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妝一詞若出自孃親自然再親切不過,但此刻卻出自逸飛之口!穆雪薇聲音發顫地追了一句:“嫁妝?”只一句便令逸飛的心疼掠上心頭,忙及時平復,不待繆世章說話已搶先道:“大隊長不便,還請大小姐和繆兄同去,有什麼不周到的地方逸飛立即補辦。”
“萬萬不可!”繆世章脫口而出,譚逸飛卻不理會,轉而向宋宗梅深深一揖:“大小姐,您迎親那天大隊長對您重禮相贈,手足難捨,您肯定記在心裡一輩子。現在我的雪薇也到了這一天,在鎮上,逸飛是她唯一的親人,逸飛費盡心力準備的這份嫁妝也代表着我的一片至親之情啊,大小姐經歷過的,定然感同身受,還請大小姐成全。”
宋宗梅回想當日,感慨萬分:“先生與妹妹手足情深,這事又是入情入理,宗梅這就陪雪薇前去。”
譚逸飛心頭一喜,忙掀開車簾:“多謝大小姐,大小姐請,表妹請。”宋宗梅一笑上車,雪薇還在怔怔,只覺逸飛在她纖腕上用力一握,擡眼一看,他眼中似乎有重要話講,心念一動,忙上了車。繆世章感到不對,又說不出什麼,看着篷車緩緩而行,忙拉上七虎,二人上馬跟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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篷車非常穩,車內雪薇一路怔怔,不言不語,宋宗梅靜靜地看着她,自己當日出嫁是多麼的無奈和不願,如今雪薇的神情和自己一模一樣,哎,還說雪薇是世間最幸福的仙子,原來也是如此身不由己……
突然車停,只聽門外七虎驚歎的大呼“哇——”呼聲令雪薇神思迴轉,她看了看宋宗梅,未及細想,篷簾已被掀開,兩人出得篷車,被眼前一切驚呆!
只見一座高門大宅,翠瓦飛檐,朱門青壁,嶄新的一塊金漆大匾,上面“譚府”二字震人心魄,府外阿立阿威帶團丁護院,整府聲威立現,氣勢竟不在宋府之下。繆世章心中“轟”的一聲,七虎已驚呆了:“譚先生,你,你怎麼突然有了這麼大一座宅子了?真是氣派!”
譚逸飛將呆住的穆雪薇抱下車,又將宋宗梅扶下:“多謝七爺誇獎,真虧了魏老哥和童爺爺關照,替逸飛在九仙安了家,七爺是貴客,快快請進!大小姐請!”七虎說了聲“好!”就要進去,被繆世章一把拉住:“譚先生,你既然請二夫人來看嫁妝,卻爲什麼到了你的府上?”
“只因嫁妝就在府裡,各位請!”譚逸飛盛情相邀,衆人步入宅中,只見府中三重院落,雖無宋府那麼龐大,卻是處處雕樑,處處雅緻,譚逸飛在前引路,四人跟在後面越看越是驚異,竹徑花香,紫藤架下一架鞦韆,鞦韆旁一處畫棟,匾上赫然“雪薇”二字。衆人停住,穆雪薇更是驚訝,不由朝着房門走去,房中紅錦紅幔,大大的紅喜字映入眼簾。繆世章見之急問:“譚先生這是何意?”
譚逸飛平靜道:“這就是在下爲表妹備置的嫁妝,我兄妹獨在異鄉,相依爲命,表妹大婚,做哥哥的怎麼敢不盡心盡力。雪薇,這就是咱們的家了。”
繆世章更驚:“譚先生,穆小姐已經是宋府二夫人,你這府裡怎麼會是她的家?”
