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對視一番,之前雖互有耳聞,但九仙鎮素來杜絕日商,故此雖是臨鎮,但這兩位商會會長碰面尚是首次。
柴日雙鞠躬至禮:“繆會長,柴某久仰了。”
繆世章回以一揖:“柴老闆亦是大名遠場,請進。今日到訪不知有何貴幹?”
“人傳繆會長神機妙算,我爲何而來……不是心照不宣嗎?”柴日雙盯着繆世章,雖禮貌地笑着,卻是笑裡藏刀。
繆世章淡淡道:“柴老闆莫信閒人閒語,繆某何能,不過是個庸碌之人罷了。”
“繆會長何必太嫌,你連斷我七家酒坊的貨又何談庸碌?”
“柴老闆既然知道與九仙鎮無緣,又何必撥冗登門呢?”繆世章依然冷淡。
“繆會長拒人千里,真的是貴人多忘事嗎?”柴日雙將一張合約遞到繆世章面前,眼中已有些獰笑。
繆世章看了看合約,緩緩擡頭:“請教這是何意?”
柴日雙再說得明白一分:“此乃貴上與鄙號的合約,柴某是來提貨的呀。”
繆世章不由問道:“這上面一無仙客來的印信,二無仙客來的管事,怎麼說是仙客來的合約?”
“簽約的熊四兩個哥哥都是你山防的人,不是嗎?”
繆世章微微冷笑:“呵,柴老闆生意場上馳騁八方,怎會說出如此幼稚之言?交易以印信爲憑豈以姻親爲信,退一步而言,山防和仙客來本是一軍一商,又豈能混爲一談,真乃笑話!”
柴日雙不由一怔,也是冷笑一聲:“繆會長在生意場上真是六親不認,可知我福田升懲處違約的店規嗎?這熊四不但要賠我五倍的貨款,我還要把他綁到縣總商會,他要不說出背後指使的人,我就打折了他兩條腿,我就不信,他那兩個哥哥便能眼睜睜看着!”
繆世章心頭一緊,但面上不動聲色:“柴老闆好嚴的店規,繆某還真想去縣商會見識見識,何人私運煙土還能如此氣壯?”
“這麼說,這批貨繆會長是不認的了?”柴日雙氣得站起。
繆世章仍沉穩地坐着:“煙土乃是政府重罪嚴禁之物,仙客來與之何干,柴老闆講話要小心些。”
“既然如此,在下去找宋大隊長理論!若他不見,便叫熊四的兩個哥哥當街對質!”
繆世章忽道:“柴老闆!”
柴日雙已開門,不由又眯着眼轉過身:“什麼事繆會長,可是又想到了什麼?”
繆世章卻道:“柴老闆請便,只是大隊長正在料理鎮上肺鼠疫患,柴老闆去時先有所防護纔是。”
“肺鼠疫?”柴日雙一驚:“不錯,進鎮的時侯好象人人都在談,難道九仙鎮……”
“柴老闆自求多福,恕繆某不遠送了。”繆世章淡淡一句,便閉目養神起來,柴日雙捏皺合約,又難以發作,拂袖而去。聽到腳步聲遠去,繆世章額上的汗珠“唰”地流下,他雖強自鎮定,但白紙黑字的煙土買賣怎不令他心驚膽跳。要知自二十年前奸商柴田與談老祖合作的酒中出現煙毒之後,便拉開九仙大亂的序幕,一場血案,舉鎮浩劫!所以宋府最爲痛恨煙土,視其爲衰國頹物,並下鐵律禁菸重刑!繆世章悔不該容了七虎做這趟買賣,如果真讓大隊長得知便壞了大事!他怎還坐得住,立時匆匆找到熊二熊三,派兵監視柴日雙所住客棧,又鼓動魏打更加大肺鼠疫的渲染,魏打更只道繆世章是贊他膽大義氣,自然更加誇張地嚷嚷,吵吵聲傳入客棧,柴日雙倒還真不敢出門,還特意差夥計去街上替他買回防疫的中藥,連夜趕快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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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陽光明媚,秋風徐徐。宋府外街一串鞭炮被點燃,接着無數鞭炮開始炸響。自知逃過劫難的九仙百姓臉上盈着笑容,自發到宋府門前感恩,人羣圍得裡三層外三層,如過節一般熱鬧。魏打更眉飛色舞站在人羣中間:“誰功勞最大?我!棺材,你們誰、誰睡過?十幾挺梭子槍頂着我的頭,老子硬是躺在裡面一動不動!”
錢老闆誇道:“我看還是人家譚先生是功臣,一個外鄉後生,跟九仙沒親沒故的,不但出了這麼高明的主意,還硬是打了頭幡!”
