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被他們給抓了。”莫君擎垂眼道，“劉楚的人找到我，讓我平了這裡，事成之後我就能帶走子瑜。”
“我只是沒想到最後送我一程的人，居然還是個熟人。”巽清自嘲地看着他，只是他的眼裡一片平靜，沒有半點將死之人該有的恐懼與不甘。
莫君擎卻是感到一陣心虛，即使巽清只是就這麼……平靜地看着自己，話少的他居然開始瞭解釋，“子瑜在兩天前消失了，而就在剛纔我收到了一個包裹……是子瑜的食指，剛剁下來不久，上頭還卡着他從不離身的翡翠戒。”
巽清靜靜地聽着他的故事，沒有反駁亦沒有迴應，他只是在慶幸自己並沒有隨着自己的小私心去追上自己的族人，否則……後果不是他想見的。
莫君擎斷斷續續地說了不少，可見巽清垂頭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他就止住了話頭不再言語。一陣詭異地沉默之後，莫君擎糾結地擰着他兩道劍眉，面容由外部自內扭曲，幾乎要崩了他那張面癱臉。
最終他下定決定要放眼前這人一條生路，畢竟他與他之間，如非任務需要，也許會是很不錯的朋友，即便……巽清坑過他，貌似還不止一次，但是這樣有才華的人不應該就此泯滅。
“劉楚會讓我給他展示殺了你的證據。給我你的青玉令，我就當你……已經死在了這裡。”這已經是莫君擎所能做的最大讓步了。
“爲什麼幫我？”巽清並沒有急着表態，而是將問題拋給了他，“我與你好像並無多大關係值得你大費周章。殺了我，讓巽府就此消失在人們的視線裡，你就能讓你的搭檔回來，這纔是你的任務不是麼？”
“我無意侍奉劉楚，而你——是一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莫君擎說得認真，那眸裡流轉的神采亦不像是在作假。
巽清盯着他良久，才垂眸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嘆道：“你的情我是承下了，只不過青玉令……想要拿走它，你必得從我的屍體上踏過去。”
“你……青玉令雖是你祖傳秘寶，但那畢竟只是一死物。”莫君擎頗爲不解，有什麼竟是比自己的性命更爲重要。一如巽清是個固執的，莫君擎也是一個死腦筋的，他見巽清不爲所動，卻還是不死心地勸解着，“活下去纔有資格守護，而你的性命，已然不在你的手裡了，爲什麼還是不放棄？”
“你並不像是一個會看重身外之物的人，怎麼到這時候了還在犯糊塗？！”
“當年青玉令禁錮了多少人的生魂！而今，它又間接性地害死了多少人！！你還嫌不夠多，要再加那一筆麼！！！”
“……”
巽清默然，繼而他擡起了眼，臉上浮出了一個詭譎的笑容，“在你和我說話的功夫，你的人已經在巽府的角角落落裡倒上了火油，鋪上了乾草。”
“不錯的算計，恩？”
“因着我是府裡最難纏的存在，所以你來了。”巽清的笑容越發地擴大，“拖住我，其他人根本構不成威脅。一切都在你的掌握之中，莫君擎。”
莫君擎的臉色變得有些發白，可他還是大方地點了點頭，“我只能救下你，其他人……天意。”
“天意？”巽清嗤笑了一聲，語調一改之前的溫和，變得尖銳無比，“天意讓人命途該絕？天意讓無辜者遭受火刑之苦？！天意讓你們這些屠夫存活於世？！！”
“哈！莫君擎，要我說的話，你來這兒說是想要保住我，實際上，你只是想讓你那可憐的良心好受一些。”
“你與那些人唯一的不同，知道麼？”
巽清根本沒打算讓已經被他震得有些呆傻了的男人回答，自顧自說道，“你比那些劊子手多了點不該長出來的良心。”
“哈哈哈！多麼可笑！！”
“你瘋了，巽清。”莫君擎看着這樣的他，覺得頗爲陌生。