“是孃家。”譚逸飛笑道:“大婚在即,要是連孃家都沒有,讓這花轎到哪裡來擡?呵呵……”這話令宋宗梅和七虎點頭:“譚先生說的是。”
“怎麼,譚先生要留下穆小姐?”繆世章只覺心跳加速,七虎卻不以爲然:“二哥,譚先生不是早就說了嗎?把穆小姐接來就是要讓大哥六禮圓滿呀,這不是大喜事嗎,你緊張個啥?”他這二哥就是疑神疑鬼,真逗。
譚逸飛笑道:“繆兄是怕我這府上太清靜了嗎?那麼,逸飛斗膽,想請親家姑宗梅大小姐陪表妹一晚,二位姐妹情深,大小姐又是描妝高人,表妹明天的新妝還請大小姐一施妙手。”
“先生過獎,宗梅自當盡力。”之前數度受譚逸飛大恩,這點小事宋宗梅自是欣然應允。
“不可!”繆世章脫口道:“大小姐怎可擅自離府?”
譚逸飛一笑:“繆兄真是個好管家,這裡一位宋府大小姐,一位宋府二夫人,繆兄倒做得主上的主了。哦,繆兄是怕這裡不安全嗎?阿立阿威!”阿立阿威聞聲,立即帶了四個團丁出現在門口:“譚先生!”譚逸飛吩咐道:“請繆兄和七爺放心,我這幾位兄弟身手都不錯,短短一夜而已,一定能護得二位女眷平安,兄弟們,是不是?”
“請譚先生放心!”
譚逸飛一揖:“多謝兄弟們!繆兄,這下可放心了嗎?”
怎麼可能放心?而且越來越不放心!繆世章看看滿副武裝的團丁,再看看譚逸飛,二人對視片刻,譚逸飛淡淡微笑,繆世章卻是越發心驚,突然道:“虎子!我們走!”
“二哥,我還沒好好好看看譚先生的宅子呢……哎,二哥!”七虎不待說完,已被繆世章扯着快步出了府門,譚逸飛盯着二人背影,脣邊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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繆世章和七虎騎馬拐出譚逸飛宅院的街巷,繆世章勒繮四下觀看,心思急轉。七虎不解道:“二哥,你跑那麼急幹嘛,譚先生真神嘿,唰的一下就變出一處大宅……”
繆世章突然打斷:“虎子,速去請大隊長回府,今晚就去迎親!”
“今晚?”七虎詫異道:“迎親哪有晚上的呀,不是明天嗎?”看着這傻兄弟還在那瞎高興,繆世章不由壓下一口氣:“我昨天找人算過了,化祿照入宋府,大隊長紅鸞星動,就是今夜。”
七虎大喜:“好嘞!我這就去!”說着打馬飛馳,繆世章神色沉沉:“穆雪薇被他騙出府,梅兒也落入他的掌控,看這府外重兵防護,今夜他必有所動。”一念至此,炎炎夕照下他卻是冷汗陡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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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林梢,青山漸隱,官道上一隊官兵走過。侯元欽面色沉沉地帶着一隊親兵,田中、巖井和川島跟在後面不遠處。親兵低聲問:“旅長,真要帶這三個日本人回府嗎?”
“嗯。”侯元欽道:“田中兩次犯兵都是誤會,他要向父帥當面請罪。”
“是否派屬下先行稟報?”
“不必,父帥軍務繁忙,楊漢鼎叛逃之事我都不敢驚擾他,這事更不必張揚。”原來幾日追蹤均不見楊嘆鼎蹤跡,侯元欽氣得暗罵,又生怕他先去報告父帥,便派兵在通往總營各個路口設防,一經發現一律射殺!自己則急回府準備惡人先告狀,親兵雖有疑慮,卻不再多言。
後面的川島低聲道:“少佐,只有我們三人,是不是太冒險了?”
田中卻道:“只有這樣纔不會引起他的疑慮。這一路經我旁敲側擊,侯元欽現在一心只想奪帥,不會想到對付我們。我們就全力成全於他,侯家父子一旦反目,憑侯元欽的剛愎自負,我們只需美言幾句就能將其收爲皇軍所用,侯氏大軍就在我們掌控之下!”