“那是當然!要沒有譚、譚老弟把你們都矇在鼓裡,你們可真要象我一樣睡、睡棺材嘍。”
不知誰高喊了一聲:“九仙的救星來了!”
只見譚逸飛遠遠走過來,仍是一襲青衫,手裡提着一罐藥酒。他不管如何裝束,生來便帶着一種翩翩風采,何況又是有膽有識的九仙大恩人,這一來不止惹得鎮民歡呼,更不知吸引了多少姑娘家的秋波飛蕩。人們主動爲譚逸飛讓路,譚逸飛微笑着向兩旁的人連連揖謝。
老童鐵匠顫微微上前:“恩人,你是九仙鎮的恩人啊……”
譚逸飛忙攙扶:“逸飛怎麼敢當啊童爺爺,是大隊長神勇,咱九仙才能躲過此劫呀!”
宋宗英早得了通報,立時從府中衝出將譚逸飛迎進前廳。只見雄渾的書法懸掛中堂“爽氣西來,雲霧掃開天地憾;大江東去,波濤洗盡古今愁”。譚逸飛讚道:“此聯筆走游龍,氣勢磅礴!這書聯之人定然德高志遠。”
宋宗英很高興:“先生說的是,這是我爹寫的,我聽哥說,當年爹隨新軍打保路,歷辛亥,可是身經百戰呢!”
譚逸飛神色一變,望着對聯眼中突然怒火一現:“身經百戰,鮮血滿身!”
宋宗英不解:“啊?”
譚逸飛回過神:“哦,那大隊長是子承父志了。”
“可不是嘛,原先那山賊野匪多的很,都是我哥帶人把他們打跑的。哎對了譚先生,譚教習說你的字特別漂亮,給我寫一幅好嗎?”
譚逸飛謙道:“珠玉高懸,豈容譚某弄斧?”
宋宗英一拉他:“哎呀寫嘛,最看不慣你們客氣來客氣去的破禮數,一點都不痛快!”
“如此,逸飛獻醜。”譚逸飛一笑,走到案前,揮筆而就“行而不捨若驥千里,納無所窮如海百川”。
宋宗英驚喜地看:“哦!和我哥寫得一樣好!”
“大小姐過獎。”
“你等着,我喊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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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盆裡冒着熱氣,樑嘉琪擰着熱毛巾給靠在牀頭的宋宗祥擦傷口,宋宗祥輕拉過嘉琪,看着她滿眼的心疼,心中感動,欲親她,樑嘉琪溫柔地輕攔:“當心傷口,疼嗎?”
“嗯。”
“後背呢?”樑嘉琪更擔心了。
“疼……”摟住樑嘉琪,“都疼。”宋宗祥口中喃喃,眼睛卻怔怔地看着屋角那件許仙的戲裝,腦中閃現出沈鳳梅仙山盜草的白蛇英姿。嘉琪和鳳梅均是義膽蘭心,頗具宋家風範,若能娥皇女英,當真美哉!
正胡想着,宋宗英一步踏進門:“哥,譚先生來看你了。呀!我先去招呼他。”她突然看到哥嫂的親密,羞得跑出屋,宋宗祥笑笑,由樑嘉琪給他整裝,不一時來到前廳。
宋宗祥抱拳一禮:“譚先生!”
譚逸飛忙起身:“大隊長可好些了,大隊長爲草民生受一槍,譚某特來叩謝。”
宋宗祥擺擺手:“保護九仙本是我山防的職責,倒是先生仗義援手,令宋某佩服。”
“大隊長過獎。”
“兩萬塊我已經備下了,交付楊長官就有勞先生了,另一部分是宋某對先生聊表敬意,先生不要推辭。
“如此,譚某收下。大隊長安心養傷,譚某不多打擾了。”
送走譚逸飛,宋宗英喜盈盈地拉宋宗祥看譚逸飛的對聯:“哥,你快看,譚先生的字和你一樣漂亮。”
宋宗祥濃眉一挑:“這是他要寫的?”
“不,是我硬纏着他寫的,怎麼了,不好嗎?”
“這聯中別有絃音難道你看不出來嗎?”宋宗祥指着聯說道:“你看,這‘行而不捨’分明是說他仍存酒坊之念,這‘如海百川’是希望我能答應。嘿嘿,這小子真是處處心機。”
宋宗英不以爲然:“什麼處處心機?人家的心機全用在救咱鎮上了,要不是他那出空城計,咱家早就後院起火了!”
“什麼話?”
“哼,大難當頭,譚先生不顧生死,打着頭幡救咱全鎮,你去聽聽鎮上人怎麼誇他的,要沒有他,咱鎮上早就變成一片血海了,山防、宋家、嫂子、大娣二娣三娣,還有我,你就全都看不到了,哥,我們加起來還比不過一個酒坊嗎?
