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兒沉默的隨着西門陶華走出水雲庵，沿着石階向山下走去。剛走至山腳下，快走數步趕到他面前，清冷的眸子直直的盯着他俊朗的面頰，似有話要說，微微翹起的雙脣卻緊緊的抿着，一絲倔犟悄悄在她眼中出現。
“冰兒，怎麼了？”西門陶華已猜到了她的心有不甘。
冰兒低垂眼簾，正暗自惱火自己不知如何開口表達時，猛然間靈機一動，抓起他的手掌，伸出纖細的手指在上面寫了幾個字。
“再幫我一次，好嗎？公子。”在看到她眼中熱切的目光後，西門陶華下意識的點點頭。
囑咐她不要走開，注意安全後，才獨自向山上走去。因爲水雲庵中的主持等人太過熱誠，他亦不想再作驚擾，便轉向後山而去。後山地勢緩緩而上，繞到後面正要掠上高大的院牆時，一個瘦弱的身影突然間闖入視線。
這是一個身體極爲清瘦的女子，四十幾歲，一身出家人打扮，快步的向後山而去。
她不是了法師太麼？主持不是說她極少離開房間，潛心研究佛理。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西門陶華撩起衣袍，跟着她後面一路向北而去，不多時，了塵停在了處至高點。西門陶華繞到她的身側，原來至高點下面竟是一處斷崖，斷崖下一條河流蜿蜒而過。
了塵靜靜的望着河面，面部的凌厲已歸於平靜。她靜靜的站在斷崖邊，如一尊矗立的石像。不知過了多久，她才輕嘆道：“出來吧，不必再躲藏了。”
西門陶華躲在樹叢後，被了塵道破，心中不免一驚，以自己的功力，又怎會被她發現。顧不得細想，從樹叢起身走了出來。
“我猜到那位姑娘不會甘心離去。”了塵的聲音已輕柔了許多。
西門陶華有些尷尬的道：“冰兒姑娘思母心切……。”
“貧尼知道。”她輕嘆一聲，轉過身，面色平靜的盯着他，“既然公子苦苦追尋真象，貧尼便將當日之事講與你聽。”
“多謝師太成全。”西門陶華欣喜的道。
了塵悽然笑道：“你不必謝我，貧尼看在小姐的面上做個了斷。只是……。”
西門陶華馬上搶道：“師太有何吩咐儘管說。”
了塵滿意的點點頭，道：“只是要委屈公子轉過身去，貧尼不習慣與人相對。”
西門陶華忙轉過身，刻意向前走了數步，與了塵拉開數米的距離。身後才傳來了塵縵縵的講述聲：“三十幾年前，小姐尚在年幼，隨着老爺與夫人遷到了紹興城內。老爺花了十兩銀子買了兩個丫頭陪伴小姐，其中一個是我另一個是一個叫翠雲的姑娘。
老爺與夫人視我們如己出，小姐更是待我們不薄，只是我生性倔犟爽直，不肯輕易妥協，不如翠雲柔和婉轉。這樣的性格在日後讓我吃盡了苦頭。
在紹興過了幾年平靜的日子，有一年，災禍連年，先是四處洪災之後便是瘟疫橫行。老爺與夫人不幸染病，很快便撒手人寰。小姐自幼在家人的庇護下不曾受過半點委屈，二老雙雙離世，她便嚇得六神無主。最後，她變賣了家產，遣散了家丁帶着我與翠雲向雁門關而去。
小姐幼時曾訂過一門親事，聽說小姐的夫婿是一位英勇善戰的將軍
，在小姐十七八歲時他已官至候爵之位，手握重兵，駐守關外。因爲他久戰沙場，我也一直沒有機會見過他，只是偶爾有書信傳來。”
了塵的聲音有些許暗啞，“小姐只帶了些隨身的東西，也未事先通知那位侯爺。在一位老家丁的帶領下，我們幾人坐着馬車一路向北而去。來到雁門關外才知道那位將軍已隨駐守的官兵調往他處。老家丁找人問清了路線便趕着馬車，我們主僕四人一路向西北追去。”
說到這裡，了塵停了下來，自語的聲音亦沒有逃離西門陶華的耳畔：“我佛慈悲，偏要弟子受此一難，爲何還要連累小姐。”
在她的講述中，西門陶華已隱隱猜到了幾分，見她性情古怪，難以相處，必定是當年遭遇極爲慘烈之事，才至她性格大變。
“老家丁年紀漸老，體力衰退，無意中竟走錯了路途。無奈之下我們闖入一片荒漠中，夜晚來臨之時，無數的餓狼將我們圍困在車上。老家丁壯着膽子在車四周點燃了一堆堆的火，才得讓平安度過那夜。
第二天，我們與小姐醒來時，老家丁已經不見了，只有滿地的血跡。想來是我們水米未盡太過疲乏，老家丁在夜裡被狼羣襲擊時，我們竟渾然不覺。”
“驚魂未定中，我們絕望的發現，馬匹在夜裡被老家丁從車上解了下來，也許他是希望高大的馬匹能衝散飢餓的狼羣。只是他生在江南，哪裡懂得狼的貪婪。
一夜之間，我們失去了唯一的依靠，也失去了馬匹。無奈之下，小姐抱着將軍送給她的古箏隨着我們二人漫無目的的向前走去。還沒走出多遠，一聲狼嘯從不遠處的山包處傳來，片刻一陣陣沙沙的腳步聲從四周的樹叢中傳來。
