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魏永更大鑼一敲,九仙鎮的鄉鄰們將廢地四周圍得裡三層外三層,睜大眼來圍觀這破天荒之事。宋宗祥,劉二豹坐在臺上專座上,劉二豹瞪着宋宗祥,心中還在爲沈鳳梅之事生氣,宋宗祥卻威穩如常,瞧都不瞧他一眼。
案子上放滿供品,譚逸飛恭敬地上了一柱香:“大隊長,劉團總,咱們開始吧?”見兩人點頭,便朗聲對臺下道,“大家請靜一靜……今天是譚某酒坊開工的大吉之日,多謝大夥的捧場!”鎮民熱烈鼓掌,紛紛祝賀。
魏打更高聲問道:“譚老弟你的酒叫、叫個啥名?”
譚逸飛朗聲道:“酒仙!美酒的酒,神仙的仙。”
魏打更一驚:“酒、酒、酒仙!”突然所有人均覺一震,祝賀聲忽止,紛紛目中緊張地聚焦在譚逸飛身上。
繆世章心頭一跳:“譚先生,你可知原先遭禍的談家就是以此爲號!”
譚逸飛一怔:“這麼巧嗎?我只是神往太白酒仙之名,又合咱這鎮名,並沒考慮太多。”朗聲笑道,“九仙鎮出酒仙酒,合不合宜逸飛全聽大夥的!”說着他拿起一筐金紙元寶、銀紙銀錠撒向臺下,臺下重又爭搶歡鬧起來,其實鎮民們只是忌憚談家,對酒名並不在意,又見譚逸飛一個親和俊秀的翩翩公子,哪裡和惡人談家扯上半分關係了?
劉二豹心中和宋府較着勁兒,便起身大嚷道:“酒坊都開了,叫酒仙有啥不成,咱的酒它就叫酒仙啦!大傢伙只管敞開了喝!”衆人更加歡呼起來,劉二豹瞪了宋宗祥一眼,偏要在此佔他一個上風,解氣地向空中撒着金元寶。看着興奮的鎮民,宋宗祥沉默不語,解禁酒坊是他親口下令,如今爲一個酒名糾纏不是太顯反覆了嗎?繆世章心中似被重重一擊,他隱隱覺得譚逸飛這酒名似是故意而爲,但大隊長不動聲色,他又怎好再說什麼?
只聽譚逸飛高喊一聲:“開工!”隨着他的話音,夯錘高高蕩起,砸在鬆軟的泥土上,石匠鏨着石條,鋸子在大木往復拉,人羣歡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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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二豹在破土之時出了迴風頭,心下高興,待回到團防,小隊長卻告之遊震的四象圖被七虎“交接”了去,劉二豹一聽火了,好不容易有筆外財,山防這是非要奪了去啊!便帶了一幫人“呼啦啦”衝進山防,在院中便被熊二熊三擋住,雙方衝突起來。劉二豹嚷道:讓七虎子出來!七虎子你給我出來!
“幹什麼?”七虎帶着一幫人走出大廳。
“七虎子,你敢趁我去酒坊破土就去搶遊老闆的鏢,當我團防都是吃素的。”
“話得說清楚,遊老闆這趟鏢我大哥買了,我是正大光明去接貨,你不動窩就賺了一筆,這好事哪兒找去?”
“別說的好聽!”劉二豹瞪大眼:“生意被你截了,你斷了我團防的財路了!”
七虎一樂:“這糧酒糖茶生意多了,遊老闆的不做,做張老闆李老闆的不就成了?”
“你以爲我是豬腦子呀,這九仙鎮的生意哪樁不是你山防把着,我撿的着嗎我?”
