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浴血(二)
回憶總是讓人愉悅的。即便是那青蔥年代的糟糕回憶,也是痛並快樂着,因着那時的自己纔是真正活着,且沒有隱藏。
目光掠過案桌上堆疊成山的公文,我擱下了硃筆,思緒又不可抑制地飄忽了出去。
人老了,容易懷舊,我一直以爲這話說得不錯。這幾天,我甚至都能見着風淺夏那廝在碧波湖畔走過,可他究竟在何處,我又何嘗不知?
我還記得他上呈的最後一個摺子,便是要告老還鄉,說是什麼蒼冥山的鳶尾開了,他要採一枝紅色的給姽嫿那丫頭。
世人皆知蒼冥山盛產鳶尾,可沒有人見過赤色鳶尾,純紫的倒有不少。他卻是像鐵了心似得,三天兩頭往那兒跑,後來就索性呆在那兒不走了。
我奈何他不得,就只能隨他去了。
那時姽嫿已經離開了十三個年頭,他經歷了大起大落之後整個人都變了,變得不再沉默寡言,甚至是有些聒噪。我能感覺得出來,他在拼命學着姽嫿,學着她的開朗,學着她的多話,學着她的跳脫,就彷彿那個女人還在他的生命裡一樣。
只是逝者已逝,他對這朝堂再無留念,還不若放他離去,我與他之間也許還能尚存一絲情意,即便他私心裡定是恨我入骨。
從青梅竹馬,再到互相扶持,接着又因一個女人,一個曾經的青梅竹馬,我與他雖不至於刀劍相向,可那曾經牢不可破的兄弟關係已然出現了裂縫,而我——
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若時間重來,我還是會在那個時間點阻止他。風淺夏救不了姽嫿,我知道,他也清楚,但人總是會將沒有達成的遺憾降在自己或者別人頭上。
說實話,我並不反感他對我的怨恨,因爲他和我一樣——同罪。
他恨着我,也恨着自己,若我再去怨恨他,那這怨恨的怪圈就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奇怪的是,在感情的方面,我永遠要比他看得透,而正是因爲看得太透了,連我都覺得自己冷情得過了。
說實話,這一點還是讓我很豔羨的——至少,風淺夏那廝敢愛敢恨,有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戀……啊不,也許那不是愛戀,而是揮之不去的責任與承諾所帶來的終身制負罪感。
因爲我聽說他後來在蒼冥山尋了個媳婦,性格跟姽嫿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兩人處的不錯,就在蒼冥山下某個小地方定居了,還有兩大胖小子。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放下了,但是他好歹有豐富的感情所託付,應是不錯……
不像我,如今也算是後宮佳麗三千了……可我規整得連同翻牌子都要計較利益得失,實在沒什麼要去算計的時候,我就呆在書房,一個人落得清靜。
隨心所欲?
哈!那不過是我年少輕狂,一窮二白之時了……
拼殺多年,在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的同時,我便失去了‘自我’。我所做的一切都自動地圍着那皇位,那天下蒼生轉悠,就好像剛登基那會兒,風淺夏那廝還跟以前一樣跟我沒大沒小提意見,鬧矛盾,我卻是動了殺心。
是了,他冒犯天子權威,視朝堂規矩於無物,該殺。
可他是我所剩不多的同袍兄弟,這大半壁江山是他爲我打下的。
該殺?
怕是會讓同是立下汗馬功勞的旁人心寒吧……
思想鬥爭只有一會兒,我就決定不殺他了。給了他一個臺階,他便識相地順坡下了,我斂了殺心,卻在事後,細思極恐。
真的,從頭到尾,整個思考過程裡,我都在權衡利弊,全然忘了——他是我的親梅竹馬,是我的友人。
我是一國之主,卻是親手把‘阿年’這個特殊的個體自記憶裡抹殺了。那時,我才懂得了,爲什麼他會說‘阿年,我覺得你真很可怕’。
其實從胡軍發起猛攻的時候,‘阿年’就已經在慢慢消失了。我漸漸地熟悉瞭如何做一個大家都愛戴的領頭者,我塑造了一個神,卻是親手將那個莽撞無知,會犯錯事的自己慢慢地,慢慢地扼殺了。
這歸功於我一向把感情隱藏得很好,好到連自己都被自己矇騙了去,就好像別人說領頭者毫無畏懼,我就好像真的什麼都不怕,上戰場時我領着那羣兵油子,囂張一喝便騎着那赤兔馬衝了出去,而一下戰場我才發覺自己的手心裡頭全是汗,從馬背上跳下來時連站都站不穩。
仔細想想,這大抵就是常人所受的恐懼……
可次數一多,我就懶得去琢磨了,而那些生理反應也隨着我的遺忘而漸漸消失,我就真的成了無所畏懼的神。
而風淺夏那廝的存在,就是在提點着我不是全能的神,而是一個活生生的普通人。這也就是爲什麼我特別喜歡和他處一道兒,即便他有時嘴賤得想讓我一巴掌拍死他。
是誰說的,話少的人都是妙語如珠?