宋宗祥不由道:“宗英,怎麼能這麼比呢?只要譚先生改了念頭,在九仙鎮他願住多久住多久!”
宋宗英有些不高興:“哼,該留的不留,不該留的卻硬要留下,鬼迷心竅!”
“誰不該留?”
宋宗英做了花旦的動作:“你心裡清楚!嫂子不說我也看得出來,哼!”說着扭頭便走。
“宗英!”宋宗祥喊不住妹子,他略略定下心神,吩咐道:“小生子,讓沈家班馬上開鑼,給大夥壓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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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打更敲鑼跑街:“看戲嘍,看戲嘍,大隊長宴謝譚先生,沈家班唱大戲,人人有、有份,都去仙客來大酒樓看、看戲嘍……”人人爭相跑去,譚逸飛和譚稚謙散步而來。不遠處,沈鳳梅的包車拐過衚衕向這邊行來,譚逸飛見此,有意無意地放慢了腳步。
譚稚謙讚道:“逸飛兄,九仙父老們都在傳頌你的驚人膽識呢。”
譚逸飛搖頭一笑:“區區小事不足掛齒,稚謙兄潑酒灑街亦是不落人後啊。”
魏打更敲鑼過街:“看戲嘍,看戲嘍……”
譚逸飛聽了不由有些感慨:“看戲看戲,曲終人散時,又到別離際……”
“怎麼,逸飛兄還是要走?”譚稚謙一驚。
譚逸飛的笑容略帶苦澀:“酒坊是我此生之志,卻爲九仙難容,哎,過客終究是過客。”
“譚先生何出此言?”沈鳳梅的聲音從背後響起。譚逸飛見到沈鳳梅的包車正停在身後,“似乎”很意外,一揖道:“哦,沈老闆?真是巧,咱們三個外鄉人倒在這聚在了一起。沈老闆今日唱哪一齣啊?”
“《龍鳳呈祥》,讓大家好好熱鬧熱鬧。”沈鳳梅還在想着剛纔的話,問道:“譚先生,你剛纔說要走……”
譚逸飛揮扇一笑:“盡歡之時不談這些,沈老闆請,稚謙兄請!”他雖是欲語還休,心中卻知沈鳳梅必不會無動於衷,雖相識不久,但她冰豔外表下一顆俠義仁心卻是展露無遺,最重要的是好事人均看出宋宗祥對沈鳳梅心思已動,此刻,若沈老闆能替自己寬言幾句,宋宗祥必不會置若罔聞,加上宋宗英和七虎已完全站在自己這邊,譚逸飛自信,雲開日出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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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確,譚逸飛爲九仙鎮所做所爲沈鳳梅一一看在眼中,又聽說繆世章讓七虎舉槍趕他之事,心中本就不平。同是外鄉人,便更生出一份同情來,自己就算是下九流的戲子,也必爲之一呼,她倒要看看,宋宗祥是何反應,是否真有外人傳的豪氣雲天,是否,真的將她的小小言行放在心上……
這麼想着,已到了酒樓幕後,沈鳳梅掀簾進來,看到班子的
人正在描妝,沈班主忙陪着笑將一小壺香茶遞上:“鳳梅,還是你有膽識,看得遠,就知道大隊長肯定是有驚無險的,那天我說了幾句不該說的話你得空還得替我在大隊長那美言幾句,我,我這不也是爲了大傢伙嗎?”
沈鳳梅點頭:“我知道,大隊長也沒怪您呀,不照樣讓咱們唱堂會嗎?”
“那不都是看你的面子嗎?”
“班主,今天這麼熱鬧,咱加戲。”沈鳳梅目中透出心事。
“行,哪出?”沈班主無不答應。
“斷橋。”沈鳳梅推開班主女兒遞上的紅戲裝,重新扮起了白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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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譚逸飛和譚稚謙乃是宋宗祥親邀的上賓,二人進了包廂,向宋宗祥全家見禮,宋宗祥笑着招呼:“來了,隨便坐隨便坐。”譚逸飛很自覺地坐在了宋宗祥旁邊,將宋宗英身旁的座位留給了譚稚謙,宋宗英笑盈盈的抱着大娣二娣,拉他坐下,將大娣遞到他懷中,樑嘉琪笑笑,沒說什麼,只囑大娣要乖,讓孫媽上茶云云。
七虎風風火火跑進來:“譚先生,快出來一下!”
