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諾喜中含悲,將手從袁淺手中慢慢抽出,定了定神才粲然笑道:“伊諾感激袁將軍一直待我如初。”
袁淺黑色的袍子在旅店如豆的燈光下如巨大的黑色羽翼,剛想要鋪天蓋地的將伊諾捲入懷中,卻被伊諾如燕子般輕巧的避開了。
伊諾身後的琴兒趕緊走上來,順勢將伊諾攬在臂彎裡,又緩緩行禮笑道:“琴兒代小姐再次感謝將軍搭救,只是這深夜的荒村旅店,將軍在此已經殺人動刀,我想咱們還是儘快離開的好。”
伊諾無聲的望了一眼有些失望與尷尬的袁淺,到底是沒有再多說什麼,只同意的對琴兒笑笑,又拉住琴兒的手低下頭去。
袁淺剛剛經歷了一場大悲大喜,帶着沉沉的鼻音,看着伊諾靜道:“這樣也好,我同琴姑娘一樣,只望義妹安好便可安心。”
伊諾擡起頭深深的望了一眼袁淺,嘴角揚出一個無奈而悲慼的笑容,牽了牽嘴角想說些什麼,還是沒有說出來。當初斷然拒絕並說決絕之語的果敢,現在去了哪裡?
是潛移默化的情之所動,還是不忍傷害的爲難,伊諾一時也說不清楚,她只知道,跟在這個堅毅如山的背影身後,她有着說不出的心裡踏實。
遠處,遼闊的天際亦是如巨大的羽翼,就像剛纔袁淺想要給予她的溫暖懷抱。
然而,即使是在這樣刀光劍影后的溫暖懷抱,她終究還是本能的逃離了。再多的感動也只能是感動,淚眼朦朧裡,她望着眼前那個堅毅如山的背影,腦海中卻清晰的幻化出那個數年前溫潤如玉的銀冠少年的俊臉。
這樣想的時候,她又緩緩開口了:“袁將軍,伊諾一直想問,你爲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他的腳步本來很慢,完全是爲了照顧身後夜行的兩個女子的速度,現在聽得伊諾問話,他乾脆停了下來。他把月色銀輝裡的蕭條身影,轉出一個優美的弧度,帶着深情的呵護,對她道:“知道有人追殺你,我連夜就出了京城。”
他的話在一瞬間刺痛了伊諾,彷彿一根銀針扎到了她的太陽穴處,她極力的保持着平靜道:“難道你也知道是誰追殺我?”
他的目光倏然一黯,像天邊轉瞬即逝的流星,消失了光彩,半晌才喃喃道:“是,我一直就知道。”
伊諾的心越發溫柔與心疼:“你既然知道是誰,還肯來救我?”
她的目光長久的滯留在他的面上,想從那紫銅色面龐裡尋出一丁點的蛛絲馬跡,卻只見他溫柔呵護的神色慢慢轉換成秋日靜水般的深沉無奈:“我真的管不了自己,我一定要來救你。”
“一定要來救我,縱然是殺死自己家的殺手?”伊諾最末的話,說的極輕,卻像是一把尖刀,扎到了袁淺的心上。
袁淺心頭猛地一刺,頹然的踉蹌了幾步:“原來,你也都知道,你知道想要殺你的人是誰派來的,你爲什麼不怨恨我?”
“是的,我都知道,可我還是要感激你,從心底感激你。”
伊諾小巧精緻的同心髻,徐徐訴說着她雖經離殤與漂泊,仍然渴望與愛人同心同德的美好企盼,她繼續低語迴環:“我尹伊諾如果說這輩子有所虧欠的話,那一定是袁將軍你,伊諾餘生,一定會盡力報答袁將軍的厚愛。”
袁淺的聲音平靜而絕望,幾乎是紋絲不動的嘆道:“可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些。”
他要的是什麼,她再清楚不過。然而,她卻終究不能給他,不是不肯給,而是,她早就給了別人。
一個恍惚間,她彷彿又看到了那個白紙黑字寫着殺無赦的畫像,若是今夜沒有這個少年,她真的不敢想後果會是怎樣。
她盈盈一個欠身,又是深深的一個施禮:“伊諾只望袁將軍早日覓得如花美眷,再不復想起逼的你逆母叛家的尹伊諾。”
他沒有去扶,卻默默的轉過身去,只是口內仍笑道:“義妹有心了,只是我袁某人的心,從此大抵是心如死灰了吧!”
他一步一步還是走的極慢,唯恐身後的伊諾與琴兒跟不上。然而,那長長的黑色袍子甩出的冰冷弧度,卻像是一道永遠也無法癒合的傷口。
她無言,她真的不忍心再在他的傷口上撒上一兩句更
絕情的話了。
琴兒一直沉默,然而手卻更加用力的握緊了伊諾的手。伊諾感念琴兒的支持,嘴角含笑。此寂寂長夜,惟願頭上明月,佑他早日走出情山癡海罷了!