我能認同他話語的精闢性,但是——妙語連珠就用不上了,一針見血還差點兒,他就是有着讓人分分鐘跳腳的超能力。
一句,便可將你從天上拽入至塵世的淤泥。
他說——我是個膽小鬼;而我確實因顧忌到與胡軍之間的實力差異與緊迫形勢,而無視了營救姽嫿的可能。換句話來說,我從來沒有思考過救她這個問題。
他說——我很自私,自私到要讓全世界都認爲自己很慷慨;而我那時做了什麼?
啊……我記起來了,那一日他親眼見證了姽嫿被胡軍分屍,而我除了在她的屍首,啊不,那不應該稱之爲屍首,而是製成了食物的碎片,瞥了一眼之外還詔書一封將其厚葬,手提硃筆圈了蒼冥山爲她的領土,爲她大興土木,並在登基之時追封她爲‘天命皇女’,就將此事揭過了,而與此同時,我與胡軍已經達成了協議,他們成了我的附庸。
那一日,他站在朝堂之上,靜默地聽着那道道的封賞。我一擡頭,便見他盯着自己,眸光是從未有過的雪亮,那眼神就好像在看着一隻冷血的怪物,陌生如斯。
……
他說了很多很多話,我能記得的不多,而記得的大抵都不是什麼好話。
他說我冷情如斯,定會孤獨終老。
這是詛咒了。
可也確實如他所言,我喜歡的,我愛的,最終都會被我以各種各樣‘合情合理’的理由給換了去,不過該痛的還是會痛的,即便這情況已經出現過無數次。
多到,連我都記不清了。
可那疼痛,卻是無視了記憶上的矇蔽,如利劍般,直戳心窩裡最柔軟的地方。一次一劍,鮮血淋漓,甚至等不及傷口癒合,那上頭又添了新傷,連而帶起舊,傷上加傷,看上去更是慘不忍睹。
分分合合,聚少離多,生離死別。
每到此時,我便覺得自己成了兩個人,一個置身局中,一個冷眼旁觀。而做決定的永遠都是那個冷眼旁觀的,因爲我——
絕不容許自己感情用事。
王是王,我是我。我羨慕風淺夏那廝的隨性所欲,可王會不惜一切代價將這種危險因子碾壓殆盡。
我一向分的很清,清到只有我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把‘我’放出來;而一旦周圍有第二個人的存在,我便成了那高高在上的王。
當然這第二個人,自是不包含風淺夏那廝,只不過如果在場的還有別人,風淺夏就會變成那‘第二個人’。
——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這話他也說過,說這話時,他正好被我拉扯回來,而他原本要去的便是那胡軍駐紮之地,那裡有他心心念唸的姽嫿。
兩地相隔不過數十里,
卻像是隔了千山萬水。
因爲我與他都清楚,此行必定有詐。身爲主帥與軍師,我們沒有將數萬將士的性命當作任性一場的權力。
他們之所以將性命託付於我等之手,只因爲信任,信任我們能夠結束這亂世,信任我們能給他們尚在水深火熱的家人們一片安寧……
如此深厚的情誼,我們承得起,自然能夠做得到,即便……我們肩上的擔子足以將我們壓到崩潰。
但有句話怎麼說來着?
在我們還是街頭混混的時候,拜了個花白鬍子的老頭爲師,其實他教了我們幾年,也只不過就教了我們四個字——債多不愁。
乍一聽那四個字,我就覺得這人定是個無賴。可在這個亂世之中,只有無賴,只有這種倔強到咬緊牙關也要活着的人,纔有資格活下來。
當我們在痛失兄弟摯友的時候,當我們在泥濘血海中無力掙動的時候,當我們被逼入絕境的時候……就是這四個字把我們一次一次拉了回來。
擔子重?
沒關係,習慣了就好。
相伴多年的兄弟死了?
也沒關係,在下一次戰場上,我定會爲他討回來。
雙手沾滿血腥?
那就更加沒有關係了,我不殺人,人定要殺我。只不過,我會在他動作之前,將其手刃。
在收到‘姽嫿在主君營帳’這條密報的時候,我就知道胡軍就已經在那兒布上了絕殺之局。他們已經被我逼上了絕路,姽嫿是他們最後一張底牌,在他們亮出這張底牌的時候,就表示他們已經到了窮途末路。
我有預感這是最後幾次戰役了,只要安安定定地結束了這一場,我們就會獲得長時段的安寧。
可老天向來不如人願,因爲——
風淺夏消失了……
(還有一更,在第二卷的正文,咩哈哈哈~~~~~~這篇番外,沒有劇烈起伏的劇情,因爲一切我都在正文裡有記述。。。這篇文更像是一個位高權重的老爺子在嘮嘮叨叨地敘着往事,散亂,但是有着獨一無二的心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