宋宗祥笑道:“虎子,怎麼一來就是急慌慌的,譚先生剛坐下,你也坐着,這就開場啦。”譚逸飛已笑着給七虎讓座,七虎急得又不好說什麼,只能坐如針氈地應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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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絲竹胡琴,沈鳳梅扮的白蛇輕盈出場,惹得個滿堂彩。只聽她唱道:“西子湖依舊是當時一樣,看斷橋,橋未斷,卻寸斷了柔腸。”
宋宗祥大聲讚道:“好!樑嘉琪和宋宗英不由看了他一眼。
譚稚謙輕聲道:“哎,好象改戲了?”宋宗祥一聽,不由向戲臺旁的水牌看去,果真看到《龍鳳呈祥》上面新添的戲名《斷橋》,這一定另有含義,宋宗祥不由目光閃了閃。
“魚水情,山海誓,他全然不想,不由人咬銀牙埋怨許郎。”沈鳳梅唱着唱着,往包廂看過來。宋宗祥覺得不太對,沉思往下聽。
這時七虎偷偷拽了拽譚逸飛的衣杉,譚逸飛回頭,見七虎拼命做着“出去一下”的手勢,譚逸飛會意,將手豎在脣邊,和七虎出了包廂。
臺上的沈鳳梅繼續唱:“好難得患難中一家重見,學燕兒銜春泥重整家園。小青妹攙扶我清波門轉,猛回頭避雨處風景依然。”宋宗祥聽着聽着,不由皺眉看着沈鳳梅,鳳梅一臉正色,聲情並貌地迎着宋宗祥的目光,目中帶有三分怨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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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都去聽戲,七虎卻將譚逸飛請到了九仙鎮商會,徑直進了繆世章的辦公室:“二哥,譚先生來了。”
譚逸飛一眼看到牆角揉爛的那張《將進酒》,不由和繆世章都怔了一下。
繆世章先道:“譚先生可是還在記恨在下嗎?”
“豈敢。”譚逸飛搖頭笑笑:“是在下執拗了些,二位放心,和楊長官交接完畢,在下就此長別。”
七虎忙道:“哎不行不行,那事是我們錯了,我們都遭了報應啦,就差天打雷劈了!”
“虎子,不可胡言!譚先生,請你來是有一件事商量。”繆世章頓了一下又道:“交接的時候我想和你同去,多個照應。”
譚逸飛想了想:“大隊長知道嗎?”
七虎倒吸一口氣:“哪兒敢讓他知道啊!嘿,昨天幸虧你把話岔開,不然的話,二十大棍是小,可給大哥丟大人了,犯了老太爺訂的鐵律,真比殺了他還要命一百倍!”
“譚先生,我就實言相告,那批貨主已經找到九仙鎮了,所以我想找機會和楊長官談談,看是否能雙倍把貨贖回來。”繆世章神色肅然,可見事態緊急。
譚逸飛故意猶豫了一陣,這才點了點頭:“譚某倒是無妨,但不知楊長官是個什麼脾氣,多一人去會不會再生事端?”
繆世章一聽,也憂心起來,在房中度來度去,七虎看得眼花:“哎呀二哥你別轉了。要不?就讓譚先生替咱去說?譚先生,這事因我而起,我不想連累大哥二哥呀,七虎求你!”說着他“咚”的單膝跪地,傷口疼地令他吸着冷氣。
譚逸飛趕快去攙:“七爺快快請起,逸飛怎麼受得起?”七虎不起,就直直的看着譚逸飛,譚逸飛終於答應:“好!我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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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出的《龍鳳呈祥》,生旦淨醜,華麗熱鬧,鎮民們可是飽了耳福,又連加幾折吉慶戲,直唱到黃昏方罷。
宋宗祥將樑嘉琪和宋宗英送上包車,自己正要上馬,就見沈家班正收拾着,欲回客棧。他想了想,走到沈鳳梅身邊低聲道:“你也要我答應他酒坊之事?”
鳳梅心喜宋宗祥總算是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還特意來問她的意見,可見自己在他心中真有了份量,面上卻冷冷道:“鳳梅怎敢左右大隊長,我自唱我的戲,白蛇它是妖是仙終歸知道個報恩。我知道異鄉漂泊的艱難,我報大隊長知遇之恩,謝大隊長賞沈家班一碗飯。”說完,竟不理宋宗祥,徑自走了。
宋宗祥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意外,亦有些歉疚。意外的是這女子真是有膽,居然敢指桑罵槐怨他的不是,除了宗英還沒有第二個女子敢對他如此,看來自己真是沒有看錯,自己中意的女子就是不一般。歉疚的是連萍水弱柳都知道義氣相助,自己凌駕諾大個九仙,連起碼的知恩圖報都不懂嗎?但酒坊,哎,這小子爲何就是執迷於酒坊呢?這麼想着,漸漸陷入沉思。
繆世章生怕柴日雙生事,便讓熊二熊三帶一幫弟兄擁住宋宗祥又回了酒樓,只道山防兄弟再敬大隊長一席,一邊派人在包間外死死守住,宋宗祥不及多想,只道兄弟們熱情高漲,索性叫山防整隊全來,包了仙客來的場,大夥痛飲他一夜。這下繆世章暫時安心,叫上七虎悄悄跟在了譚逸飛後面,三人先後自東門出鎮,到得三裡外野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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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晚霞飛揚,天色漸暗,嶽壑邦早帶了十幾個士兵等侯着,見譚逸飛匆匆趕來,還未見禮,就被嶽壑邦拿槍帶進林中。遠遠的,七虎和繆世章伏在一塊山石後注視着,七虎急道:“呀,怎麼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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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中竹葉影動,楊漢鼎正背身等待,只聽嶽壑邦上前報告:“大哥,譚先生來了,有兩條狗被我擋在外面了。”
譚逸飛一笑,將兩張萬元銀票放在石桌上:“楊兄!”
