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劍一點也不信,冷笑道:“你少騙我,他救治過你的小廝的母親,如此低賤之人他都救,何況袁王爺侄孫少爺的命!我不信他是不願意救!”
清羽知道他必是不信,也不做多解釋,只想招呼着鋤菱把玲瓏扶進去。鋤菱早就挨近了玲瓏身邊,邊深一句、淺一句的呼喚着,邊作勢要把玲瓏往裡扶。
眉鳳攔着也不是,不攔着也不是。清劍瞪了她一眼罵道:“糊塗東西!”說完便一把推開了鋤菱,斜着眼睛道:“我們漢少爺的人,哪裡是你能說弄走就弄走!”
清羽自地上霍的站起來,神氣裡又多了幾分憤怒,掌紋凜冽的手掌攥起來,只拿食指指着清劍的鼻子尖,一字一句道:“若是玲瓏有個好歹,你可別後悔!”
“後悔?我不會後悔!”清劍慢慢撥開清羽的手。這僅有的肢體接觸讓清羽越發煩膩,他索性拿出絹子擦拭了一下自己的手。
鋤菱仍在低一聲、高一聲的呼喚着玲瓏,像是小時候,鋤菱跟隨着清羽在園中淘氣,玲瓏奉命尋找清羽時,那樣焦急而緊促的聲音,聲聲叩打着清羽的心扉。
“三少爺奉命來求神醫,若是沒有神醫,玲瓏姑娘和三少爺都一定會沒命的,這是袁王爺親口說的!”眉鳳見清羽沒有要讓神醫出山的意思,又見兩兄弟的口舌之爭耽擱了這麼久,淒厲的跪下懇求清羽道。
清羽的眉心微動着,和顏道:“你起來。”
眉鳳依舊不起來,清劍氣的一腳踹上去:“誰叫你求他的?”
清羽又蹲下身去,握了握玲瓏泥污的手,冰涼冰凉的。只是如玉面龐上的神色終究是猶豫的,踟躕間,身後一把蒼老有力的聲音倏然響起:“若是老夫能夠救這位姑娘,便是破例去救袁漢少爺又有何不可呢?二少爺也不必爲難了。”
清羽心中一喜,轉身擡頭,果見鶴髮童顏的神醫神采奕奕的出現在了府門前。和他一起出來的,還有面目且喜且嗔的婉婷。
清羽施禮見過了神醫,又嗔怪婉婷道:“不是要你在裡面和小姐們一起待着嗎?你又要出來幹嘛?”
婉婷入京有些日子了,但是依舊一身塞北的打扮,又加上高鼻、大眼,鮮豔的首飾,惹得袁路帶來的幾十號奴才都暗暗咋舌。
婉婷因爲和祖父鬧彆扭,嗔怪他不爲自己和清羽的事情做主,這幾日也不理老塞北侯,也不隨着出門了,卻越發的黏上了清羽,一天裡倒有大半天都在芙蓉館裡纏着清羽。見清羽責怪,只撅嘴抱怨道:“我爲什麼不能出來,我答應你不闖禍就好了!”
婉婷的語氣多了幾分嬌媚,少了幾分霸道,清羽也無奈。
神醫的身上有幽深的藥香,一星一點,瀰漫開來,離得清劍近了,清劍不由得吸了吸鼻子,感嘆道:“還真是神醫啊!”
神醫瞅了一眼清劍,也沒有說話,徑直的來到玲瓏跟前,搭上脈凝神片刻便對清羽說道:“若我所料,這位姑娘只是皮外傷,並無大礙,二少爺只要把老夫爲你所開的方子,煎藥來喂她吃便可,不出十日保準好了。”
清羽的笑容多了起來,只是仍舊爲難的對神醫道:“連累神醫還要破壞規矩,真是清羽的不是。”
神醫連連搖頭,縷着鬍子道:“老夫看慣了世態,雖說有些人不願意沾染,但到底是不能爲了自己的喜樂而罔顧他人性命的。”
清劍的眼神突然有些古怪,因爲他看到婉婷已經抽出了鞭子在瞪着自己了。婉婷的鞭子,打過城樓的守衛,打過李公公門前的奴才,打過惡少袁漢,更打過梅府那個興風作浪的苗姨娘。
“清劍,誰叫你對玲瓏姑娘這麼狠的?”婉婷睫毛一挑,又要擺開了鞭打的架勢。
清劍幾乎是全身發抖了起來,好早清羽及時制止了婉婷,他才倖免一難。不過,婉婷的嘴卻並沒有饒恕他,凝眉道:“梅清劍,若是下次再讓我看到你,我一定打得你屁滾尿流!”
清羽無奈的將她擋在身後,才淡淡對清劍道:“今日是你來請,且是玲瓏被你傷的如此,神醫才勉爲其難答應去看病,不過,玲瓏必須留下來。”
清劍只一猶豫,還未說話,袁路就耐不住接口道:“我們王爺可沒有說要把這個丫頭留下來!”他覷着玲瓏的臉,本來想神醫看好了袁漢的病,他趁這次功勞,求着袁漢
把玲瓏賞賜給他呢!