直到東方露出魚肚白,才迎頭又看見了一方迎風招展的酒旗。那颯颯的酒旗,如溫暖的召喚,牽引着三人的心。袁淺走上前去,密切的研究了一下週遭的動靜,纔要了三碗茶並幾個小菜。
等着店家上菜的功夫,伊諾吞了一口茶,才又緩緩對袁淺道:“不知道袁將軍這幾日有沒有聽到京城什麼消息?”
袁淺神色如野火燒過的焦土,紫銅色裡帶着漆黑,悶聲道:“自從我抗旨拒婚,便與梅清羽一起關進了監牢,第二日又一起在城牆暴曬。”
伊諾第一次聽人說起自己走後的情況,發顫的雙手不安的擺弄着裙子上的絲絛,忽然一用勁,絲絛上的一個線頭已經被扯了下來。
“後來怎麼樣了?梅家怎麼樣了?”伊諾極力的想要鎮靜下來,卻怎麼也管不住自己發抖的雙手。
“後來,”袁淺看着伊諾柔美的下頜一下子又滾滿了淚珠,心疼道,“義妹,你放心,梅家人都沒有事情的,只有梅清羽受了點皮外傷,不過沒事的。”
“真的?”伊諾長長的鬆一口氣,歡喜的神情像是小孩子一般,見袁淺盯着自己的臉才又訕訕笑道:“我只怕因爲自己連累了梅家,姑祖屍骨未寒,若是因爲我再賠上梅家別的什麼人,我就是去了地下,也無顏面再見她老人家。”
袁淺亦是訕訕的笑了,沉聲道:“梅清羽真的沒事。”
袁淺又看了一眼淚水已經風乾的伊諾的秀臉,聽到梅清羽沒事,伊諾的臉不自覺地如待放的花蕾,軟綿綿都是笑意。
袁淺眉毛微軒,聲音輕如微雪,嘆息亦如透明的蟬翼:“什麼時候,你會爲我的安全這樣真心一笑。”
伊諾如何不曉得他話語裡的無奈意味,但是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好在琴兒機靈,言笑晏晏道:“我們小姐待袁將軍將會永遠如兄如父,自然永遠都會爲袁將軍的安全真心高興。”
伊諾歉意的看了一眼袁淺,果然,他那有些凌亂的頭髮更加深深的掩映了那雙眸子。他是刻意的垂下了頭,不想讓她們看到自己的絕望與無奈。
時光突然有一瞬間的靜止,他懸懸欲墜的破碎希望,她終究沒有辦法拾起並拼湊起來。
伊諾鬢邊的晨露點染了她的清愁,她分明想安慰幾句,但是卻莫名的霍的站起身來了!
他一驚,亦是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他只看到一個破衣爛衫的女子,但是她卻彷彿尋到了人間至寶般眼睛發光,並泠然的對那個剛剛到來,一屁股坐在酒家角落裡的女子喊道:“你是丹丹妹妹嗎?”
那個側影對着伊諾的滿是邋遢的女子神色明顯一怔,亦是往伊諾這邊回頭看,神色裡飽含了無限驚訝與歡喜道:“伊諾姐姐!”
琴兒也注意到了她,這是幾日前妙語如珠,勇敢漂亮的喬丹丹嗎?她渾身上下骯髒不堪,彷彿是從泥水裡滾過一遍,正大口大口的嚼着一個饅頭。嘴裡的饅頭還未來得及嚥下,她已經哭着撲到了伊諾的懷裡,大滴大滴的流淚道:“我的瑞雪,恐怕不在人世了!”
伊諾感覺一陣眩暈,擔憂了一晚上的事情終於發生了。
琴兒扶住伊諾,亦是終於看清了撲入伊諾懷中的女子的眉眼,丹鳳眼,櫻桃口,臉上污泥斑斑,果然是喬丹丹。琴兒亦是含悲說道:“喬五小姐,您說清楚一些!”
喬丹丹將嘴裡的饅頭盡數吐出,泣不成聲的訴說着這幾日的心酸與倉皇逃脫經歷。
原來,昨夜被袁淺所殺的那幾個人口中的兩個落水女子,果真是喬丹丹與瑞雪。那條河,深且湍急,平常人落水,本必死無疑。但是喬丹丹與瑞雪自小在山村長大,素習水性,自己又奮力爬了上來。
喬丹丹嗚咽之聲可憐,眼底冒着一縷兇光,繼續哭訴道:“不知道姐姐是否相信,在跳河之前,我還對那幾個人說,我就是尹伊諾,現在我跳河死了,他們可以回去領賞了!”
