出廳堂的人沒在意，絮饒忍痛跑進了佛堂內。內裡香火繚繞，即便白日也是燃着成排的蠟燭，明黃色的火焰在微風中搖擺晃動。
掛上門，將整齊的燭火掃落在地、擲向窗戶、門扉。熊熊的火焰把那些妄想進來阻止她的人攔截在外。很快，大火在風中迅速朝着二樓蔓延上去。
這佛堂共有七層，木製的樓梯層疊曲折通往高處，絮饒在火舌的圍繞追趕下，每踏一步，眸裡的決然就堅定一分，每喘口氣，心頭的悲涼就濃厚一分。
不甘！亦不願！卻是生生被逼得自尋死路！
“今時今日，我杜絮饒以性命起誓，自己和生母秦氏十幾年來皆是清清白白，從未做過任何讓自身、讓杜家蒙羞之事！如若有半句假話，則永世不得超生！老天有眼，我們母女先前若確是遭人欺辱陷害，那麼，今日這火，由天來滅！”
仿若又經歷了一次被烈火吞心噬骨的灼痛，絮饒從噩夢般的回憶中回過神來，矮下/身子，浸入溫暖的浴湯裡，慢慢平復情緒。
熱氣消散，浴湯開始微微發涼。絮饒的心卻逐漸回暖，腦海裡浮現前世火海中閉上眼的那一刻，有人不顧一切的朝她衝過來，攬她在懷……
當時已昏沉虛弱到看不清他容貌、聽不清他話語的程度，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份溫暖深深刻進她的骨子裡。
真好，在那最後一刻，她有理由笑着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