“少佐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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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躲避追蹤,譚稚謙專撿隱秘的山路而行,經張達王小順探報,終於甩掉侯元欽和田中尾巴,衆人方纔略鬆一口氣,但也不敢懈怠,專撿星夜兼程。譚稚謙藉着月光看着縣誌:“楊長官,往上二里有一座古廟,咱們今夜可以在那休息。”
楊漢鼎點頭:“好,就去那裡。這一路多虧了譚兄弟熟悉地形,又這麼心細,咱們才能躲過追兵。”
譚稚謙忙道:“楊長官客氣了。”
張達打馬上前:“譚先生,還有多久能到我們的舊營,我想將兄弟們都找回來。”
“快了,還有三天就到了。”
楊漢鼎微一沉吟:“好,譚兄弟,我們的舊營離九仙鎮不遠,等夫人和你會合之後,你們也好同回九仙。”譚稚謙答應着,不禁望月遙想着宗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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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靜靜地照着街道,宋宗英一身男裝,牽着馬站在一家客棧門前,亦怔怔地望着月亮,喃喃念着稚謙……
小二從門裡出來:“喲,客官,住店啊?裡面請——”宋宗英回過神:“哦,對,住店。小二哥,你知道侯府軍營嗎,離這還遠嗎?”
“原來客官您是投軍的,不遠不遠,直奔西去。”
“好,多謝小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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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燈照着精緻的茶具,譚逸飛、穆雪薇和宋宗梅正在花廳話茶對詩,宗梅和逸飛相談甚歡,雪薇卻是低眉淺笑,心事重重。忽聽逸飛道:“雪薇,該你了。”穆雪薇回過神,看看漸暗的雲霞,不由憂上心頭:“一曲鸞簫別彩雲,燕釵塵澀鏡華昏。”
宋宗梅知她心苦,忙勸道:“妹妹明天大喜,怎麼能這麼傷感,你和我大哥應該是‘自作新詞韻最嬌,小紅低唱我吹簫’啊,哈哈……”
譚逸飛笑道:“大小姐說的是。你我簫中知音,雪薇卻不擅此道,咱們用簫聯詩倒是爲難雪薇了,我替她換上一首,‘偷得韓香惜未燒,吹簫人在月明橋’。”
“嗯,這還差不多……”
阿立來報:“譚先生,您吩咐的樂班請到了,現在讓他們進府嗎?”
“請進請進。”譚逸飛起身:“大小姐,逸飛冒昧了,明天大喜之日,逸飛想請大小姐一展風采,唱上一折助興如何?在下已請了沈班主爲大小姐伴樂。”
“是嗎?班主來了,宗梅正想謝班主大恩呢!”宋宗梅大爲驚喜,不一時阿立將沈家班帶進了府,與宗梅相見自是一番驚喜,離情別緒千言萬語。
譚逸飛客套一番,一揖道:“各位,一切都聽大小姐吩咐。大小姐,我想向雪薇交待些明天的禮數,失陪。”
宋宗梅忙福一禮:“先生請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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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廳絲竹陣陣,宋宗梅清脆戲韻聲聲入耳。
譚逸飛將穆雪薇拉入房中,關嚴窗簾,一把將她摟到懷中,雪薇心中大熱,感到兩人心跳嗵嗵,都是極爲激動。驀的,雪薇欲掙脫:“不可以,我們不可以這樣。”
“我們可以!你看!”譚逸飛眼中放光,自櫃中取出兩套團丁的裝束:“換上它,咱們立刻出鎮!”
穆雪薇大驚:“出鎮?去哪?”
“去哪兒都好,出洋也行。離開九仙鎮遠遠的,天涯海角,只要我們在一起!”
穆雪薇心中一動:“我們在一起!”
“是!我都準備好了!”譚逸飛掏出大額的銀票:“這些足以讓我們過得無憂無慮,我會讓你一輩子幸福的!”說着他興奮地將衣服遞到還沒反應過來的穆雪薇手中,“快換上,趁繆世章搬兵回來之前,咱們馬上走,我在後門已備下兩匹快馬,時間足夠了。快!”
雪薇卻未動:“我們走了,酒坊怎麼辦?我們走了,你爲什麼還要置下這座譚府?”