‘小姐，狼。’我與翠雲意識到了那聲音就是狼踩在枯葉上的聲音。小姐驚慌的轉身向來時路跑去，我與翠雲跟在她身後，只是身後狼嘯聲越來越近了，我都能聽到狼在奔跑時的喘息聲。正當我們以爲必定要命喪狼口時，一陣呼嘯聲在身後傳來，隨着一聲狼的慘叫聲，身後緊追的狼羣中有兩隻狼身中利箭摔倒在地。
我邊跑邊向後看，來不及琢磨是誰救了我們，只是覺得高興，終於得救了，但是狼羣還是發瘋一樣的追着我們。我感覺到一隻鋒厲的東西重重的劃過我的後背，在摔倒前看到了幾隻壯碩的狼撲倒了翠雲小與姐。
我摔倒在地上，身後追來的狼突然收步不及紛紛從我身上掠過，摔在了一邊。我才發現，原來它們身上都慣穿着竹箭。而不遠處的狼羣正嘶咬着小姐背上的琴盒，我很想去求小姐，但是摔得太重了，只覺頭暈目眩。這時，我看到一匹十分高大的馬衝了過來，馬上那個人揮着手中的彎刀將撲向小姐的狼羣紛紛挑起，摔向遠處，同時他從馬上彎下身，抓起小姐的琴盒便將她拎上了馬背。”
“那個人是那位駐守邊關的將軍嗎？”西門陶華忍不住問道。
了塵搖搖頭，低聲道：“至今，我也不知道他是誰。在看到小姐得救的一瞬間，我便昏了過去。等我再醒來時，我發現我與翠雲被關在了一個屋子裡，小姐捲縮在我們身側昏睡着。我們搖醒了小姐，得知她沒有受傷後才放下心來。我們幾個人悄聲商議着接下來怎麼辦，這些人看衣着，應該不是宋
朝人。只有小姐一直在瑟瑟發抖，她說，她知道，他們是契丹人。
後來，來了一個人，穿着鎧甲戰袍，給我們送來了些飯菜與清水。我和翠雲馬上跑過去弄了些送給小姐。一向快樂的小姐，突然雙眸含淚卻不肯吃，我們很奇怪，就勸小姐一定要吃飽了纔好對付眼前的事。這頓飯，小姐只喝了些清水，虛弱得靠在我身上。
那幾個人見我們吃完，便要拉我們出去，小姐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激烈的反抗着，那個人拉過小姐便將她扛在了肩頭。
我與翠雲也意識到了小姐要面臨什麼，便拼命的衝上去，我邊和那幾個人撕扯邊大叫着，身上被他們打得極疼也不在意。情急之下，我大叫着，別動我家小姐，她是鎮守雁門關一位將軍的未婚妻，你們誰敢動她，那位將軍不會放過你們。”
沉默了片刻，了塵低聲的笑了起來，那笑聲極爲淒厲，卻又似極度傷心之下所發之音。“那人聽到我的話後，越過衆人一把拉過我的衣領將我拎到面前，用生硬的中原話問我，你說她是漢軍將軍的未婚妻？我以爲我們得救了，拼命的點頭。那個人臉上的表情突然間變得很古怪，他用力的推開我，扛着不斷掙扎的小姐大步而去。接下來我與翠雲也被分開了，接下來的事，你應該能猜得出來吧。”
西門陶華靜靜的聽着她的講述，腦海中不時的出現幾個驚魂未定的妙齡女子愴惶的身影，更加印證了他的猜清，恨不能闖入幻境中救她們與水火，轉念間又想知道那位小姐的下落，便輕聲問道：“你家小姐後來怎樣了？”
了塵平靜的聲音再次傳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小姐與翠雲妹妹。由於我倔犟的性格，在契丹軍中，受盡了凌辱與折磨。後來，我契丹人被宋軍打得節節敗退，我才尋到一個機會逃了出來，回到了紹興。若不是想在今生再見小姐一面，我是絕然不會活到今天。我回到紹興後便出家爲尼，想在佛主前尋得苟活下去的理由。
一年後，蘇將軍因遲遲不見小姐的回信，便派人來尋小姐，才知道了小姐家道中落。多方打聽找到了水雲庵，當時我想，爲了保住小姐的清白，也只能謊稱小姐得了瘟疫已不在人世。今日見到冰兒姑娘，我便猜到了，當年小姐終究未能倖免，既然冰兒姑娘不知此事，你便告訴她，小姐已不在人世，不要徒增她的煩惱。”
“在下謹記師太之言。”西門陶華馬上回道。
“這個故事中的那位將軍，你也不要猜測他是誰了。貧尼猜想小姐既便是在九泉之下也不會想他知道這件事，就讓這一些都過去吧。”了塵最後的幾句話極爲沉重的從口中吐出來，氣息也極亂。
西門陶華本是背對着她，聽到她繁亂的氣息，本以爲她心情鬱悶所至。在聽到她喉間傳來的痛苦之聲後，猛然間飛身向她掠來，剛掠到她身邊，只見了塵跪坐在地上，一把雕花的匕首正深深的插入胸口中。
“師太，你這是何必！”
了塵悽然的笑了起來，嘴角緩緩滑落滴滴血跡：“這麼多年，貧尼雖每日在佛主面前參悟，亦不能放下當年之事，今日講於公子，只覺心中如明月高懸，更覺與其放不下心魔不如歸去，在九泉之下陪伴小姐與翠雲妹妹，了我此生心願。”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