“我信,這是妹妹爲了姐姐的安全,姐姐銘感五內。”伊諾撫慰的握着喬丹丹
的手,她的指尖是冰涼的,一如她此時被恨意浸潤的冰涼的心。
“人死不能復生,五小姐也要看開些。”琴兒溫顏開解着,“畢竟,咱們都還活着。”
喬丹丹的眼角又緩緩垂下幾滴眼淚,逐漸漫入她早就潮溼的鬢角,更加重了她徹骨寒意般的仇恨,她冷冷的咬牙道:“我們從河裡出來以後,第二日又碰上了另一撥人,她們見我和瑞雪立刻起了歹心,要侮辱我們,我和瑞雪分頭跑,我鑽入密林躲了起來,可是我親眼看見瑞雪掉下了山崖!”
聽到喬丹丹這些話,袁淺的臉垂的更低了,她一陣又一陣的詛咒讓袁淺羞愧。他聽見,她咬碎銀牙憤恨道:“跳河逃生前,我特意問了一下他們是什麼人,他們說,他們是奉了袁夫人的命令!”
伊諾心痛欲裂,喬丹丹哭的無力後的抽抽搭搭夾雜着忽然而起的嗚咽晨風,更讓伊諾生憐:“我以爲姐姐已經死在了那羣人的手裡,前幾日還飛鴿傳書給去了京城的明琪與蘭珠呢!”
“終究是我連累了瑞雪姑娘啊!”伊諾眼中亦是迸發出幽幽恨意與無法磨滅的傷痛。
喬丹丹悠然擡眸,丹鳳眼的眼角猶有未抹去的泥濘,凌厲的眼光有意無意逡巡在袁淺的臉上,忍悲說道:“我曾遠遠的看到過袁貴妃的弟弟袁淺將軍,只記得他有一張略比常人更加黑暗的臉。”
袁淺微一踟躕,仍是垂眸答道:“正是在下。”
喬丹丹本欲發作,但看到伊諾爲難的臉色後,立刻將一腔恨意都能化作一聲輕蔑的嘆息了。
伊諾執喬了丹丹的手,見她眼內對袁淺的陰霾之色分毫未減,知道在此時多勸無益,只得說道:“若是妹妹還認我這個姐姐,今日便不要與袁將軍爲難。他這麼連夜奔出京城,也是爲了阻止袁夫人派出的追殺之人。”
喬丹丹壓制住心底澎湃的憤怒,臉色疲憊而蒼涼,一語中的道:“雖不是他親手所殺,也是與他密切有關的人所殺,這又有什麼區別呢?”
袁淺的聲音有不易察覺的沉重,第一次以炯炯目光逼視着喬丹丹道:“聽琴兒姑娘對你的稱呼我才知道,原來你就是有勇氣逃脫袁漢魔掌的那個喬家小姐,我袁某人其實是萬分佩服的。”
喬丹丹一臉沉靜:“沒錯,就是我。”她傲然挺立正對着袁淺的目光,如毫無所懼的灼灼朝陽。
伊諾心頭一震,唯恐兩人此時再生波折,但是袁淺卻對她擺擺手,繼續鄭重道:“我承認是我的至親派人追殺尹小姐才招致你們的禍端,如果五小姐有什麼冤仇,我寧願代母受過。”
袁淺說罷,自腰間刷的一聲抽出寶劍,恭敬的雙手捧着,遞於喬丹丹跟前。
袁淺彬彬有禮卻又正色的神情讓陷入悲憤裡的喬丹丹一度疑惑,看到寶劍在眼前才恍然大悟,嘆了口氣冷笑道:“若是我喬丹丹今日真的殺了你,豈不是要被伊諾姐姐說成忘恩負義之人?”
袁淺沒有回話,復又對伊諾依依含笑了。
伊諾端姿清雅,如雪裡的寒冰梅花,對袁淺道:“丹丹妹妹是明白人。”
喬丹丹深深看着伊諾,咬一咬嘴脣才笑裡含敬道:“從前只知道姐姐是冰雪聰明的江南才女,敢於在妹妹危難時伸出援手,又敢於在皇權面前不妥協,今日才徹底對姐姐心悅誠服,姐姐知道是他母親派人多方追殺自己,卻還願意仗義執言,真是一個心思清明之人。”
伊諾心下悽然:“到底是枉死了一個活潑勇敢的瑞雪。”
喬丹丹收起悲容,嘆氣道:“前幾日我與瑞雪恍惚聽見了一些噩耗,只以爲你死了,想方設法便傳了飛鴿,現在不知道京城聽到這個消息已經傷心到什麼程度了呢!”
“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就讓她們都以爲我死了吧!”伊諾看着日光淺淺的照在荒野各色不知名的小花上,默默飲着清淡的鄉野粗茶,心下一片哀傷,“只是不知道清羽傷心的怎麼樣了。”
很快,幾個人便簡單吃過了飯。袁淺看了一眼四周空曠無遮擋的地勢又建議道:“此地不宜久留,咱們還是再躲起來吧!”
伊諾依言,心下的茫然卻如雲般迭起,什麼時候一切才能都過去,自己光明正大的回京城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