“玲瓏,我是一定要留下來的!”清羽眯着眼睛,再看玲瓏,鼻中又是酸澀難言。溫熱的風,撲打在臉上,像是他輕輕而悲哀的茫然感傷。
不知不覺,日上中天了呢!正午的陽光那樣白晃晃的刺眼,京城裡一處一處的歌管樓臺被日光照的如在幻影裡,並不真實。
“你們王爺有沒有說一定要老夫去看病呢?”神醫搖着羽扇突然含笑問道。那一下一下扇起的熱風,把神醫的花白鬚發襯得越發仙風道骨,與這凡塵格格不入。
袁路一愣,倒是也機靈而恭敬答道:“我們王爺恭請神醫!”
神醫一笑,再不言語,倒是身後的小童清脆說道:“我師傅最看不得姑娘家躺在血泊與泥濘裡,還是快叫梅府的人擡回去吧!免得我師傅心情不好,一會耽誤給王爺府裡的病人治病。”
鋤菱眨巴着眼睛,很快便按照神醫的示意,把玲瓏擡進來梅府。清羽長處一口氣,感激的對神醫笑笑。
神醫搖着扇子大步流星的走去,身後袁路與清劍亦是帶着一衆家奴返回。清羽目送着越走越遠的清劍的身影,只餘一聲長長的嘆息。
“你爲什麼要嘆氣呢?”婉婷拉住清羽的胳膊,“從小我就看清劍不成器,現在他這樣子我一點也不奇怪。”
清羽不說話,任由婉婷挽着他的胳膊進去了。只是,剛纔清劍對他的眼神真的令他痛徹心扉啊!自己這個不成器的弟弟爲什麼會這樣呢?本以爲給他足夠的金銀,把他暫時趕出去,便可使他脫離爲袁王爺打探梅府消息的棋子命運,沒想到,他竟然身無分文滑去了另一個更大的深淵。
心緒如繁密的霜雪把所有因爲伊諾平安的喜悅都悄悄掩蓋,他的生命,除了愛情之外,親情,友情,恩仇,他同樣看重。想到玲瓏,他拉着婉婷又加快了腳步。
芙蓉館裡,環翠帶領着如煙、如夢、如詩、如畫分外忙碌,有的在燒水爲玲瓏擦洗,有的在煎藥。
清羽打發人去平瑞王府通報了一下這裡的情況後,便急急的奔進去玲瓏的下房,只見裡面,一室的人早已將這個小小的婢女房間塞滿。除了芙蓉館的丫鬟婆子,還有中清別院的丫鬟們,修竹平時最爲幹練,此時忙裡忙外的幫忙張羅着,還替紫靈送來了最好的金瘡藥。
大家見清羽進來了,才忙忙的都告辭退了出去,只剩下環翠等人。
素帳垂的低低的,將玲瓏掩映在帳子後面。隔着帳子看的並不分明,只能模模糊糊看見一個隱約的身影,寂寂的躺在牙牀上。
他眼中的悲痛之色愈發濃郁,見房中只剩下了環翠與瑟兒,纔不顧嫌疑的掀開帳子,露出玲瓏那張慘白無色的臉。那張臉上,瘦的唯剩下高高的顴骨了。
許是躺在牀上恢復了些力氣,玲瓏勉強着睜開了雙眼,正對上清羽那雙明淨的眸子。
在她眼裡,他是清逸雅姿從雲中而來的翩翩公子,是她從小的夢想。或許,曾經的她還依稀憧憬能嫁於他爲妾,哪怕是卑微的妾,可是現在的她卻連想都不敢想了。
室內沉靜,唯餘一縷茶香瀰漫飄散。清羽親手喂她喝下一口茶,她只覺得這是世上最好喝的茶。
“玲瓏,讓你受苦了。”清羽坐在牀邊,袍子的一角莫名的捲了起來,露出下面一個小小的香囊。幽香撲鼻,是玉蘭,是他最喜愛,她最討厭的玉蘭。
“二少爺。”她呼喚了一聲,卻不知道下面該說什麼了。
“你好好養着。”清羽也不知道如何安慰玲瓏,見玲瓏的目光,才注意到自己藏在袍子裡的香囊。這個香囊,還是玲瓏親手所制,雖然裝的是伊諾最喜愛的玉蘭,但是一針一線,卻是清羽懷念玲瓏的寄託。
清羽尷尬的將香囊藏好,重坐於牀邊。環翠幾欲落淚,泫然道:“玲瓏姐姐,你可回來了,再不回來二少爺就要讓老塞北侯去要人了!”