七虎更樂:“這殺豬的可不就長了個豬腦子嗎?”山防的兵丁鬨笑起來。
劉二豹氣得血往上衝:“老子就把你當豬宰了——”他槍就朝向七虎,七虎眼疾,利落地先出槍擊中了劉二豹的腕子,“砰”的槍響將雙方矛盾進一步激化,兩方人扭打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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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楊漢鼎一路呵護,將穆雪薇平安送回雲南穆府,雪薇經歷了這一遭與逸飛的生死相別,更加是愛恨交加,太多心結糾葛紛芸,一到府中便即高燒病倒,將穆夫人和楊漢鼎心疼得不成,日日陪護牀頭。
這日黃昏,只見庭院深深,暮雲遠淡,穆雪薇悽憐地躺在牀上,不見好轉。穆夫人坐在牀邊愁道:“真應了那句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要說這孩子不論樣貌學識都是一等一的,最得你爹真傳,本來是良緣一樁,可誰想這品性怎麼說變就變呢。”楊漢鼎在旁欲言又止。
穆雪薇幽幽道:“當時氣得糊塗了,光想着他背叛了爹和我。這些天再想想,逸飛怎麼是這種人呢?他想都不想就把槍口轉向自己,完全是在保護我啊,我看得懂的看得懂的,他把我看得比他的命還重,他就是以前的逸飛一點沒變!他肯定有好大的苦衷,我應該仔細問清楚纔對。”雪薇畢竟是雪薇,由來的冰雪聰明,相處日久的心上人,又怎會信不過呢?
“快斷了這念想!”穆夫人臉色一板:“一個大姑娘家跑去外面找情郎,象什麼話!這兩年周圍嚼舌根子的人還少嗎?還嫌不敗壞你爹的名聲啊!”
“娘,全是女兒的錯。”雪薇淚珠滑落。
楊漢鼎哪裡忍見雪薇掉淚:“雪薇……師孃,雪薇知道錯了。”
穆夫人立刻又心軟得不行:“知道就好。這就當大夢一場,千萬別愁壞了身子。”說着掏出一封信,“還是打小的交情靠得住。鳳雲知道你去找她,特意來了電話,她現在做了大報社的編輯,和洋人可說得上話了。這是我託她給你辦的留洋使的,她事兒忙一時過不來,說好了你出洋那天準來送你。”
“師孃,您讓雪薇出洋?”“娘,你要我走?”穆雪薇和楊漢鼎一驚,幾乎同時問道。
穆夫人淚水盈眶:“傻孩子,娘怎麼捨得你。可是在咱這兒,娘怕你還總是忘不了他,況且出洋長長見識也是你爹的心願,出去留幾年學,這心勁兒也就慢慢順過來啦。”穆雪薇心中沉沉,一時覺得母親講得甚有道理,又見母親滿目淚水心中自是對這個寶貝女兒擔心之極,便緩緩點頭。穆夫人見說通了女兒,心下高興,起身道,“我先回房了,你好好歇着。漢鼎,你來一趟可不易,可得再多住幾天啊。”楊漢鼎答應一聲,攙穆夫人出門,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穆雪薇怔怔的,默默從枕下摸出一張素箋,上面飄逸小楷是談逸飛親筆,當日七夕相思夜語不由迴響心頭。
“紛紛墜葉飄香砌,夜寂靜,寒聲碎。”
“珍珠簾卷玉樓空,天淡銀河垂地。”
“年年今夜,月華如練,長是人千里。”
逸飛的情詩溫柔在耳,雪薇喃喃道:“長是人千里……如今真的要千里相隔了。”
楊漢鼎輕輕關上房門,信步走到穆府遊廊,夕陽下,他顯然並不放心,想了想,在石桌寫下一紙書信,向逸飛告個平安“兄已將雪薇護送回鄉,不日出洋,飛弟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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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照着這紙書信。此刻的譚逸飛坐在包車之上,他與楊漢鼎早已約好,雪薇平安之後一定來信相告,這信卻不寄到仙客來,而是寄到了譚稚謙的學堂之中代轉,只因客棧是在繆世章掌控之下,而譚稚謙纔是逸飛信得過之人。稚謙只道是平常友人之書,趁着來祝賀酒坊開工,將信交給了逸飛。