巽清瞬間斂了他臉上的狂色，恢復了他一如往昔的溫和，淡淡道：“那還真是遺憾。我還以爲你從劉楚那兒聽說過我的事兒，會有點兒心理準備。”
莫君擎滕然想起劉楚那句‘理智的瘋子’，神色變得複雜了起來，“這纔是真正的你。”
“很意外？”巽清挑挑眉。
莫君擎差點以爲自己剛纔出現了幻覺，這人變臉變得也太快了些，他維持着那呆呆傻傻的可笑姿態將近有幾十秒，這才注意到巽清那含笑的眸一直盯着自己。
他輕咳一聲，臉色微紅。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可他就是覺得自己丟人丟的有些莫名其妙。
“莫君擎，你有沒有什麼想要一生守護的東西，那種不惜自己的性命都要保住的東西？”
“……有。”莫君擎遲疑了一會兒，便極其老實地點頭。
他在巽清發問的瞬間想到了很多，有子瑜那神經大條的混蛋，有遠在青山東面極寒之地的同門師兄弟，有他那爲老不尊經常愛玩失蹤的師長，很多很多……
在那一瞬，他忽的明白過來巽清想要表達的是什麼。最終，他被內心涌動的無力感所淹沒，他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疲倦，而這份疲倦並不是來源於巽清，亦或是這個無聊透頂的任務，而是——他自己。
“我也有啊。”巽清從懷中摸出那沉碧色的玉飾握在手裡。他摩挲着玉飾上的紋路，眼神帶着從未有過的眷戀與感懷 ，“所以，可否讓我在最後的時間裡和它（她）在一起？”
莫君擎抿着脣，默然不語。他見過不少被逼至絕境的人，也見過不少一心求死的人，可從未有人如他這麼平淡地吐出自己最後的歸宿。
那不是絕望至心死的一汪死水，他有着自己的想望，有着自己的追求，他甚至以最快的速度安排好了一切，將損傷降到了最低限度，然後——淡然等待，死亡的降臨。
理智的瘋子，
真的是很不錯的形容。
莫君擎在收到屬下報知柴房有兩名被打暈的暗探的時候，就大抵已經知道巽清派了人手將府中至親秘密送出，可他在第一時間將這消息壓了下去，甚至連派人出府探查的念頭都沒有動過。
他不知道自己的念頭到底是個什麼意思，直到他與巽清談了那麼許久，他有些懂了……自己終究是不忍……
“好。”莫君擎聽到自己蹦出來那一個允諾的字，壓抑已久的心登時輕了少許。
巽清訝異的挑了挑眉，“你不怕我逃？”
“你會麼？”莫君擎不答反問，帶着從未有過的篤定，“你不會。”
“確實……”巽清輕輕地笑了起來，發自內心的笑容暈開了他眉間的褶皺，打散了他一貫的疏離。
莫君擎從未感覺到自己眼前的巽清是如此的真實。
很多話，他們並沒有彼此言明。比如莫君擎沒有問巽清是如何將人在這麼短時間內調離府中，比如巽清也沒有挑明莫君擎那些個小九九，再比如巽清知道莫君擎對自己的手段知道個七七八八卻沒有向上層揭發自己以達到邀功的目的……
可他們就是知道，知道對方握了什麼籌碼，知道對方的意圖是好是壞，知道對方省去的那些話是什麼意思……思想從未因彼此敵對而有所障礙說得大概就是如此，他們在立場上處於矛盾的頂端，卻依然能夠互相理解。
“如果不是位於這個處境，我想我們會是很好的朋友。”莫君擎拍了拍他的肩膀，就自覺地轉身走出了他的書房。
“可惜，沒有如果。”巽清在他閉上房門的瞬間，淡淡答道。
即便那只是無甚起伏的話語，可莫君擎還是聽出了裡頭少許的遺憾。然後——
一扇門，
終是隔開了生與死。
莫君擎出了書房便立即收攏了多餘的神色，一臉肅然地揹着雙手站在那兒。
幾道黑影從四面八方竄了出來，向他單膝跪地。機械而如同整修過的聲音不斷地衝擊着他的耳膜，這一幕發生過很多次，但唯獨這一次，他突然覺得很是煩躁。
“頭兒，都佈置好了。”