楊漢鼎轉過身:“漂亮!多謝了。”
譚逸飛很是擔心地問道:“雪薇怎麼樣了?”
楊漢鼎皺起眉:“到現在還一直沒醒,肯定是傷心透了。”
譚逸飛目中憐惜盡現:“這事兩年前就該了斷,昨天相見實在突然!”一個念頭上來,”楊兄,我這事可絕對不能透出一絲來給她。”
“當然!”楊漢鼎肅然道:“這麼大的的事你就告訴我一個人,這就是把命都交給我了,我當然得慎之又慎!”
“多謝!此事險阻重重。”譚逸飛看看滲血的傷口,“我還沒在鎮中站穩就已經差點沒了命,前途更是危機四伏,這怎麼能連累雪薇呢?”說着他心中一痛,“寧願讓她對我死心。”
“不可能!誰都看得出來,雪薇對你是天地難動!”
“此乃逸飛三生之幸。”譚逸飛深深道:“要是蒼天保佑小弟如願,那時雪薇還沒出嫁的話,我定然負荊請罪,六禮重聘。現在,還請大哥幫我勸勸雪薇,護送她速速回府,拜託了!”
“放心,這回我一定要多待幾日,定要看到師孃將她安頓好才成。”
“多謝多謝!時間差不多了,小弟先回去。晚上那批黑貨還請楊兄費心,那筆錢是逸飛籌建酒坊用的。”
楊漢鼎高舉酒壺:“祝老弟大業早成!”
“謝楊兄!”兩人舉杯相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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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竹林,譚逸飛走在回鎮的路上,七虎和繆世章騎馬過來,譚逸飛似乎被嚇了一跳,七虎一把拉他上馬。譚逸飛謝道:“兩位是不放心逸飛嗎?真是多謝!哦,我找了機會和楊長官的副官說妥了,他讓今晚戌時在索橋交貨,只收現錢,不要銀票。”
七虎喜出望外:“真的!我去我去!譚先生多謝你多謝你!”
繆世章卻道:“你有傷在身,脾氣又急,還是我去穩妥些,此事不爭了,就是我去。”三人騎馬進鎮,繆世章和七虎自去準備大洋和贖貨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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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宋宗祥和兄弟們喝着喝着,終不似平日開懷,這左一杯右一杯總讓他掛着譚逸飛的酒坊,剛剛鳳梅的話尤在耳邊,心中又響起宗英的話來。宗英倒真不是任性之言,若沒有譚逸飛的空城計,府上安危真難以想象,只因九仙鎮雖然繁華,也絕未到夜不閉戶的安逸,街上潑皮莽夫時有生事,那日這些人若真煽動起來衝入宋府,劫些銀票珠寶倒是小事,真要是將嘉琪宗英綁了,這不是要了他的命嗎?到那時,還談什麼護佑九仙呢?換言之,一直覺得譚逸飛與談家有些似有似無的詭異,但若真是尋仇,如何會捨命救了虎子?他只需投奔兵匪,引他們來攻城掠鎮便是。他如何又會保全府上,家眷遇難不正可給談家抵命嗎?這麼看,譚逸飛根本與談家無關,他做酒坊純屬巧合是嗎?宋宗祥越想越想不透,就越喝越迷糊,便推說傷痛回得府來,將自己關在祠堂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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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過去,心倒真的是漸漸靜下,他又想了許久,緩緩將譚逸飛交於七虎那封染血的家信擺在祖宗的牌位前,他神色凝重地跪着:“爹,宋談兩家之禍自酒坊起,亦至酒坊止,宗祥不才,將爹的山防壯大了三倍,使父老們過了幾年太平日子。如今譚先生對九仙恩重如山,酒坊又是他父親的遺命,可九仙禁開酒坊也是您老立下的禁令啊,我,我,爹,如今人心所向,兒子是該盡孝還是盡仁?”