譚逸飛頓住,毅然道:“沒有這座
譚府就沒有託辭接你回來,至於酒坊一時之間管不了許多了。”他凝眸深深看着心愛的娘子,“雪薇,我爹就是爲了酒坊捨棄了和我孃的姻緣,讓我娘痛苦了一輩子,我想了很久,我絕不能讓你再走我孃的路。我愛你,我愛你,我可以爲你放棄一切!跟我走雪薇!”
“逸飛——”雪薇感動得大哭在他懷中!
兩人深深擁住,突然逸飛觸到了雪薇腕上的鐲子,不由放開她,皺眉細看,那是一對精緻質古的龍鳳木鐲,鐲上刻一個“宋”字,譚逸飛二話不說,摘下木鐲隨手扔在一邊,從懷中掏出布包中的銀葉子就要給雪薇戴上。
“咣噹”木鐲落地的聲音驚得雪薇心中一跳,她下意識地躲開逸飛,俯身撿起木鐲,雙手觸到木鐲的一剎,心情立時沉重,緩緩起身,已是神色肅然。譚逸飛從後面又要將銀葉子戴上,雪薇再次躲開。逸飛不解:“雪薇?”
雪薇轉過身,神色已是悽然:“我不能走,我要嫁宋大哥。”
“你瘋了!”逸飛叫道!雪薇卻愁眉凝蹙:“逸飛,是我害得你傾家蕩產,我根本不配你愛!
“沒有沒有!”譚逸飛急道:“那是繆世章騙你的!爲了把你從我身邊奪去故意危言聳聽的!”
“不!我是你的災星,我給你帶來的永遠都是危險和厄運,眼見你功業將成,卻要爲了我全都放棄,我不是災星是什麼!”
譚逸飛大喊:“不是不是,你不是,你是我談逸飛最愛的人,是我的娘子!”雪薇聽得身子一晃,心頭大動:“是,我是你的娘子。做你一天的娘子,此生就無憾了。”逸飛不由一怔:“雪薇,你……”
就見穆雪薇背過身去,肩頭在動,手中也在動着什麼:“逸飛,你是雪薇的相公,是雪薇此生唯一的愛人,你爲了我可以捨生忘死,可以把一生大業拋開,我此生足矣,現在就以娘子之身回報,這處子之清只能是你的。你看,這喜字不正是爲咱倆而設嗎?”當她轉過身時,衣裙件件褪落腳下,僅剩一件白紗內袍,朦朧飄逸,燈下的她有如仙子般純美,譚逸飛只覺呼吸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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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宗梅和沈家班久別重逢,又敘又唱好不熱鬧,排了幾折之後,宗梅奉上茶點,笑道:“唱了這麼久,大家都累了吧,先歇歇吧,班主,您先喝茶,我請譚先生過來聽聽。”衆人紛紛應着,宗梅出了花廳,走向後院,看到穆雪薇房中亮着燈,不由走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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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薇絕美淺笑,走上前將逸飛拉到牀前,譚逸飛呼吸漸重,一把將她摟入懷中!雪薇幸福之極,緩緩將白紗脫落及肩,突然,逸飛雙手按住她的香肩,也按住立時要滑下身子的白紗,雪薇驚訝地看着他。突然逸飛騰地起身,心嗵嗵跳着走到門前,背過身不敢看她:“雪薇,不可以,我不可以辱你清白之身。”雪薇起身從後面抱住他:“我是你的,我今生只愛你一個人,這清白也只爲你一人!”
譚逸飛顫抖着:“那爲什麼不跟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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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雪薇悽然低語:“宋大哥對我情深義重,爲了我可以拼了性命,我又怎麼能對不起他呢?你身負養母重託,理應大展宏圖以慰九泉,我又怎能要你爲了我半途而廢,讓你做出這等違逆之事。”她如此深明大義,聽得逸飛心中淒涼:“你……你心意已決了嗎?”
