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柏謙是半夜走的,辛蕙一直堅持到天矇矇亮。快六點的時候,她來到樓下,秦姨已經已經起來了,正在淘米做稀飯。見她起得這麼早,秦姨還很詫異。她拜託秦姨等會兒上樓去看一下多多,說自己要出去一下。秦姨很疑惑,問她你幹什麼去。
她說:“我去一下醫院,有一點不舒服。”
秦姨這才發覺她臉色有點不對勁,連忙問怎麼了,她說沒關係。秦姨問她要不要叫司機,虞柏謙爸媽也養着司機,她搖頭,說:“不用了,這麼冷的天,一大早把人叫起來不好,我看門口一直有的士守在那兒,我叫一輛車去是一樣的。”想要司機的話,她早就叫周申了,只是她普通人做慣了,雖然嫁給了虞柏謙,可她還是不習慣隨便給人添麻煩。
早上六點多,只能看急診。值班醫生守了一夜的夜班,這個時候正在吃一碗泡麪,看見有人來,就擱下了筷子。是個女醫生,辛蕙告訴她自己可能是先兆流產,醫生問她出血多不多,她說有一點。醫生給她檢查完,就給她打了保胎針,看她臉色不好,就讓她在牀上躺着休息一會兒。
虞柏謙來得很快,去醫院的路上辛蕙給他打了個一個電話。聽說她一大早正在去醫院,他吃了一驚,連忙問她哪裡不舒服,她說你來了再說。他急匆匆地趕到了,一過來,瞭解到是這個情況,臉色立即變了,“你爲什麼不早一點給我打電話?”
辛蕙說:“你急匆匆地去找你妹妹,難道我還能把你叫回來?”
“那你也要看是什麼事情,這麼大的事,你怎麼能不告訴我?”他還是有點慍怒。
她正在難受,就閉了嘴不說話。虞柏謙看她這個樣子,也沒再發火了,轉頭去找醫生。醫生過來問她好點了沒有,她告訴醫生,“還是有點疼。”
醫生說:“這是在宮縮,只能再觀察一下。”正說着話,她忽然就覺得身下一熱,連忙坐起來,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醫生囑咐她,“你觀察一下血多不多,回來把情況告訴我。”
虞柏謙陪着她一起到了洗手間門口,他在外面等着,辛蕙一進去,就知道情況不妙。一蹲下來,血塊就往外涌。她好半天才出來,虞柏謙望着她,她臉色灰白,告訴他,“可能保不住了。”虞柏謙臉上明明白白閃地過痛惜,半晌沒說話,最後還是上前抱了她一下。
回到醫生那裡,給她一說,醫生就說保胎沒希望了,她這已經是流產了,然後就讓她去婦產科做清宮手術。
他們從急診出來,向後面的樓走去。冬天的早上,空氣冷冽乾燥,虞柏謙牽着她一隻手,他的手很暖,她卻是冰冷的,她覺得自己的手在他的掌裡,大約就像冰柱一樣。
“怎麼會流產了呢?”虞柏謙還在喃喃自語。
於是她把自己摔一跤的事情告訴了他,她沒有摸黑虞少虹,但也沒替她隱瞞。末了就說對不起。這件事說起來還是要怪她自己,如果她不帶着多多去見顧承亮,那裡會出事。可那時候她就是心軟了,因爲她想着,多多到底還是顧承亮的孩子。
她也在自責,怪自己被愛情衝昏了頭腦,沒有更多地爲多多考慮。她不敢告訴虞柏謙,她是很想替他生一個孩子,可最近,她會很害怕,有時候看着多多,她就會想到,如果再來一個小生命,多多的位置在哪裡。這時候她理解了母親的心情,母親勸她把多多留在煙城,
每每想到要做這樣艱難的選擇,她的心就被揪成了一坨。
當初她只想着和虞柏謙在一起,結婚的時候,只考慮到虞柏謙能接受多多就行了,可現實不是這樣的,多多的世界裡,並不是只有她和虞柏謙,還有很多人。也許對多多來說,她根本就不是一個好母親,她是一個自私的人。
手術很快,連等待的時間算在內,也只用了半個多小時。她從手術室出來,虞柏謙接着她,就把自己的大衣裹在了她身上。他擁着她到了停車場,等坐到他的車裡,暖風一開,外面的寒冷被擋在窗外,她眼睛裡像鑽進了什麼東西,眼眶一熱,就說對不起。
虞柏謙什麼話都沒說,只伸手抱住了她。過了好半天才安慰她,“沒關係,以後還會有的。是我對不起你,我妹……”他停住了。
辛蕙知道他也是沒辦法,伏在他懷裡半天不出聲,聽見他說:“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她直起身,問是什麼事,他卻又說:“回家再對你說。”
半小時之後,他們回到家裡。多多已經起來了,正在客廳裡玩,一看見她,就向她跑過來,扯着她的衣服,“媽媽你到哪去了?”她彎腰想把他抱起來,卻被虞柏謙拉住了,“你上樓去躺着,別亂動。”
虞民輝也在客廳裡,這時候還關心地問了一句,“一大早就去了醫院,是不是那裡不舒服?”