剛看到雪薇留洋幾字,譚逸飛便沉沉閉目。是放心?雪薇千金之軀仙子姿容,當然是回到家中最爲放心。是不捨?一生相思一世摯愛當然不捨?是無奈?他前境險途不捨又能怎樣?廖廖數語已將他多少個不眠之夜的相思之苦托出,靜心片刻方纔再次睜開眼睛,只見楊漢鼎又寫道“上次你問的龍大人,現我在此地已找到校友相詢,他言道龍大人威嚴持重,在前清曾做過皇師,府中御賜珍品數不勝數,要說最喜歡的卻是棋。大人的古棋藏品款款奇珍,說到棋便滔滔不絕,飛弟也是此中高手,品好應該相似……”
譚逸飛探聽這位龍大人乃是他所布六合陣中的“天陣”,自然是線索越多越好,他收信忖道:“大人果真好品味。凡文武皆通之人對棋最是偏愛,唯有棋涵跨文武,又是奧妙無窮。”
“譚先生。”遊震縮在路邊悄聲招呼。
譚逸飛思緒被拉回:“喲,這不是遊老闆嗎?又來找劉團總啊,正好我也去,一起走吧。”
遊震卻往後縮,他自答應了繆世章,心頭便再難平靜,趕來想向劉二豹陪個不是,卻得知劉二豹已怒了,見了譚逸飛,終於忍不住將這番左右爲難一傾而出:“譚先生,這事說起來爲難啊,我本來找劉團總護一卷四象畫卷,昨晚繆會長說宋大隊長要從上面選幾款送給侯司令,派七爺把畫卷拿去山防了。我尋思沒啥事兒呢,誰知道劉團總一回來就翻了,帶人找七爺去了。我……團總待兄弟不薄,我也不知道事情會弄成這樣。”
譚逸飛安慰道:“遊老闆不用擔心,繆會長可能就是借去看看呢。哦,既然巧遇,正好請教遊老闆,現下最灸手的是什麼貨?比畫卷中的還要珍貴纔好,我這酒坊也好供個吉祥。”
遊震四下看看:“要說好東西,都在地下呢。和兄弟交個底,剛尋着一座唐墓,官家的人在那把着呢,我偷着下去過,單子我都列出來了。”說着掏出一張紙,“看!件件都是絕品,就是不敢取啊。譚先生想要其他的,包在遊某身上。”
忽聽一陣吵嚷聲,劉二豹鼻青臉腫地帶着一幫殘兵往團防跑,七虎帶人追在後面,遊震嚇得忙躲進林中,譚逸飛將單子收入袖中,上前將七虎攔住:“七爺七爺,這是怎麼了?”
七虎瞪着眼:“老子好意給他送錢,他倒扛槍來踢我的館子。”
譚逸飛勸道:“七爺息怒息怒,今兒是小弟的開工吉日,請七爺給個面子,留着精神晚上聽戲。”
“這話說的外道了,譚先生的大恩虎子一輩子記在心裡!”七虎抱拳回禮,帶着一幫人威風地走了。
劉二豹見七虎走遠,才扯開了嗓子罵:“七虎子你給我等着,此仇不報我就不姓劉!以爲我是
當年的談家嗎?任你們趕盡殺絕!”譚逸飛聞言,目中一絲寒光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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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工宴當然設在仙客來大酒樓,只見大堂四周明燈高掛,桌桌談笑風生。戲臺上沈家班演着羣場戲,鑼鼓敲得熱熱鬧鬧,刀馬旦和武生翻着龍套。絡繹不絕的客人向譚逸飛祝賀,譚逸飛笑着應酬。
宋宗英拉着譚稚謙進來:“嘿,看啊看啊,看你那逸飛兄都快忙暈了頭了,你還不去幫幫忙。”
譚稚謙點頭:“是是是,這不剛散了學就來了嗎?”
“宗英!”宋宗祥率衆威風進門。
譚稚謙趕快鬆開宋宗英的手:“大隊長。”
宋宗祥不看他:“宗英,上樓!”