“是,我已經決定了!我一個平凡女子有幸得遇兩位浩志男兒,怎可亂你之志負他之情,那我豈不是如同妖姬一般?又怎麼配得上你們倆的珍愛。事已至此,只有這麼做我才能稍稍安心一點。”
譚逸飛驀然轉身,眼中已含淚水:“你意已決,更不能和我做這事,洞房之中你怎麼解釋?”雪薇抱住逸飛:“我留洋的老師說過的,常常騎馬容易傷到元紅,有一次我的同學摔了,真就傷到了,所以……你放心,宋大哥會信我的,我不會有事。”她將他再次拉到牀邊,譚逸飛卻眼中異常冷靜,他一件件拾起雪薇的衣裙,雪薇怔住:“逸飛?”
譚逸飛無比鄭重:“雪薇,我愛你至深,絕不能做傷害你的事,一絲都不成!我娘一直說,清白對於一個女子更勝於生命,我娘雖身在青樓,卻是清清白白!我要你也清清白白,我既然不能給你名份,就不能讓你一生揹負苟合的枷鎖!”
“逸飛——”雪薇激動得急劇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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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的宋宗梅一口氣終於吐出,只覺一陣悲意涌上,靠在牆上閉目流下淚來,忽聽前院一陣響動,阿立阿威和七虎的吵嚷聲傳來,鑼鼓聲忽然響徹。她忙快步出門,訝然見到迎親的隊伍已站滿全街,宋宗祥面色蒼白卻是滿目喜悅。七虎要帶人衝進來,阿立阿威和團丁攔住,雙方有漸起衝突之勢。宋宗梅不由詫異:“大哥,你怎麼來了,不是明日嗎?”
宋宗祥下馬笑道:“世章特意找了高人替我算的,算出今夜我紅鸞星動,就把吉時提前了,梅兒,你快陪我進去迎雪薇回府。”
宋宗梅也笑了:“這,這未免太突然了,新娘上妝少說也有半日,鳳冠霞帔也都在咱們府上,這一時之間又怎麼來得及?”
“大小姐放心,這些世章已備周全。”
宋宗梅這纔看到,繆世章從宋宗祥馬旁走出,小生子帶着一隊家傭跟在他身後,吉服妝粉所有喜慶之物一應俱全。繆世章上前將宋宗梅拉到山防隊伍一邊:“大小姐,喜娘我已經請到了,怎麼敢勞您親自動手呢。”
七虎叫道:“快去稟報譚先生啊,攔三攔四的幹嘛?”
阿立仍然攔在門前:“七爺,譚先生沒交待今天迎親啊?”
七虎瞪着眼:“宋府大喜,迎娶二夫人,鎮上人人都知道,劉二豹都接到貼子了,你們兩個怎不知道?”
阿威卻道:“大隊長是來迎親的,帶山防來做什麼?”
七虎火了:“大哥要帶什麼人輪得到你們管嗎?讓開!”
雙方眼見就要動手,忽聽門口一人朗聲而至:“乘龍貴客,喜氣盈門。諸位快請!”衆人看去,譚逸飛一襲青衫立於階上,燈籠朦朧搖光,看不清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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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逸飛將衆人讓於花廳,吩咐重布茶點。宋宗祥坐在桌前,繆世章和七虎立在他身後,一屋子的山防家傭,譚逸飛坐在宋宗祥對面,雖只一人卻大有一府之尊之感。宋宗祥抱拳:“宋某來得突然,失禮了。”
譚逸飛靜靜頷首:“是大隊長對舍妹愛得深啊,逸飛又怎麼會不明白。這次大隊長用銀號半數鉅款做爲聘禮,如此豪舉實在是舍妹的榮幸。”
繆世章一驚:“譚先生新號經營得當,已經沒有賠付貨款的事了,就算新起酒坊又哪兒用得着這麼大一筆鉅款啊?”
譚逸飛一笑,笑中三分寒意:“繆兄怎麼把聘禮說得如此不堪,難不成大隊長是用雪薇和在下做交易嗎?本來在下早就說了不需貴號一文,但繆兄你一再堅持要成全雪薇手足之念,大隊長也已印記爲信,如此盛意逸飛要是再不領情,豈非有違大隊長對舍妹一片至愛之心啊?”
