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樂言端着木盆踏出房門的時候,不由自主的擡眼望向北山,那裡不時冒出的火光幾乎映紅了半邊天,隔着這麼遠也能聞到空氣裡的焦臭味。
風呼啦啦的從頭頂吹過,彷彿靈魂的吟唱。
焚燒屍體救水源終於得以實施。韓迦陵端着笑臉在烈日下講了快一個時辰,語言煽動性之大另阮樂言歎爲觀止,當時她就想到,韓迦陵不去禮部當差簡直虧死了。這麼好的口才,出使別國的時候,隨便一個長篇大論丟過去,對方說不定就拱手讓地了。
但百姓不是別國國君,饒是韓迦陵煽動了一個多時辰,最初也只有兩個百姓同意退讓,而且條件是骨灰必須由朝廷另擇地方代爲安葬。
有了例子,剩下的百姓猶豫了一陣,漸漸的也做了退讓。於是一場暴亂就這樣收場。
韓迦陵笑着從山石上下來的時候,包默笙捂着額上的傷口陰沉着臉不說話,他和阮樂言同時發現,那兩個退讓的百姓,他們很熟悉。
整天給醫隊端茶送水,能不熟悉麼?
“韓公子,這樣不好吧?”阮樂言心虛的問道,眼風掃到那兩張熟悉的面孔已經隱入了人潮中,再也找尋不見了。
“什麼不好?”韓迦陵搖着扇子裝傻,說了太久的話,他的聲音有些暗啞,“哦,你是指那兩個人啊,他們的親人本來就在這裡葬着,我只是提前跟他們說了一聲。有問題麼?”
阮樂言看着那雙彎彎的眼睛,錯覺的以爲自己看見了一絲狡黠。
大難題一旦解決,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得多,事情有條不紊的進行着,包默笙帶着醫隊回朝府的時候,受到了朝辭小姐英雄式的歡迎。
阮樂言的目光在接觸到朝辭小姐身後的那兩張臉時,不自然的別開了。
“爲了達到目的,一些無傷大雅的手段,並無什麼不妥,就如這花木一樣,爲了開得更豔,不得不接受外來花木的嫁接。”朝辭優雅的聲音在背後響起,阮樂言一愣。
“多謝小姐提醒。”
“不客氣。”
無論是朝辭還是韓迦陵,他們的世界,是阮樂言無法理解的,正如顧念七所說的一樣,韓迦陵之於她,是陷阱;朝辭之於她,是不可觸及的雲端。
說這些的時候,顧念七正站在惠民署後院的天井下,細碎的月光灑滿他的全身,阮樂言忽然驚覺眼前的少年不知不覺已經長成了一個英武的男子,他的肩膀,已經足夠承擔起一切。
沒有波瀾的日子很枯燥,每天重複的抓藥,熬藥,來回於多個安置點之間。阮樂言揉着痠疼的肩膀倒在牀上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已經麻木了。
偶爾路過城東的時候,她會想起那個廢墟,她打聽過了,那裡原來正是她腦中的樣子,可是在九年前,一場大火之後,就成現在這個樣子了,原先那裡住着的人,也在那場大火中喪生。
這是一個令人唏噓的故事,阮樂言那顆裝了太多話本子的腦袋不由自主的就浮現出一幅畫面。暗夜裡,熾烈的火焰衝上雲霄,房樑轟然坍塌的瞬間,兩個身影在火焰中以壯烈的姿態倒下。
所以,在偶爾的涼夜,她會悄悄來到這裡,坐在漆黑的斷牆上看月亮,聽風颳過沾滿蜘蛛網的廢棄門窗時發出的嗚嗚聲,幻想着當年這屋子的主人,是怎樣的生活,是怎樣的消失,想着想着,會不自覺被感動到淚流滿面。
有時候她想,等自己以後老了,說不定可以將這些東西寫成話本子,再到茶館這麼一講,那掌聲,那榮耀……
嘖嘖,簡直太美妙了。阮樂言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不可自拔,直到流出口水被找尋她而來的顧念七嘲笑。
阮樂言的鍼灸術在包默笙的指導下漸漸成形,隨着瘟疫一點點過去,送來的重症病人越來越少,於是她實踐的機會就越來越少,相反的,記穴位,翻書這類相對枯燥的課程越來越多。相對的,她發呆神遊流口水的機會越來越多。
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愛做夢的年紀,更何況,阮樂言的心裡,還裝着一個神奇的廢墟。
如果不是那個廢墟,也許,後面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當然,這個世界上沒有如果。
當那個老婆婆在阮樂言的針下漸漸閉上眼睛的時候,阮樂言傻掉了。
老婆婆的兒子發了瘋一樣的衝上來,重重的巴掌打在臉上,有種快意的痛,痛得讓阮樂言認清一切。