樑嘉琪拉過宋宗英:“快跟嫂子來,剛給你買了盒胭脂,你看看。”
宋宗英才不在意:“我要那幹嘛呀,我從來不抹。”
“女孩家哪有不擦胭脂的,嫂子早該教你了,總瞧着你這顆痣長得怎麼那麼好看呢,明兒把它描朵花出來讓嫂子照着繡個美人,不比那相片希罕。”樑嘉琪柔聲說着,說得宋宗英咯咯地笑,隨兄嫂上了樓,不忘回頭一句:“哎,你幫譚先生忙完就來找我啊。”
譚稚謙還不及答應,就見繆世章走過來對他道:“譚教習,大隊長多謝你對大小姐的盡心授教,如今學堂新立,該忙的事也多,今後就不麻煩譚教習登門了。”譚稚謙聽了不禁愣住,立時明白他和宗英的緣份算是盡了。雖明知身份懸殊,這樁姻緣根本就不可能,但宗英熱情天真,對他的一片芳心他又怎會無動於衷,雖君子禮儀從不敢逾矩,但靜夜清輝之時也會偶有癡想,宗英與他心意相合,又都懷報國之志,若果真得此明珠爲伴,真不枉此生。但如今宋府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自是識實務之人,嘆得一口氣,鬱郁回了學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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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牌又一番,一出新戲即將開演。臺邊魏打更興奮地敲着鑼:“《八仙過海》,沈、沈、沈老闆反串韓湘子,看啊!”就見臺上一陣祥樂,八仙紛紛出場,沈鳳梅扮的韓湘子一亮相,立刻得了滿堂彩。
“祥雲縹緲天門開,八仙宴罷離瑤臺,乘雲踏霧到東海,訪仙尋友赴蓬萊。”沈鳳梅以玉簫代替鐵笛,舞得俊俏多姿,嗓音柔潤婉轉,叫好聲陣陣傳來。
劉二豹獨自一桌喝悶酒,盯着沈鳳梅,又恨恨地看着二樓的宋宗祥。宋宗祥當然看出鳳梅手中的玉簫,二人眉目傳情,更加怡情悅性。劉二豹更覺氣惱,“咣!”將一個酒壺摔碎,嚇了旁邊的人一跳,譚逸飛聞聲上前:“團總,這酒花着喝可容易醉,您留着量,等咱的酒坊出酒了,您敞開喝!”
劉二豹哼了一聲:“醉?醉了更好,回去做個好夢把山防都殺個乾淨!”
譚逸飛看看四周:“您真的醉了,這話可別讓大隊長聽見。”
“聽見又怎麼樣?搶我的生意,搶我的女人,我就是要宰了他!”劉二豹酒氣沖天。
譚逸飛坐下道:“嗨!眼下這世道我算悟出來了,武力才能奪天下啊。”
“就是就是,老子要是多十倍的人馬還怕他山防不成?可他背後有侯司令撐腰,我比不了啊?”
“團總,我聽說,您縣上也有親戚?”
“嗨,我那表舅雖說是個縣長,可他哪懂這槍槍炮炮的呀。”
譚逸飛看了看戲臺:“您看這出,八仙過海,各顯其能,韓湘子那玉簫一轉,不是說變就變成降龍的神劍了嗎?縣太爺的手令說不定也能變出槍炮來呢。”只見臺上沈鳳梅手持玉簫旋轉着,周圍的蝦兵蟹將紛紛倒下。
劉二豹來了精神:“老弟你有辦法?”
譚逸飛還未回答,就見魏打更不知從何處跑上前,端着一碗酒:“譚老弟,來,老哥敬、敬你一碗!一廢地,一燒坊,酒、酒、酒、酒,你是頭一份!”
譚逸飛即興做對:“一更鼓,一面鑼,鏜鏜鏜鏜,老哥也是九仙無雙呀。”
魏打更一指:“老弟你、你、你拿我結巴開心。”
“豈敢豈敢……”“哈哈哈哈”兩人大笑着走開,譚逸飛去招待別的賓客,魏打更則自發跑到臺邊又一陣敲鑼:“沈老闆的《蕭使乘龍》,看哦!”
未見其人,一聲悠揚簫音先令全場靜了下來。沈鳳梅扮成弄玉公主,吹簫娉婷亮相,眼中溫柔地向宋宗祥看來。“哇——”臺下的人們驚讚地叫着好。
宋宗祥看得十分入神,宋宗英瞪着他:“這沈鳳梅不是最會扮白蛇嗎?怎麼今天倒出出都是簫了?”樑嘉琪聞言細看,突然“啊”的一聲,眼睛直直地盯着臺上,再看沈鳳梅所持玉簫,黃色的簫穗,紫花的穗結,象極了她爲宋宗祥所繡的那條劍穗,不由嘉琪臉色突變。宋宗英奇道:“怎麼了嫂子?”