虞柏謙替她回答了,“爸,我等會兒告訴你。”
她回到房裡,洗了個熱水澡才躺在了牀上。虞柏謙已叫秦姨給她煮了一碗紅棗糖水,兩人都還沒吃早飯,他把早飯也端到了房裡,辛蕙看他忙來忙去,心裡就有點不好受。她知道虞柏謙很想要個孩子,現在孩子沒了,他肯定比她難過。
她又惦記多多,她躺在了牀上,多多就要別人照看了。剛纔他們回來的時候,就是虞柏謙爸爸在看着他。她想叫虞柏謙把多多叫上來,虞柏謙卻說:“你不用管了,讓我爸看着吧,再說還有我呢。”
她始終覺得過意不去,自己的孫子沒了,卻要照看別人的孩子。虞柏謙卻不理她,只是讓她趕緊休息,她想起來,“剛纔你在車上,不是說有件事要告訴我麼?”
虞柏謙站在牀邊,看着她的眼神有點古怪,她說:“怎麼了?”他卻說:“沒什麼,等確定了我再告訴你吧。”
她也確實需要好好睡一覺,於是也沒再問了。
這一睡,就睡到了下午。她爬起來,身上出了一身虛汗,但人也精神了許多。她心裡掛念多多,來到樓下,卻沒看見多多,她正想返回樓上,去書房找一找,就碰見秦姨從外面走進來。她就問秦姨多多的去向。
秦姨告訴她,虞民輝和虞柏謙兩父子,帶着多多一起出門去了。
辛蕙很詫異,問:“是不是走親戚去了?”
秦姨搖頭,“不是的,聽見說,是要去醫院。”
辛蕙想起來,大概是給多多換藥去了。只是想着他們是三個人一起去的,還是讓人覺得奇怪。她正和秦姨說着話,就看見金秀春從樓上下來了。她叫了一聲媽,金秀春打量她一眼,“沒事就不要下來了,在牀上好好休息吧。”辛蕙吃了一驚,沒想到虞柏謙媽媽會這樣說。她連忙說沒關係,看來這事大家都知道了。
聽她說沒關係,金秀春就皺眉,“自己的身體,自己要當心。怎麼這麼不小心,搞得流產了。”她轉頭問秦姨,“雞湯燉好了沒有?”