那天,包默笙帶着醫隊的人在另一個安置點,阮樂言窩在惠民署的大廳角落翻醫書,所以奄奄一息的病患送進來的時候,她猶豫了。
她從來沒有在離開包默笙的指導下施針,而此時,病患只剩一口氣了,如果不馬上救治,必死無疑。
病患的兒子抱住阮樂言的腿苦苦哀求,阮樂言那顆被話本子荼毒得只剩下糨糊的腦袋一抽,就點頭答應了。
她想,只要認準穴位,應該就不會有事的,救了那麼多病人,自己也算是有經驗了吧。
洗手,取針,閃着寒芒的銀針一點一點莫入病人體內,阮樂言的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些影子,熟悉的廢墟門外,人影重重。
手一抖,銀針重重的沒入了病人體內……
雜亂的腳步聲,哭喊,疼痛,阮樂言什麼都不在意了,她只是愣愣的看着那張毫無生氣的臉,腦中不斷迴響着一句話:
“我治死人了……我殺人了……”
巨大的恐懼和內疚從心裡泛上來,她眼前一片白光,恍然中,她被拉到一個溫暖的懷抱,那個懷抱裡,有淡淡的香氣,沉沉的讓她陷入了黑暗。
再次醒來的時候,阮樂言還未睜眼,就感覺到一股沉沉的氣勢縈繞在周圍,茫然的睜開眼,看見兩張臉。
一張怒目,一張微笑。
顧念七瞪着韓迦陵:“韓公子,男女授受不親,請您移步!”
“顧兄好像忘了,你也是個男子!”韓迦陵不疾不徐的說着,彷彿沒有感覺到對方的憤怒。
“你……”顧念七漲紅臉,詞窮。
阮樂言頭疼,爲什麼他們總是這樣。
“你們……”阮樂言出聲,一開口才發現不止頭疼,連喉嚨都疼。
“樂言!”
“阮姑娘!”
兩個人同時轉頭,露出笑臉,彷彿剛纔的劍拔弩張是幻覺。
“有沒有好一點?”顧念七擔憂的問道,胳膊一拐,將同樣剛剛撲到牀邊的韓迦陵推到一旁。
韓迦陵摸摸被顧念七撞疼的胸口,搖搖扇子再次靠近:“姑娘要不要喝點水。”轉眼手上就多了一杯水。
“哼!”顧念七冷哼。
“小七,不得無禮。”阮樂言撐起身子,對着韓迦陵笑笑:“多謝韓公子。”
溫溫的水潤了喉嚨,阮樂言的腦子漸漸開始清晰。
銀針……病人……廢墟……死人……
“咣噹!”茶杯應聲而落,阮樂言慘白了一張臉:“我……我……我殺人了……”
雙手無助的揪緊錦被,阮樂言陷進了巨大的驚恐裡。
“樂言,樂言,你別,沒事了,沒事了……”顧念七慌亂的將去掰開阮樂言的手,防止她將自己弄傷,不曾想,阮樂言卻越抓越緊。
韓迦陵一見,臉上的笑容一凜,突然伸手將阮樂言拉近自己懷裡,雙手在她後背上輕拍:“好了,好了,都沒事了,你沒有殺人,沒有……”
催眠式的語調好像起了些作用,阮樂言漸漸安靜下來,顧念七瞪着韓迦陵,卻不敢將阮樂言從他懷裡拉出來。
“阮阮,你沒有殺人,病人是自己死去的,跟你沒關係,沒事了,沒事了……” 韓迦陵貼着阮樂言耳語,溫熱的氣息安慰了她,漸漸的阮樂言放鬆了身體,沉沉睡去。
韓迦陵將阮樂言輕輕的放回牀上,掖好被子,一回頭,對上顧念七複雜的雙眼。
“你叫她阮阮!這是你叫的麼?”
“不過是個稱呼,顧兄何必呢!”韓迦陵淡淡的說道,明明是雲淡風輕的語氣,卻讓顧念七後背一陣發涼。
沒有多說,韓迦陵轉身走掉。
這次事故沒有驚動太多人,很快就被壓了下去,阮樂言坐在廢墟漆黑的斷牆上發呆,幾天前的恐懼還縈繞在心頭,但已經很淡了,有時候,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天生涼薄,做不來包默笙那等有情有義之人,雖因鍼灸而傷人,但如果真的要她發誓今生用不碰鍼灸,那她絕對會一巴掌掀翻這個人,再講一番從哪裡摔倒就從哪裡爬起來的真理。當然,這只是想想,事實上非但沒有人阻止她用鍼灸,包默笙反而加強了對她的指導,甚至較之前,更加上心了些。
阮樂言還常常想是不是自己的遭遇觸到了包默笙的傷口,於是乎,包默笙便將希望一股腦放到了自己身上。
當然,這也只是想想,她還沒傻到揭人傷疤的地步。
風呼呼的刮過斷牆,草葉開始有些泛黃,轉眼間就已經入秋。夕陽從周圍高大建築的夾縫中透過來,金色的灰塵在光線裡飛舞。
“夕陽很好呢!”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金色的光線,阮樂言眯着眼睛擡頭,看見韓迦陵的笑臉。
“韓公子總是這麼神出鬼沒呢!”阮樂言笑笑說道,心裡卻是另一番光景:“這人怎麼總是陰魂不散啊!”