心中紛亂,宋宗祥乾脆搖起卦籤,七虎、宗英、鳳梅的聲音又在腦海中交戰,頭昏昏,卦籤越搖越響,“啪!”一支卦掉在地上,他俯身拾起,籤文乃是“古蹟雖陳猶在目,春風相遇不知年”,宗祥一查,查出此爲上上籤,有除舊迎新之意,這纔敢大大舒一口氣,端端正正再行叩拜:“謝爹示下。”正自思忖,祠堂外一陣吵嚷聲,開門,看到七虎拼命拖着譚逸飛進了院子。
譚逸飛往後退着:“七爺!敢請七爺放手,您的盛情逸飛心領就是。”
“不行!”七虎拼命往前扯他:“今天就要找大哥發話,讓你這個大恩人走了我七虎還是人嗎?”
宋宗祥出了祠堂:“虎子,老遠就聽見你吵吵。譚先生這是要……”他看到譚逸飛依然是來時裝扮,青衫一襲,衣箱在側,眼見是真的走,他哪知這是譚逸飛以退爲進之策。逸飛算準七虎必會等在路上待繆世章回鎮,這時他行色匆匆悄然離鎮,當然會被七虎扯住。七虎本是豪義之人,救命大恩早已讓他對譚逸飛死心塌地全然信任,一定要成全他的酒坊做爲報答。
雖心有成竹,譚逸飛嘴上卻道:“大隊長,恭喜九仙鎮天佑平安,逸飛功成身退,這就告辭了。”
“告什麼辭,大哥,譚先生想偷偷溜走幸虧被我看着了,大哥……”七虎死死揪住。
宋宗祥一擺手:“虎子,此事不用多講了。譚先生,木料
備了這麼久,該動工了……”一語即出,只聽“砰”衣箱掉在地上,譚逸飛驚喜之色愈濃,歷經生死路轉峰迴他終於是立足九仙鎮了,呆立良久,彷彿尤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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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咣——”響亮的鑼聲驚徹破曉,魏打更敲鑼跑街:“九仙要開酒坊了!譚先生要、要在九仙開酒坊嘍——”路人均訝異地聽着,紛紛議論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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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逸飛更是一夜未眠,天未亮便激動得登上九宮山頭。只見滿目荒草叢生,渺無人跡,他聽魏打更講過,九仙鎮原名酒仙鎮,便是因談家酒業名揚四方。談老祖當年何等榮耀,着人在九宮山頭刻碑立傳,自古士農工商地位有別,商人縱再富有也是仕途無路。今朝他談家便要爲商人爭得一尊之地,便要在全縣最高的九宮山頭樹起談家百年尊榮,好叫後人銘記,以酒爲商,以商富鎮,鎮富則.民安,民安則國昌。但這一切的壯志豪情均隨着那場大亂化爲煙雲。如今的九宮山頭,也因沾了談家的厄運成了不祥之地,人人均怕和談家扯上關係因此人跡絕無。
此刻晨光升起,冉冉照亮一塊荒草中的廢棄殘碑,碑上小字模模糊糊,隱隱殘留着星星點點的金粉,只有碑上的大字尚可辨認,乃是“酒仙鎮”三個字,風吹日蝕已是塵草斑斑,這乃是談老祖當年親立。離碑不遠處是一座墓碑,碑上字跡依稀可辨“談氏宗墓”,乃是宋宗祥帶人爲談家滿門善後所爲。
譚逸飛目中已淚水盈眶,他呆立良久,在宗墓邊深挖一坑,將所帶包袱認真地埋了進去,平復土面,上插一柳枝,卻不敢寫任何祭字。只聽他肅然跪在墓前吹簫一曲,目中落淚,心如感慨萬千:“爹孃福佑,飛兒終於立足酒仙鎮了!”
既然宋宗祥極爲肯定談家已滿門火喪,譚逸飛如何又認祖墳前,這暫是一個迷,後面自會解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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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又一人到了這人煙罕至的九宮山,白裙匆匆在林間穿行,沈鳳梅心潮翻涌,手中緊握一支玉簫,回想着晨起激動的一幕。
鳳梅正要開始一天的基本功,就見沈班主喜滋滋地捧着一個精緻長匣過來道:“鳳梅,大隊長誇咱沈家班退敵有功,一大早就讓人擡了幾箱子的賞來,這個是特別吩咐賞給你的。”鳳梅接過,輕輕打開,一隻玉簫呈現眼前,簫管上四個小字“蕭使乘龍”。沈班主怎會不明白,言語間更是曖昧,“大隊長說了,今兒的大戲你定要用它奏上一曲,看看使得可不可心。”沈鳳梅聽了,果真芳心大動,欣喜地拿起簫貼在胸前。
蕭史乃是春秋時一位極善吹簫之人,因教授秦穆公之女弄玉吹簫,而兩情相悅感鳳來儀,弄玉乘鳳、蕭史乘龍,夫婦成仙而去,乘龍快婿說的便是他。這求愛之意再明顯不過,怎不令鳳梅喜泣。
她拿了簫便直奔九宮山腰的城隍廟,一翻祈福之後便又登山而來,直攀到氣喘腰痠方纔停歇,眺望遠山,激動之情仍難以平復,非要一吐而快,便將玉簫放在脣邊,剛要吹起,忽聽山頂隱約簫音響起,細聽來,正是平日自己擅吹的這首《梅花三弄》。此刻沈鳳梅哪顧得細想,只覺是仙音賜福,便吹起玉簫與山頂之音相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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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明,一輛包車已急急停在宋府門口,柴日雙下車,正要往裡闖,被護院擋住。繆世章似已久侯,緩步走近:“柴老闆,可是要找大隊長嗎?”