“你……”繆世章被噎得說不出話,宋宗祥一擺手:“這事無可厚非,就是雪薇許給舅兄的,我夫婦自當一言九鼎!”他的豪氣令譚逸飛和繆世章均不由一震。
房中宋宗梅親手描妝,芸姐和喜娘伺候着換好吉服,雪薇人已麻木,也不需何人揹負,徑自走入喜轎中,宋宗祥聽了來報,忙匆匆出門上馬,喜不自勝地凝視着花轎,繆世章早傳令喜樂大奏,一行人便熱鬧而去。
亂紛紛震天響的喜樂中,竟然誰都沒有注意譚逸飛根本沒動,他只覺魂魄已離開軀體,恍恍惚惚中人羣匆匆而逝,轉瞬間花廳只有他一人尚呆坐原處。他起身晃晃悠悠走入爲雪薇準備的房間,燈罩發出朦朧幽光,房中一片喜色,卻是冷冷清清,怔怔地立着,只覺心完全空了。
紅紅的燭火映着譚逸飛紅紅的眼睛,漸漸,燭火彷彿幻化成一片火光,將他的思緒帶回到那個火燒酒仙的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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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夜湖邊,冷風吹過,繆世章揮手將燃着的草束扔到油柴上,“轟——”瞬時火圈驟燃,“噼啪”聲中將酒坊全然籠住,火光沖天!
一雙眼睛透過火光盯着三丈之外的繆世章,只見他十分驚慌,怔怔失措地看了片刻,急喘氣倒退了幾步,突然低叫一聲,快步逃得沒影。
一雙腳步緩緩走出作坊,走到尚有餘火的柴草處,一封家信失落在地,撿起,一身青衫,此人正是譚逸飛,原來他早已驚醒,只是不動聲色地看着繆世章的動靜,看來自己的幾句危言真的起了作用,他真的坐不住了,他真的先動了手!呵呵,這正是譚逸飛盼望的!他沉靜地看了看竹林,冷冷一笑,將信打開燃掉一半丟入不遠處,火光映紅譚逸飛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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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中這雙眼睛流下淚水,回想着那個破釜沉舟的夜晚,這個很少流淚的大男孩此刻痛悔得淚流滿面!
是我!本來完全可以阻斷酒坊被燒,卻偏要走這步一箭雙鵰,酒坊燒燬我就能反敗爲勝,得到柴日雙全副家當,徹底打掉他的氣焰!那封信早晚會被人發現,順藤摸瓜,一定能從熊家兄弟身上找出缺口,繆世章難脫縱火的罪責,酒仙就不會白燒!可是……可是……這一箭卻射中了我最心愛的女孩,這把火燒掉了我最珍貴的愛戀!
譚逸飛掏出懷中布包,顫抖地將銀葉握入手中,心痛地看着,突然握緊刺入胸口,銀葉很小,只將胸口刺入幾分,血卻流了出來!疼痛使譚逸飛突然回過神,他急喘片刻“唰”衝出門去……
一條昏暗長街,路燈慘淡地亮着,一匹快馬急馳而過,譚逸飛青衫如飛,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你是我的,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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鑼鼓喧天打破了清晨的寧靜,無數的喜燈將天色映如白晝,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向宋府而來,踏上整條街的紅毯之上。繆世章最爲高興:“恭禧大隊長!表妹在府中已經把洞房收拾得妥妥當當,大隊長和二夫人先去喜堂拜過天地,再去祠堂叩拜高堂,洞房花燭之後,宋府在仙客來大擺婚宴,全鎮同慶。”
宋宗祥披紅掛花,十分喜悅,昂首進府,步入喜堂。只見處處燈火通明,紅鸞富麗,繆世章引吭高呼着,宋宗祥和一頭紅蓋的穆雪薇跪拜天地,典禮一項項進行,隆重而華麗,賓客們陸續從睡夢中被請來,一一送上厚禮祝福……
宋府門前鼓樂吹響,兩側喜幡紅幔,一街紅燈籠高懸,與晨光齊暉。清晨已有不少看熱鬧的鎮民圍在府門外,被山防兵丁和宋府家丁遠遠的支開。
“瞧着可真新鮮嘿,天不亮呢就迎親,大隊長這回唱的是哪出啊?”