“東邊佈置完畢。”
“西廂後院已經全部處理完。”
“北向大堂清理完成。”
“……”莫君擎見衆人眼巴巴地望着自己，只能面無表情地吐了一字：“燒！”
“是！！”
衆人領命離去，很快火舌就舔舐上了寥寥夜空。
莫君擎垂眸望着那燒至天際的熊熊大火，最終如逃也般地甩袖離去。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地狼狽，就好像身後有什麼怪物在追着自己，那窒息感——迫得他快發瘋。
……
——吶，妖族的壽命是不是都比人類長許多？你這一睡就看不見我了，不過呢我最後還是和你在一塊兒。莫要怨我，好麼？
——老槐樹下我們曾經一起埋下的桂花釀，我怕是等不及和你一道暢飲了。也許等你哪一日想起了，你會一個人起了酒，擺滿一案桌的吃食，舉酒當空，對月邀飲，不知你在那是還會不會想起有我，估摸着你會把我罵的狗血淋頭吧……也許，說不定你也沒機會喝了，畢竟那隔了那幾百年的酒，連我都不敢喝……
——你說會等我回來，我也確實回來了，只不過……我又要走了……這不算食言的對不對？佛說有六道輪迴，我此生不過一介凡人，待冥府裡走過一遭，我必不會飲下那忘川。
——我在那裡等你，可好？
死亡是什麼感覺？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爲很快，他便會得到自己的答案。
灼熱的感覺伴隨着熱浪一波波席捲而來，放眼過去，滿目妖豔赤紅。窗戶外的黑影飛速地略過，但自己除了火焰噼啪，什麼聲音也沒有聽到，安靜得詭異，彷彿這世界只有他一人。
這不亞於地獄般的場景，他卻顯得如此平靜，不哭不鬧，淡定從容，如同自己是要去赴那最平常不過的約會。
誰不想活着？！任性又瀟灑了那麼多年，還有佳人相伴，這種奢侈的生活任誰享受了那麼多年都不會捨得的。可他放下了，親手毀去了自己的一切，只爲了……
他們現在也該是去到了那都城之外，自家老爹醒來之後估摸着此生會一直念着自己吧……可惜了，不肖兒巽清，怕是再也……
“轟——”
梁木支撐不住烈焰的烘烤，折塌了下去，連帶着細小的木塊以及頂上的磚瓦‘噼噼啪啪’地墜了下去。
屋內的邊邊角角都被人倒上了火油，連頂上都沒有放過。他眼睜睜地看着火舌竄了上去，舔舐吞沒着這宅子殘餘不多的生命力，心裡竟是沒有原先料想的恐懼。他微微地笑着，袍子上也沾上了不少火星，頭頂那根樑柱亦是搖搖欲墜。
雖是早春料峭的時節，這裡的溫度卻足以讓人眩暈。意識在遠離，視線也漸漸開始模糊，而他帶着滿足的笑意漸漸跪趴到了地上。
真是燒得糊塗了，他竟是看到了那個正在沉睡在玉飾裡的女子顯出了那嬌俏的輪廓，她茫然四顧一陣後，便焦急着臉，狼狽地向他飛奔而來。
看那口型，依稀是那‘明庭’的模樣……
……
恍惚間，他再次睜開雙眼。
陽光直刺得他拿手去遮，待看清眼前物事的時候，他竟是再也挪不開眼。
他看見了，那個瘦瘦小小的自己，在老槐樹下張羅着一桌吃食。樹上垂下了一對玉足，再往上看便是那張再也熟悉不過的嬌俏小臉。她饒有興致地看着樹下那小小得身影，並沒有注意自己。
他站在那裡，竟是看得癡了。待回過神來，一隻手從背後伸了出來，撫上了他的臉頰，指尖沾上了一點濡溼。
“怎麼哭了？”即便帶有充血過後的乾澀啞然，她的聲音依舊是如此的好聽純粹。她輕輕擁住了那個明顯比自己高一個頭的半大孩子，呢喃道：“沒事，我來了。”
——歡迎回來，這裡是我的家，我們的國度。
（今天還有一更，將這一卷掃掃尾，然後明天開新的一卷啊啦啦啦~~~O(∩_∩)O~羣抱抱(づ??????)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