“自然!”柴日雙冷笑:“白紙黑字的合約繆會長既然不認,柴某自然要拿給宋大隊長過過目,要是他也不認識,那柴某就把它貼滿九仙,看看九仙鎮有沒有識字之人!”因懼肺鼠疫之患,柴日雙不敢輕易走出客棧,直到聽夥計報說,鼠疫乃是騙來退兵的,柴日雙才曉得中了繆世章的緩兵之計,待得尋宋宗祥理論,仙客來已被山防包場,熊二熊三豈容他靠近,這樣捱得一夜,柴日雙趕着天明直奔宋府而來。
面對柴日雙的咄咄之態,繆世章卻無動於衷:“柴老闆請便,我九仙鎮雖非人人識字,這私販煙土是何罪過卻是人人皆知的。”
柴日雙氣往上衝:“你——你使詐,用肺鼠疫蒙我,這事要與你無關,又何需使這緩兵之計呢?”
繆世章淡淡道:“我只是提醒柴老闆自求多福,可有說過九仙鎮有誰真得了肺鼠疫嗎?”
柴日雙語塞,忽見自己的賬房坐着包車而來:“老闆!老闆!貨到了貨到了!”
“到了?怎麼可能?”柴日雙疑惑地看向繆世章,他怎知繆世章昨夜已將贖貨送貨安排得妥妥當當,繆世章淡淡冷笑走進府門,彷彿根本不認得他一樣。對方如此有恃無恐,柴日雙不由低斥賬房:“爲什麼不按我的吩咐把熊二熊三扣下?”
賬房低聲道:“老闆有所不知,不是熊二熊三押的貨,那貨是直接堵在咱門口的,我怕這黑天半夜的吵起來,把巡警引來就大事不妙了,煙土必竟是禁品呀。”
柴日雙豎起了眉:“所以你不但結了賬,還讓他們大搖大擺地走了!”賬房嚇得不敢說話,柴日雙恨恨瞪着宋府大門,心道:好一招暗度陳倉,宋宗祥,柴某不入九仙誓不罷休!
突然,賬房緊張地輕扯了扯柴日雙,兩人看去,宋宗祥領着一營軍隊從遠處走來。他身邊是一名二十多歲的少年軍官,威風的軍服一看便知是國民政府的正規軍。此人名叫侯元欽,正是宋家世交侯司令的獨生公子,黃埔畢業後便進父帥軍中效力,而今已升爲營長,此次正是受宋宗祥軍報,前來馳援驅匪。宋宗祥熱情招呼:“老弟難得來一趟,就先代世伯巡檢巡檢我這山防。”
煙土之事怎能驚動官家,何況合約之上沒有九仙鎮半個印跡,柴日雙趕快低眉坐上包車,迴避至路邊,直到隊伍過去。正趕上魏打更敲鑼跑街:“九仙開酒坊啦!譚先生要、要在九仙開酒坊嘍——大隊長和譚、譚先生仙客來請宴,一慶九仙平安,二、二慶酒坊破土,沈家班唱大戲嘍——”不一時鑼聲響遍全鎮。
這消息對柴日雙不啻爲驚天動地,呆了半晌他方奇道:“九仙鎮開酒坊?九仙鎮居然開了酒坊?”
“的確是奇聞,談家被滅已經二十年了,酒坊竟似一夜間起死回生!”賬房亦覺奇事。
“打更的說的譚先生是什麼人,竟然有如此本事先我一步?”
“小的這就去打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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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鳴陣陣,宋宗祥將侯元欽一隊兵馬迎進山防大廳。侯元欽軍旅風範,風塵僕僕疾行:“宋大哥,元欽快馬加鞭仍是來遲,幸得大哥已退匪軍。”
“哪兒的話,一個電話老弟就飛馬馳援,宗祥感激不盡。”宋宗祥說着抱拳:“這次是有驚無險,我一提侯世伯的名號,對方還能不怕。”
“大哥可知來犯的部隊是哪軍的?”