秦姨笑着說:“早就燉好了,一直在保溫。”
“多喝一點雞湯,有什麼想吃的,只管告訴秦姨,”說完她就走開了。
辛蕙受寵若驚,喝着雞湯的時候,還有點不敢相信,這簡直就像因禍得福。她流產了,虞柏謙媽媽不但沒罵她,還對她和顏悅色的。她都動了小人之心,揣測着,是不是因爲想讓虞柏謙和她離婚,所以金秀春對這件事毫不在意。
喝完雞湯,吃了些飯,她還是回到樓上,大約是體虛,她又睡了一覺。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了,她一到樓下,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虞柏謙媽媽竟然抱着多多,正在給他喂東西吃。多多大約是有點怕她,乖乖地坐在她懷裡不敢動。
她連忙走過去,說:“媽,我來吧。”
多多一看媽媽來了,就像遇見了救星,立刻就要從金秀春身上下來,他的動作快了點,金秀春沒防備,被他一撞,端在手裡的碗就潑了,碗裡是菜粥,看樣子是給多多精心熬製的,辛蕙看着那些菜粥潑在金秀春的褲子上,她頓時就傻眼了。
愣了一秒,她就急忙找東西來給她擦,稍微擦了一下,金秀春就說:“算了,不用擦了,反正要換掉了。”說完,竟站起身,又追着多多給他餵了一口飯。
臨上樓前,金秀春還囑咐她,“他大概吃飽了,讓他活動一下,別積了食。”
辛蕙又一次受寵若驚,就只會點頭答應了。
地上潑了點稀飯,秦姨拿着溼布來打掃,辛蕙帶着多多坐到了另一邊的沙發上。多多靠在她的懷裡,給她看他的小手。辛蕙問怎麼了,他挨個伸出手指頭,“這裡,這裡,他們拿着針扎我。我不願意,爸爸還抓着我,要他們扎我。”他似乎很委屈。
辛蕙愣了一下,抓着他的小手看了看,沒發現什麼異樣,再仔仔細細地瞧,纔在一隻手指頭上看見了一個戳過的印子。
她把這根手指放在嘴邊吹了吹,“是不是很疼?”
多多點着小腦袋,對她告狀,“很疼,我這樣。”他做了個哆嗦的小樣子,渾身一抽,辛蕙想笑,怕傷了兒子的心,忍住了。
她又把那根手指吹了吹,多多把另外一根手指也舉到她面前,“還有這裡。”辛蕙又替他吹了吹。他又說:“扎這裡的時候我沒有哭,後來還要扎我,我就哭了,爺爺就給我買了一個救火車。”
辛蕙早就看見了,地上有一個碩大的玩具救火車。多多過去按了一下,救火車上面的燈就亮了起來,還發出“嗚—嗚—嗚”的救火車叫聲。
他蹲在地上玩了起來,這時候虞民輝從樓上走了下來,辛蕙叫了一聲爸,虞民輝點點頭,“多休息,別累着了。”目光就看向多多,臉色立刻柔和了。
辛蕙就問:“你們是不是帶多多去了醫院,去查什麼?”
虞民輝臉色如常,“就是檢查一□體,我經常也要去複查,結果明天就可以出來了。”
這話問了等於白問,辛蕙也不好再追問,虞民輝是什麼人啊,虞柏謙的爸爸,雖然和藹可親的,可卻不是個簡單的人物,他要是不想說的話,誰也別想問出來。
辛蕙只能等着虞柏謙回來再搞搞清楚。晚飯的時候,他纔回來,一回來就吃飯,吃完就上樓洗澡,辛蕙等了半天,才把他從浴室等了出來。結果他一出來就躺在了牀上,一副打算睡覺的樣子。
辛蕙立刻跟到了牀邊,問他去醫院的事情。
虞柏謙卻說:“你也上來。”辛蕙只好也爬到牀上,虞柏謙卻根本不談這件事,抱住她,只問她身體好點了沒有,燉的補品有沒有吃。辛蕙說吃了一天了,然後還是把話題拐了回來。
虞柏謙就放開她,望着天花板,表情竟然是愉悅的,似乎都忘了他們纔剛剛失去了一個孩子。
辛蕙等不及,就拍了他一下,他被她打得一彈,才轉過臉。辛蕙說:“你說不說啊?”
“說什麼?”他還想和她開玩笑。辛蕙就作勢要掐他,他抓住她的手,“噯,噯,別掐,我怕疼。”
“多多說今天他疼死了,被紮了好多下,都被扎哭了,你們到底帶他去做什麼檢查?”她總覺得不會是dna吧,結果都已經有了,再做的話,不是自找虐嘛。
虞柏謙就望着她,眼睛裡帶着笑意,“這小子,他給你告狀了?”