樑嘉琪穩住神:“宗英,三娣該餵了,我想回去了。”
“我送你!”宋宗英起身扶着樑嘉琪離席,宋宗祥出神地看着臺上的沈鳳梅,沒查覺到兩人已離開,直到夜半大戲才盡興收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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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宋宗祥回到府中,四下皆靜,進得臥室,樑嘉琪揹着身子躺在牀上,昏暗中隻立着一盞小油燈照亮。宋宗祥脫着外套:“世章說你先回來了,怎麼,不舒服啊?”
嘉琪沒有反應,眉心卻一直深蹙,她給丈夫親繡之物,宗祥卻送與外人,這叫她如何不惱?不錯,她是內疚沒有爲宋家延嗣,她是勸宗祥納妾迎新,但那當然得是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退一步而言,也必得是清白水靈的書香碧玉,怎會是個戲子,萬萬不可是個戲子啊!那下九流是何等卑賤,一伶二婢三娼妓,怎配進得堂堂宋府之門,怎配和她共稱姐妹!
宋宗祥兀自說着枕邊話:“明兒我就和世章把圖送去侯府,順便探探元欽對宗英的心思。”但樑嘉琪還是沒有反應,象睡着了一樣。宗祥不再言語,輕聲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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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輪紅日從天邊升起,漸漸映亮了九仙鎮,炊煙裊裊,鳥兒清脆啼鳴。
就見三個人從仙客來搖搖晃晃出來,劉二豹昨夜酩酊大醉,現下也還未醒,被兩個團丁架着,忽然一陣塵土飛揚,劉二豹立即嗆得咳起來:“誰這麼缺德,在劉爺爺眼前撒野?”
七虎“啪”清脆地一甩鞭子,大喝道:“充誰的大輩呢,擡起你那豬眼看看這是誰?”
劉二豹被驚得努力睜了睜眼:“大、大隊長……”
宋宗祥和繆世章騎馬昂首,後面滿滿一大車紅錦蓋着的禮物。宋宗祥威風道:“劉團總,宋某欲往侯府送閱遊老闆的畫卷,鎮上的安防你多費心了。”
劉二豹藉着酒勁氣往上衝:“搶了我的生意還敢找上門來吆喝,欺負人欺負到家了!”說着衝上前就去拽宋宗祥的馬,被七虎一鞭抽下,眼看就要劈頭落到劉二豹臉上,忽的劉二豹被人急速往後一扯,馬鞭“啪”抽到路旁石上,立時令石塊粉碎。劉二豹倒吸一口涼氣,酒一下醒了,一歪頭,將自己拉開的正是譚逸飛。
“諸位息怒息怒。”譚逸飛勸道:“哦,七爺要怪只管怪小弟,昨夜宴上那酒度數大了些,想是團總喝高了,不知所云。”
七虎道:“譚先生說哪的話,你那都是好酒,是這廝蠢得不會受用。”轉頭道,“大哥二哥慢走,替虎子給侯司令請安!”又故意蔑笑了劉二豹一眼,“那四象畫請司令慢慢地挑。”宋宗祥大笑,和繆世章起程。劉二豹滿眼怒火,一把拽住譚逸飛,徑直回到團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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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咚!”劉二豹一拳砸在桌上,震得桌上的東西一動:“欺人太甚!譚老弟,昨晚你說縣太爺也能變出槍來,咋個變法?快給老子講講。”
譚逸飛卻道:“團總居然還記得呀,一句戲言而已,譚某一個生意人,怎麼懂得軍火的事。”
“你可別推三阻四,是不是看他宋家槍多就怕了?難道老子的槍都是擺設?”“啪!”劉二豹掏槍拍在譚逸飛面前。
沉了片刻,譚逸飛將槍推向劉二豹:“生意人感興趣的是銀錢股利,要槍有何用。”
劉二豹也覺有些過份,訕訕地將槍收起:“是我魯莽了。這樣……”從抽屜中拿出地契,“我把這地契的一半轉給老弟,反正我根本不懂造酒。怎樣?你給我出個好主意,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譚逸飛自然求之不得,半推半就道:“團總這麼慷慨還怕少的了財路嗎?”用扇柄指了指桌上的槍,“既然提到它,咱們便說說這槍。眼下烽煙四起,哪個山頭不需要軍火,但軍火卻屬於禁運,有官府特批才能通行。團總要有了這紙批文,九仙鎮的軍火就歸您團防獨運,不但轉手升財還可以壯大隊伍,豈非一舉兩得?”