“一時倒忘了問,要不是那雨來得快,我早就沿着馬蹄探探他們的底了。”
“這次軍務在身難以久留,鎮上不安,從我這先撥一批槍彈給大哥吧。”
“真是多謝老弟。要不要等世伯示下?”
侯元欽笑笑:“不必,爹既讓我帶這個營,自然由我做主。”
“多謝多謝。”
既去了危機,侯元欽言談間便放鬆下來:“大哥,你什麼時候幫我勸勸爹,我同期的校友都升了團長了,你看我,說出來丟人。”
“哈哈!”宋宗祥不由一笑:“這事不是老太太一句話嘛,世伯的孝心可是出了名的。”
“奶奶說了好多次了,爹就是哼哼哈哈的,說我沒什麼軍功,每次禦敵戍防他都不派我,我哪兒來的軍功啊?”
“嘿嘿嘿,老弟這可就不明白世伯的苦心了,你是府中一脈單傳,老太太和世伯的心頭肉,世伯捨得你去沙場,老太太也捨不得呀,哈哈哈……”
兩人談笑着走到操場,山防正在整齊操練。只見一匹紅色快馬繞場奔馳,宋宗英在馬上精神抖擻。侯元欽看呆了,眼中現出賞慕。宋宗祥看在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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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柴日雙負氣回到五柳鎮,便一頭扎進福田升暗恨着繆世章的狡詐,不一時賬房來報:“老闆,我打聽過了,在九仙鎮開酒坊的人叫譚逸飛,只知道是外鄉來的,到九仙鎮也就個把月,還不知此人底細。不過他已到了咱五柳,五柳酒業名冠全縣,想必他也是慕名來探探行情的。”
柴日雙眯着眼睛:“哦,那倒真要去見識見識。”這一好奇,氣便消了不少,他倒要看看,是何人如此有本事,將他幾年來未竟之事短短一月便即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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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柳鎮的確是酒業繁盛,熱鬧的街市,商鋪酒肆遍佈,樹上“五柳鎮”大旗迎風輕飄。
一輛包車停在一家大酒肆門前,一襲青衫的譚逸飛下了車,一副墨鏡,一柄摺扇,風度翩翩。只見櫃檯臨街,滿架子的酒,酒保笑着相詢:“喲,這位公子,茅臺全興五浪液,瀘窖郎酒劍南春,您想喝點什麼?”
譚逸飛隨手指着幾瓶:“小哥,您這兒還有白蘭地吶,哪兒產的?是法蘭西本土嗎”
“絕對本土!”酒保講得肯定:“公子一看就是真正留洋回來的,不象那些土財主,買洋酒只看瓶子順不順眼,哪兒分得清是法蘭西還是英格蘭呢?”
“看瓶子?”譚逸飛有些奇怪。
酒保解釋道:“嗨,說白了,就是充充氣派!公子爺,自打庚子年那丟人的條款一簽,洋人就象是突然長了一輩似的,他們的東西也成了高貴貨,這鄉紳富戶誰不假裝買上幾瓶?好壞是嘗不出來,不就是看着紅的綠的瓶子新鮮嗎?”
譚逸飛笑道:“哈哈,原來如此。看來這包裝新穎倒是先聲奪人……哦,既來了五柳,倒想請教請教本地特色。”
“那您可是來對地方了,這哪一家酒肆他有咱這兒全活,您請上眼瞧,賣的最好的是這十來種,公子爺想喝什麼口味?”
譚逸飛近前仔細看:“五柳的酒肆我也算轉了不少,居然有大同小異之感。””
“嗨,公子好眼力!這雖是不同酒坊出的,可都歸福田升管,不光如此,這附近鎮上酒肆的布貨也都看人家的眼色,可不家家都是一樣嗎?”
譚逸飛奇道:“福田升,難不成他能收購這麼多酒坊?”
“可不,這原來都是響噹噹的字號,可老輩人一歸天,這些個少爺們沒幾年就把家敗得不成樣子了,人福田升財大氣粗,一家家的全收了。”說到此酒保不由搖頭:“哎,想當年談八仙姚六合的名號多響亮啊,再沒有嘍。”
譚逸飛乍聽得有人提及談八仙,不由心頭一震,喃喃道:“談八仙姚六合……”
“看公子您這麼年輕想必不知,姚家六合酒是百年老號,就是不肯入福田升的股子……”酒保放低聲聲:“被柴老闆砸啦!其他的誰還有這骨氣,倒不如攀上這棵大樹分一杯羹呢。”
譚逸飛眉峰一挑:“那豈非受制於人嗎?”
“受制於人?譚先生說得再貼切不過,哈哈哈……”柴日雙的大笑聲從身後傳來,譚逸飛轉身,看到柴日雙走來,笑得十分肆意。二人一相對視,譚逸飛便陡然知覺,放眼全縣酒市,此人才是最大對手!
(第七章結束,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