玲瓏感激,報以勉強一笑,卻怔怔的發起呆來。前塵隔海,她只以爲清羽已經忘了她,而她自己呢?隨波逐流,也在袁府苟且偷生起來。
那一日袁漢走後,她沒有勇氣用銀簪殺死自己,便漸漸的麻木起來,爲了卑微的活着,她一一忍受了來自袁漢和府裡其他姬妾的委屈。
有時候想想,它都覺得自己當初甘願替清羽承認
通風報信給喬丹丹是自己時,都覺得不可思議。那樣一個勇敢的女子,在尖利的銀簪子下,怎麼就如此懦弱了。她也恨死了自己。
“多謝二少爺還記掛着玲瓏。”玲瓏緩緩的閉上雙眼,身上又襲來鑽心的疼痛。唯有這一陣一陣的疼痛,提醒着她一切都不是夢,她這輩子竟然又回到了中清別院自己的房間。
如煙捧來清羽家常的沉水香,小小香瓶裡絲絲縷縷好聞的香氣,讓玲瓏終於沉沉睡去。
彷彿是做了一個怎麼也醒不了的夢,冗長而瑣碎,許多繽紛的往事紛至沓來,歡樂的,悲哀的,一個個清晰的面孔最後卻都越來越模糊,還越來越遙遠。環佩叮噹中她們譏笑着:“看她從小就想當二少爺的姨娘,她現在還有什麼臉?”
她極力的想要拉住一個又一個的姐妹解釋,收穫的卻是白眼與冷語。潤雨扭曲着臉嬌滴滴道:“你不是最看不起三少爺,也看不起三少爺的姨娘嗎?怎麼現在你自己連姨娘都當不上了呢?”
又彷彿是袁府的一個小妾,看玲瓏伺候袁漢伺候的好,背地裡啐她道:“把你在梅府伺候少爺那套拿來這裡,你可真好意思!”
夢那樣長,爲什麼怎麼也醒不了了呢?爲什麼有千百隻知了在耳邊聒噪呢?清羽彷彿還是在母親房裡背書的孩童,偷偷望着窗外的知了豔羨,趁母親去廚房親手烹茶的功夫,她祈求玲瓏道:“玲瓏姐姐,你去幫我捉一隻知了好嗎?”
“好!”玲瓏眨着大眼睛,果然很快便從園子裡找到了一隻。可是,她卻沒有發現,同樣在那裡背書的清劍也直着眼睛羨慕着清羽的知了。
掙扎着久了,玲瓏渾身又酸又痛,想要張開雙臂活動一下,卻哐啷一聲,墜入無邊的黑暗了。
身子猛然一震,她急忙驚慌的睜開眼睛。尚有些茫然,她只能癡癡的問:“我這是在哪裡?”
牀邊一個素衣少女淡笑着開口了:“這是在你自己的家裡啊!”
玲瓏揉揉眼睛細看,才知道,說話的竟然是好久都沒有見面的芸兒了。
自從老夫人去世後,芸兒只呆在老夫人的院子裡,很少見人,也很少管事了。每日素面素衣,以自己的方式祭奠着伺候多年的老夫人。
“芸兒姑娘。”玲瓏歉然的笑笑,“倒是怠慢了,我真是不應該。”
芸兒倒是頗有幾分感慨,道:“自從老祖宗去世後,我很少見人了,只是玲瓏姑娘是故人,還是應該見一見的。”
“是啊!故人!”玲瓏一縷悲哀的笑浮上臉頰,“雖然才月餘未見,但是世事滄桑,咱們故人真的該見一見。”
芸兒端詳着她的笑,知道她心中所想,慢慢道:“我來這裡,就是希望盡力的開解一下你。”
室內靜的出奇,唯有窗外樹梢上的知了還在不眠不休的叫着。玲瓏想起幼時爲清羽抓知了的往事,更加心痛難耐。
芸兒將臉貼在玲瓏的臉上,昔日,她也是這樣知心的勸解過玲瓏,讓她不要嫉妒清羽鍾愛伊諾,因爲清羽終將會有一位名正言順的當家夫人。今日,她不得不再一次提起這個尷尬的話題。
“二少爺,是個有擔當的男子。”芸兒緩緩的訴說着,“你可知道老祖宗臨終前對我的遺願是什麼嗎?”
“什麼?”
“老祖宗臨終前懇求我,希望我一輩子都要陪在二少爺身邊。”
玲瓏只沉沉的眯着眼,一瞬間的驚愕終於化爲有些惘然的蕭索:“我終究沒有你的福氣,只是如今我也並不敢企盼這個了,殘敗之軀,何敢攀附二少爺。”
“我不會夾在二少爺與表小姐之間的,但是我知道,二少爺是有擔當的男子,若是你還有這個心,二少爺一定不會棄你於不顧的。”
玲瓏微笑攔住芸兒的話,只搖頭道:“我真的沒有這個心了。”
“那你不要想不開,好嗎?”芸兒注視着玲瓏通紅的眼睛,心內只有心疼。這個從小在府裡懷揣着滿滿的爭榮誇耀之心的婢女,如今又滿滿的都是絕望。
命運的峰迴路轉,她猝不及防。本以爲苟且偷生,老死袁府,可是現在偏偏又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曾經的夢想被自己無情的否定,她該何去何從呢?
玲瓏百感交集,但是唯有一點卻分外明確,我與少爺真無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