劉二豹大喜“啪“的一拍拳:“老弟高招!你是讓我向表舅討這批文?”
譚逸飛點頭:“此其一,團總聽說過龍大人嗎?”這話便漸漸繞到了他的六合陣之上。
“當然,龍府雄霸一方誰不知道啊。”
“正是,龍大人和各大軍政關係非常,府上的護院槍火都不受政府過問,您的表舅乃是一縣之尊,如果出面去求龍府一張行關通諜,團總您打着龍府的名義販運軍火還有人管得着嗎?”
劉二豹大悟:哦,對對對,老弟真是見多識廣!”
譚逸飛一笑:“這其中真有一件事爲難,龍府是什麼身份,奇珍異寶家藏無數,縣長要是過府拜侯,尋常的東西怎麼好拿得出手啊,所以您還得另闢蹊徑。”
劉二豹蒙了,完全讓譚逸飛牽着走:“是是是,送啥寶貝才能讓龍府看得上眼呢?老弟,再給哥
哥指條明路……”
譚逸飛漸入主旨:“巧了,昨天我剛好從遊老闆那得了個信,有座唐墓裡的陪葬件件價值連城,您要是能將這稀世珍品奉上,龍大人大喜之下,還在乎一張薄薄的通諜嗎?”
“是啊!”劉二豹喜得騰的起身:“老弟高,真高!姓繆的使陰招把遊老闆拉了去,咱這一來,生意不又回來了嗎?哈哈!”
譚逸飛故意吞吐道:“就是吧……成大事就得舍大財,這墓裡隨便一件貨那可都是天價。”
劉二豹走了兩個來回,咬牙一拍桌子:“只要能壓倒山防,老子不怕破財!我拼了買了祖地也要拿到這張通諜!”
“團總好氣魄!”譚逸飛故意低聲道:“這事可別驚動山防,否則逸飛可就太對不住七爺了。”這句話看似叮囑,實則恰是提醒,他怎會不知劉二豹的爲人,落井下石最是拿手,何況對山防又是如此仇視。
果真,劉二豹一聽,歪着嘴笑了,非常不懷好意:“老弟只管拿了地契走,其他的事我去辦。”譚逸飛遂一揖走出屋門,一絲笑容耐人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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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二豹賭得一口氣,聽了譚逸飛獻策,自然說幹就幹,不一日便備下貴重古玩,起程去到縣上,將禮物擺滿了縣長老舅一桌子:“表舅,這麼久沒來看您,是侄子失禮。”
縣長一臉公事,見了遠親還是要客氣一下:“大侄子見外了不是,我要不是公事繁忙,早叫你過來敘敘家常了。哎,你看看我這文書堆的,這一縣之長不好當啊,我剛上任根底又淺,什麼雞毛蒜皮的事都推到我這裡,哎!”
劉二豹提議道:“那您攀上個大官不就成了?”
“你說得輕巧,這官場之中盤根錯節,找個靠山談何容易,別說我家底甚薄,就是有那金山銀山又到哪去找那送禮的門路?”縣長不以爲然。
劉二豹趁機道:“侄子倒有個主意。舅,現在這世道,都是槍桿子說了算,若您這縣衙兵強馬壯,又有誰還敢小瞧了您,到時候這十里八鄉的頭頭臉臉還不把您這門坎給踢破了?”
縣長點頭:“說的也是,多購軍火確實是增加府威,大侄子可是有什麼門路?”
劉二豹立刻探到桌前:“舅,我最近保了幾趟古董的鏢,聽說龍大人特別好這個,您要是送件稀罕物過去,肯定能拿着龍府的軍火通碟,攀上了龍府,縣上這些富戶哪個不搶着送上軍費,有了軍火您還怕不壯大門面嗎?”
