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苦笑起來,雖然他明知道安娜這句話是說給跪在其目前的諸多農民聽的,但其實他想說安娜這種自責是沒有依據的:因爲農業社會的魔咒就是這樣,不可能出現人人富足安樂的情況,哪怕是大部分人的生活條件超過溫飽線,能餵飽兩個人他們就不憚生四個,能餵飽四個人就不憚生八個,那樣人口便會在安逸當中迅速大量蕃息起來,總有一天會超越國家蛋糕所能承受的極限,那樣就會自動開啓古代農業社會特有的“自動清除滿溢開關”——或者是“社會屠殺”,比如溺嬰、饑荒、盤剝;或者是“武器屠殺”,比如叛亂、分裂、戰火等,潘多拉魔盒就這樣被釋放開來,浩劫呼號將佈滿大地。
而剛纔溺死女嬰的景象,雖然在寡婦眼中是不可原諒的,但是將其放在“社會屠殺”環節裡比較看待,還可能是最溫和的一種。
然則高文還是選擇沉默,當隨員將紫衣公主的新法令開始翻譯成德意志蘭話,一句句宣讀時——因爲不管如何,安娜的這種舉動總歸是對的,高文也一樣痛恨溺死女嬰的行爲,即便這羣農民有十種百種理由,但現在看去他們臉上特有的麻木兼狡獪的表情,縮在肩膀當間,雖在俯首帖耳的同時,還是絲毫不變的——他們在內心裡,根本沒把公主的訓斥和諭令真正當作一回事。
不久後,寡婦親自將那個女嬰給用襁褓包好,感激地半舉着,送入了有些手忙腳亂的小翻車魚懷裡,肩輿上的安娜隔着垂簾側眼看了寡婦兩眼,便囑咐衛隊和奴僕擡起肩輿,先行朝塞琉西亞城歸去,“你和尊貴的英格麗娜夫人交涉會兒,我歸去宮殿給這個小孩找個乳母。”
“我隨後便趕來。”高文微微鞠躬說到,因爲“想和大公爵私下有些話交談”的要求,是寡婦方纔親自說出來的,安娜居然當面認可了。
留下的數名衛隊武士,正握着武器,站在山腳樹林的外圍,琦瑟夫人微微打着盹兒,靠在肩輿上,一襲長袍掩着她的身軀,高文的鷹隼“船長”也半睜着眼睛,有些疲累地立在肩輿的擡架上和她爲伴。暮色當中,蟲兒們和平地鳴叫着,潺潺溪流邊,金色頭髮的寡婦擁在高文的懷裡,“我不願意在阿庫姆集市旁的別墅裡無所事事下去。”
“在那裡安心待產不是很好嘛,我也可以就近探視你。”高文摟住了溫軟蓬勃的寡婦,自上而下,能看到她眉梢尖的那粒小痣,粉紅裡透着點黛青,也是泰提修斯曾經吟誦過的,願意用一座城市或一個王國來換取的那顆痣,“怎麼探視呢?馬上整個塞琉西亞都要繼續作戰吧?我雖然對戰陣一竅不通,但平日裡使女和衛士們的交談我也在留心聽取。”
高文點點頭,兩個人的身影,在夕陽裡被印成了一團黑色的剪畫,“朝聖者剛剛通過決議,來年五月開始朝聖城大舉進軍,而在此前我要繼續進行一統奇裡乞亞的戰爭,不管君士坦丁堡皇帝和他的臣子會想出什麼辦法,抑或是朝聖者如何激烈的出兵協同要求,都不能干擾我的腳步。”
“男人有野心真好呢,真是慶幸當年我渡海來投奔你的時候,並沒有任何想駕馭你的愚蠢念頭。安娜也正是和你並肩作戰的人。”寡婦閉上雙眼,繼續深入地蹭着拱着高文的懷抱,金色的頭髮一縷縷地在他的手臂間滑動着,“我要去科勒阿迪歐堡,那裡林木秀美、溪流豐富,在羣山間還有肥沃的平野盆地,再適合佈設小水輪不過了,我會在那裡建設塞琉西亞的養蠶業和絲織工坊、造紙工坊,總不能所有都依靠巴里城的款項。高文你得明白,絲綢和其他貨物不同,它從在織機上完形的那刻起,就是和金銀等價的財富,根本不需要商人的中轉。”
“我明白的。”
“在那裡我會生下你的孩子,名字裡會帶着‘梅薩迪尼’和‘科勒阿迪歐’作爲標誌,還有今天收養的女嬰也是我的孩子,你給她取個名字吧?”
高文想了想,“她是德意志蘭人生出的姑娘,就叫阿勒曼尼婭好了。”
“這名字確實不錯。”寡婦甜蜜地笑出來,“她長大後,將和塞琉西亞和奇裡乞亞所有的女人一起勞作,女人可以做的事業多了,現在看來可以織布、制絲,採集蘆葦和樹皮,不久將來女人們在你的國裡,可能每日的薪水就會超越那羣蠢不可及的德意志蘭男人。其實我剛纔也仔細想過,光靠紫衣公主的法令是沒法子完全扭轉女人的地位的,只有女人在十八歲前能賺取夠自己的嫁妝,那樣她根本不用看男人的眼色了,也再沒人在生出女孩後,隨意地就把她們溺死在河水當中,那樣等於漂走了一塊金子。”
“我明白的,英格麗娜......你也是塊金子。”高文撫着寡婦的頭髮,輕輕說到,“放手去做好了,我會在金錢上支援你的,這點你從來沒讓我擔心過。琦瑟夫人,繼續和你作伴好了,請原諒我要前往戰場去謀取更大的利益。”
兩人而後輕輕接吻了會兒,高文便牽着寡婦,坐上了肩輿,接着自己跨坐上了戰馬,在旁邊爲她開道。
這會兒,溪流那邊的灌木叢傳來了響動,高文與英格麗娜同時望去:一個衣衫簡樸的婦人,偷偷地跪在那裡,低聲哭泣着,向他們行了禮後,便轉身離去了。
想必這位便是阿勒曼尼婭的生母,一個無奈的女人......
回去後,塞琉西亞宮廷的動作很快,迅速從庫房裡將所餘不多的金錢拿出,交給阿格妮絲前去籌辦風車和水力作坊的事宜。同時,當高文坐鎮殿堂,收集處理各方情報時,羅姆蘇丹的“全權使節”,塞琉西亞人民的老朋友哈吉布又悄然來到了。
現在的哈吉布,披着個突厥人的山羊皮短衫,看起來十分清苦,根本不像是蘇丹的大臣了,坐在椅子上接待他的高文也覺得有點唏噓同情,便饋贈給他一些錢幣,並搭上了數件絲綢女衣,“這是贈送給沙赫娜美夫人的,希望你回去能捎帶我對她的祝福。”
在聽完哈吉布所陳述的內容後,高文擰起眉頭,“雖然昔日和貴方蘇丹爲敵,但現在共同抵禦皇帝,共保這片高原並不是什麼不可從事的契約貿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