“呵呵,不這樣,怎麼能避得開你那個跟班兒呢!”
阮樂言一愣,隨即明白他說的是顧念七,於是撲哧一笑:“韓公子別介意,小七還小,不大懂得禮貌。”
韓迦陵一撩衣角,在阮樂言身邊坐下了,“叫我迦陵吧,韓公子韓公子的總是不大順耳!”
阮樂言看着天邊沒有說話,瞪着眼睛傻掉了。兩人就這樣沉默着,夕陽一點一點消失,淡藍色的輕紗又在天地間扯開,晚歸的鳥兒偶爾劃破幽藍的天空衝向遠方。
阮樂言側頭看看韓迦陵,再看看四周,突然覺得有些彆扭,兩人這樣坐着,就好像戲文裡偷偷幽會的男女。
想到幽會,阮樂言突然想起了那個夜晚,朝辭小姐和韓迦陵的月下幽會,心裡一跳,連忙站起來。
“韓公子,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
“阮阮,我不是說了麼,叫我迦陵。”韓迦陵難得的擰起了眉毛不滿道。
“阮阮……”阮樂言嘴角抽搐了一下,“韓公子,這是……”
韓迦陵站起身,靠近一步,夜風將他的衣角吹動,曖昧的拂過阮樂言的手背。
“阮阮,我們不是朋友麼?”彎彎的眼睛,略帶幽怨的語氣,阮樂言簡直懷疑是不是自己發瘋了,會把眼前之人當作韓迦陵。
“韓公子莫開玩笑……我,我經不起!”
“我沒有開玩笑,這麼久了,我們還不是朋友麼?”韓迦陵再次靠近一步,鼻尖距離阮樂言不過寸許。
靠得太近,那種快要沉溺的感覺又來了,阮樂言喘不上氣,心如小鹿,熱血上涌。
“我……”聲如蚊蠅。
阮樂言迷惑,自己也不是沒有見過美男子,顧念七就已經是個極品了,他周圍的那些朋友,也沒少美男子,更沒少來顧心堂轉悠,爲什麼現在還會對韓迦陵這個笑面癱如此有反應呢?美色當前,要鎮定啊,阮樂言握拳。
“既然我們是朋友,什麼公子姑娘的多生疏啊,對不對?”韓迦陵繼續誘哄道。
“嗯……”好像握拳也沒多大用處。
“那就對了!”韓迦陵退開一步說道,彎彎的雙目一如既往,可阮樂言硬是覺得那個笑充滿了奸計得逞後的得意。
“時間不早了,我們回去吧,阮阮。”
阮樂言抖了一抖,無奈的看着韓迦陵,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的跟了上去。
被稱呼糾結的阮樂言沒有發現,這是第一次,她沒有在廢墟里想起那些奇怪的影子。
轉眼間,已是八月,醫隊的工作漸漸進入尾聲,自出事故後,阮樂言就很少再參加醫隊的事務,她和韓迦陵一起,成爲了醫隊被人無視的存在。
雖然沒有人明說,但大家都知道,阮樂言這個原本鐵板釘釘的保舉名額出現了鬆動,一幫老大夫削尖了腦袋的想在包默笙嘴裡套出點口風,無奈包默笙天生一副冰塊樣,臉上總掛着“我很煩,別煩我”我標誌。於是,越是接近最後,醫隊就越是人心惶惶。
阮樂言自己是明白沒有希望了,反倒輕鬆了不少,她抱着醫書冷眼旁觀一批又一批的老大夫爲了那兩個名額勾心鬥角,相互詆譭,心底突然有了一絲慶幸,慶幸自己的失敗,否則即使有了那個名額,等待她的只有比目前更加激烈更加黑暗的未來,這樣的生活,傻子纔打破頭去搶呢。
中秋節很快如期而至,由於這是醫隊在蒼南的最後幾天,所以整個朝府煥然一新,朝辭小姐說,要讓醫隊的人好好放鬆放鬆。
得到這消息的時候,阮樂言正坐在葡萄架下看着半空中越來越圓的月亮想顧大娘做的蓮蓉餡月餅想得滿嘴生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