縣長連連點頭:“嗯,看不出你這屠戶出身還有這等頭腦!以我這四方縣長的身份前去拜侯倒也不能被他拒之門外,只是,龍大人見多識廣,這尋常之物……”
“舅,禮物的事就全當侄子孝敬您,事成之後,還求您把這軍火的運送賞給侄兒。”劉二豹遂將譚逸飛教的話細細道來,縣長越聽越覺有理,加上世道多變,能攀上龍府高門,無論如何也該試試,二人就此談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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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高照花窗,樑嘉琪還是懨懨的靠在牀上不起,宗祥去侯府已有數日,她便更覺百無聊賴。孫媽打了洗臉水進來:“喲,夫人還沒起呀,這些天總瞅着您不舒服,要不要請安郎中?”樑嘉琪不答,呆呆地坐着。孫媽見了,不禁又道:“這樣愁壞了身子也不是辦法啊,您是堂堂正正的宋夫人,怎反倒被個戲子氣成這樣?”
“孫媽……”樑嘉琪一驚,又幽幽輕嘆:“你……哎,我就知道瞞不過你。宗祥一心想要個兒子,我原是不反對他納妾的,可總要門當戶對纔好……我好歹也算是知書識禮,竟落得與一個戲子共稱姐妹嗎?”
“夫人,都說是風塵戲子戲子風塵,定然是那個白蛇精勾引老爺的,您要擺出正宮娘娘的威風來,讓這個不知羞恥的貨色斷了念想!”孫媽替主人生氣。
樑嘉琪心中一動:“可是,宗祥他……”
“老爺去了侯府,趁這個機會咱把沈家班趕走再好不過。”孫媽這麼一說,樑嘉琪也覺得是個機會,二人商量一番,決定今日就把這塊心病去了!便差小生子去將沈鳳梅叫到府上,只說夫人請沈老闆說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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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鳳梅接到邀請,心中立刻惴惴,沈班主卻猜八成是夫人知道了她和大隊長之事,有意成全呢,先前便聽到風言,說夫人勸過大隊長納妾。如真是這樣當然再好不過,早聽說樑夫人出自士紳朱門,蘭心蕙質最是識理的,和大隊長患難與共也必是貞義之人,真能嫁入宋府,妻賢妾惠,一家人相敬如賓豈不甚好?
這麼想着,便信步來到宋府,院中的陽光很耀眼,透過雕花門板,屋中卻顯得有些陰冷。樑嘉琪打扮得端麗無比,衣着華貴,翠釵玉鐲珠光寶氣,盡顯女主人之威儀。沈鳳梅被孫媽帶進屋,一身素淨的白裙款款向樑嘉琪施禮:“沈鳳梅見過夫人。”
“嗯。”樑嘉琪淡淡應了一聲。
沈鳳梅擡頭看,樑嘉琪不喜不怒也不讓座,這讓沈鳳梅有些不知所措:“班主說夫人命鳳梅前來談戲,不知夫人要聽哪一齣?”
樑嘉琪並不立刻回答,而是慢慢地拿起茶盞,開蓋,輕吹,緩緩輕啜。窗臺上的爐香靜靜燃着,光線照在上面如縷縷遊絲。一時間屋中很靜,沈鳳梅立在那,心生尷尬,想了想,勉強一笑:“想是鳳梅錯會了意,夫人原是要和班主談的,鳳梅打擾了夫人,這就告退。”她福了一福,轉身欲走。
就聽孫媽斥道:“夫人叫你來定是有話要問,沒看見夫人正在飲茶嗎?戲子到底是戲子,一時不呱噪便不舒坦。”
沈鳳梅欲辯駁,看了看樑嘉琪,又壓住一口氣:“是。鳳梅不懂規矩,打擾夫人飲茶了。”
孫媽哼了一聲:“知道就好,這大戶人家規矩多了,你這等身份不是想進就進想走就走的。”
沈鳳梅心中一動,微皺眉,正思忖這話中之話,只聽“嗒”一聲茶盞放下的聲音。樑嘉琪慢慢開口:“沈老闆,我不懂戲,既是女人,你不妨給我講幾齣唱女子的戲吧。”
沈鳳梅福了一禮:“是。夫人和大隊長恩恩愛愛,鳳梅就先向夫人說一出《孟麗君》,說的是一女子孟麗君和皇甫少華兩情相悅,皇甫少華遭受冤情,孟麗君……”
“可是陳端生的《再生緣》?”樑嘉琪輕輕打斷。
沈鳳梅點頭:“夫人說的是,正是《再生緣》。”
孫媽不屑道:“我們夫人是什麼人?書香世家的閨秀,懂得可多着呢,要不怎麼能被老爺三禮六聘地娶到家供着呢,你一個戲子見識到底是淺,有稀罕點兒的戲沒有,說幾齣聽聽?