“穆小姐就是神仙,大隊長早早的迎娶仙駕晚一點都等不及了,哈哈……”
衆人正笑,
忽聽“嗒嗒”蹄聲,扭頭看去,譚逸飛一匹快馬,神情急切地從街口馳來,到門前下馬就往府門衝。七虎和家丁趕快攔住:“譚先生譚先生,咋這麼會就不放心啦,大哥說了,晚上請酒……”譚逸飛哪裡聽得進去,一味地往裡闖。
只聽院內隱約傳來繆世章的聲音:“夫妻對拜,送入洞房——”“轟——”譚逸飛大驚,揮臂揚腿,極爲利落地將家丁推倒一邊,七虎都沒看清怎麼回事,自己腹部已猛捱了一腿,“砰”摔出一丈坐倒在地,在衆人的訝異中,譚逸飛的身影已消失在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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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條長長紅幔將宋宗祥和穆雪薇相牽,穆雪薇蓋着紅蓋頭,被宋宗梅攙進新房。繆世章的笑容難得如此放鬆,他引着宋宗祥往洞房走,宋宗祥滿心喜悅地走着,看到端坐在喜幔中的新娘,心頭美得就要醉了。就在他要跨入洞房的一瞬,隨着院外一陣驚呼,一個人影已唰地跑來閃身攔在他的面前,宋宗祥本能地退了一步,擡頭,方纔看清蹙眉急喘的譚逸飛。
宋宗祥頗爲意外:“譚……哦,宗祥拜見譚舅兄。”
坐在喜幔中的穆雪薇聞之一震!
繆世章驟然心驚,半晌才道:“譚先生,你來幹什麼?”
“呼啦”七虎帶着一隊兵丁進了後院,大家都愣愣地看着譚逸飛,譚逸飛只覺從未有過的緊張,他努力平復着內心的波瀾,低聲道:“大隊長,逸飛有一不情之請,還望成全。”
繆世章忙攔過話:“大隊長花燭之夜,一切事交給世章就好,快快請進洞房。”
宋宗祥卻道:“嗯,不能失禮,舅兄請講。”
譚逸飛慌然道:“大隊長,雪薇的家尊前年過世,至今二年又九個月,按鄉規祖制,全孝方可得全福,雪薇一身怎可身兼紅白,逸飛想請大隊長再等三個月,成全雪薇全孝之名。”話已出口,他自己都覺甚爲荒謬,衆人更是詫異得呆住。
穆雪薇心頭大動,嗵嗵緊張地狂跳!她知道,逸飛不能沒有她,他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新娘嫁於他人,她是他的!他也是她的!數載相思一朝突變叫他怎麼受得了?正如兩年前的那個突變之日,她也同樣的肝腸寸斷!
“無稽之談!”繆世章斥道:“譚先生在這大喜之日談及白事豈非大煞風景,虎子,譚先生喝醉了,將他勸出府外。”七虎答應一聲上前:“譚先生請。”
譚逸飛不動,平靜道:“大隊長秉文經武,不聞斬衰之喪嗎?這個風俗一直在我族內傳承,百善孝爲先,請大隊長成全雪薇!”
衰(cui)乃是“五服”中最重的喪服。用最粗的生麻布製做,喪服上衣叫“衰”,因稱“斬衰”,表示毫不修飾以盡哀痛,服期三年。此禮爲明洪武七年立爲定製,規定子爲父母皆斬衰三年,後一直延至清代。
宋宗祥不由沉思:“斬衰乃是明洪武立制,在雪薇的家鄉至今還在延習嗎,這……”繆世章當然一百個不信,他盯着譚逸飛:“既然有這個習俗,譚先生爲何不早說,偏偏要在洞房之外才講?”