辛蕙簡直要暴躁了,“別賣關子了,你趕緊告訴我!”
虞柏謙的表情就很複雜,又像喜,又像憂,就像一個期盼了很久的東西,終於有人遞到他面前,他不敢相信,所以要一再求證纔敢伸手那樣,他對着辛蕙,說了和他父親一樣的話,“明天吧,結果明天就可以出來了,那個時候再告訴你。”
辛蕙那裡等得及,越是這樣,她越想知道。“你不知道好奇會害死貓啊?趕緊告訴我!”說着就上了武力。
虞柏謙抓住她掐上來的手,“噯,說了我怕疼的。”
“那你還不快說!”
他這才望住她,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那我就告訴你吧,我妹說,多多是我的孩子。”說完屋裡就一片寧靜。過了片刻,他才又說:“本來我想證實了再告訴你的,我怕又是一場空歡喜。”
辛蕙這才問他,“你妹說的?她怎麼知道,那個檢驗報告上面明明寫着……難道是她做了手腳?”她不敢相信,“怎麼可能,醫院這麼權威的地方。”
她回憶着那時候的細節,那天他們出門去醫院的時候,虞少虹確實是跟着出了門的,難道她跟着他們到了醫院?她搖着頭,還是難以置信。
“是她找人做了手腳,調換了血液樣本,她自己說的。昨晚她喝醉了,對着我又哭又鬧,說對不起我,對不起多多,要我原諒她。”他嘆一口氣,無奈地把手擱在額上,“現在她不敢回家,怕我爸媽不饒她。”
辛蕙還是震驚,“這麼重大嚴肅的事情,竟然也有人敢造假。”簡直不敢相信。
“總有人抵不住誘惑,願意爲了錢而鋌而走險,有時候敢不敢涉險,就看對方開的價碼有多高。我妹說那個人拿着錢就辭職了,說不定已經出國了,現在要追究的話,害的都是別人。”
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辛蕙還在消化這個消息,聽見他說:“我和我爸爲了萬無一失,今天帶着多多去了三家醫院,我爸等不及,都申請的是加急,明天三份報告一起出來,真相就大白了。”
辛蕙現在的表情和虞柏謙是一樣的了,也是悲喜交加。對她來說,多多無論是誰的孩子,都是一樣的,但對多多來說,卻是絕不相同的兩種結果。如果他真是虞柏謙的孩子,從此他將無憂無慮地長大,這一次,老天似乎要成全她了。
她讓虞柏謙去看一下多多,把他接回來睡覺。虞柏謙出去了一趟,回來就說多多正和他爸媽一起在看電視,“我爸說,我們要休息就只管休息,孩子他們來管。”他躺到牀上,“我不行了,我真的要睡了,我已經兩天沒閤眼了,你別鬧我了啊,讓我好好睡一覺。”
辛蕙給了他個白眼,“誰鬧你了?”
他撲上來堵住她的嘴就盡情地親了一番,然後嘟囔了一句,“這個月要吃素了。”辛蕙扭頭一看,大少爺已經睡着了。她坐起來看着他,他鼻樑很高,躺着就顯得更高了,他忽然睜開眼,口齒有些含混,“關燈,太亮了。”一下對上她的眼睛,他睡眼朦朧,忽然笑了,口齒依然不清,“喔,是你的眼睛,太亮了,總是這樣,鬧得我睡不着。”說完翻個身,又睡着了。
辛蕙楞了半天,最後自己也笑了,爬起來關了大燈。
也許是因爲白天睡得太多,這一夜她一直失眠。後來實在睡不着,她爬起來整理多多的衣服,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多多的衣服竟然這麼多了,屋裡就一盞暖朦朦的落地燈,她疊着多多的小衣服,疊着疊着,忽然就落了淚。她失去了一個孩子,可是老天補償了她,她還有什麼不滿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