沈鳳梅眼中不悅:“我再和夫人說一出《回龍閣》,說的是貞節女子王寶釧苦守寒窯一十八年,終於等得夫君薛平貴搬師回朝,是極喜慶的一齣戲。”
“極喜慶嗎?沈老闆可知那王寶釧爲何苦守寒窯整整一十八年?”樑嘉琪話音不高,沈鳳梅卻如被一根細鞭輕抽了一下一樣,忽的愣住了。她想錯了,太錯了!什麼妻賢妾惠,什麼相敬如賓,樑夫人根本容不得她啊。
孫媽偏在旁數落:“聽說是被個蠻子公主給拌住了,這蠻子又懂得什麼禮數了,硬是纏着人家的官人耳鬢廝磨,真真不知個羞恥喲。”
沈鳳梅猛地擡頭,深深吸了口氣,終於忍住:“鳳梅才疏學淺,說的都不合夫人心意,我這就回去讓班主將戲薄拿來請夫人親點。”
樑嘉琪還是不溫不火的聲音:“那太麻煩沈老闆了,不如我說幾齣沈老闆聽聽可會唱嗎?”
沈鳳梅不知如何作答,只覺片刻也不願多待,但轉頭就走又顯得太過失禮,她雖身份低微,禮數上卻不能任她瞧之不起。此刻夕陽殘照,沈鳳梅長長的影子直到樑嘉琪的椅邊,似被她踩在腳下。沈鳳梅強自忍耐,低聲道:“夫人請講。”
樑嘉琪似隨意問道:“那豪門夢滅懷寶沉江的杜十娘?沈老闆可會唱嗎?
“鳳梅不會。”
“那被正室所棄大開豔幟的魚玄機?沈老闆可會唱嗎?
“鳳梅不會。”沈鳳梅蹙眉。
“那不識貴賤潑水出門的霍小玉?沈老闆可會唱嗎?”
沈鳳梅怒氣漸起:“不會!”
樑嘉琪再問:“那曾經滄海反遭始亂終棄的崔鶯鶯……”
“不會!不會!鳳梅不會!”沈鳳梅終於忍不住嚷了起來。
屋中一時寂然。
片刻後孫媽斥道:“你嚷嚷什麼,不會就不會,宋府的門堂哪容得一個戲子在這裡大呼小叫!”
“孫媽,想來是這些女子的命運都過於淒涼了,同是女子,引得沈老闆有所感觸。其實歷朝歷代不都是如此,男子於野杏桃花不過都是流水之戲,沈老闆又何必當真呢?”樑嘉琪輕輕地笑,溫柔優雅,卻句句如驚雷般轟得沈鳳梅站立不穩,孫媽在一旁冷笑着。
沈鳳梅面若白紙:“多謝夫人教誨,夫人說的戲鳳梅都不曾學過,多留無益,這就告辭了。”樑嘉琪點點頭,沈鳳梅遂轉身出門,此刻已是失魂落魄,忽然背後又傳來樑嘉琪溫柔的聲音:“哦,沈老闆,我已和沈班主講好,我遠房表叔要辦七十大壽,我送上一份壽禮,就是請沈家班到賀唱上三日,這戲嘛還請沈老闆多多費心了。”
這逐客令下得明明白白,便是要沈家班離開九仙鎮,沈鳳梅怎會聽不出,只覺身子一晃,沒有回頭:“是。”
樑嘉琪緩緩端起茶盞,又輕啜了起來。沈鳳梅的一身白衣飄飄搖搖地走出視線,她知道,這白蛇優伶從此也便消失在宗祥心中了。
(第九章結束,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