譚逸飛道:“逸飛離鄉日久,剛纔才忽然憶起祖制,所以才快馬跑來言明。”
繆世章立即追問:“譚先生,二夫人家鄉在哪裡,家世又是怎樣,大隊長從未問過,只因他愛的是二夫人這個人。你既然對祖制這麼熟悉,不妨就請把穆小姐的家鄉賜告,繆某也好爲大隊長和二夫人準備省親車駕,親自祭拜泰山大人!
譚逸飛一凜,吱唔道:“逸飛自幼離家,已記不十分清楚了,這個祖制也是幼時長輩傳下來的。”
“真是笑話!”繆世章冷笑:“說來說去都是譚先生癡人說夢,大隊長不必理會,請快進洞房。”
宋宗祥也不十分相信逸飛之言,沉聲道:“譚舅哥請借步!”
“大隊長,請千萬替雪薇着想,成全她的孝名。”譚逸飛神情激動,宋宗祥臉色已十分不悅,伸手欲將譚逸飛撥開:“讓開!”瞬時逸飛心急如焚,竟咬牙“嗵”雙膝跪地,急切大呼:“求大隊長成全——”
“轟——”所有人呆住!
穆雪薇霍然將蓋頭掀起,心都要跳了出來!逸飛是何等傲岸!男兒跪天跪地跪尊親,今日他卻肯爲了她屈膝一跪!這一跪可是千鈞之重啊!面對柴日雙的槍彈棍棒他仍談笑風生,面對煌煌酒坊盡毀他依然能傲然挺立,現在卻爲了她,跪在了情敵的腳下!啊!雪薇心已碎!
片刻的寂靜,宋宗祥沉默不語,繞過譚逸飛,一條腿已踏入洞房。只見雪薇從喜幔中衝到房門,蓋頭飄落在地,“嗵”地也跪在宋宗祥身前,宗祥大驚道:“雪薇,你!”穆雪薇淚流滿面哽咽失聲:“雪薇家鄉確實有此祖規,人之行莫大於孝,宗祥,雪薇求你暫緩三個月,圓我全孝之名以慰先父之靈!”說着她深深向宋宗祥叩下頭去,悽聲道,“雪薇求你——”
宋宗祥心中大爲不忍,趕快伸手相攙:“雪薇,快起來快起來,我答應我答應。”
繆世章忙攔住:“且慢大隊長!譚逸飛,你爲什麼要千方百計阻止這門親事,先把二夫人誘出府外,這時候又忽然生出個斬衰的念頭有意拖延,你那麼在意二夫人的完璧之身,不惜屈膝失態,我問你,你們倆真是兄妹嗎?”譚逸飛心中一凜,繆世章再逼問一句,“要真是兄妹,自當樂見表妹喜結佳緣,立刻打消一切愚念!要不是兄妹,你們到底是什麼關係?隱瞞大隊長又是何居心?”此話利如刀鋒,令譚逸飛和穆雪薇心中猛受一擊,衆目睽睽下,譚逸飛心思紛亂一時竟答不出來。
忽聽門外一陣吵嚷,小生子慌慌來報:“老爺老爺,柴日雙帶了一幫人來鬧事,還抓了熊二哥。”衆人一驚,宋宗祥大步往前院走去,繆世章心頭猛跳,見七虎已帶人衝出,忙匆匆跟上。
一時間只剩譚逸飛和穆雪薇一裡一外跪在洞房門口,兩人對視着,均是心有餘悸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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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矇矇亮,府前鎮民越聚越多,卻均是屏氣無聲。
熊二被兩個粗橫夥計按倒在柴日雙腳下,他目光呆滯,衣衫破爛,臂上道道瘀青。衆兵丁見了急道:“熊二哥!你怎麼了熊二哥!”兵丁們上前就去搶人,和柴日雙的夥計衝撞起來。
只聽一聲威喝“住手!”宋宗祥威嚴站在門口,一把扯下胸前紅花往後一揚,小生子趕快接下。繆世章一見熊二不由心頭一驚,熊二不敢與其對視,七虎急得立時衝上前,被宋宗祥伸臂攔住,沉聲道:“柴日雙,爲什麼抓我的人!”
柴日雙理直氣壯:“柴某和譚先生談好了接管酒仙,接管前一夜卻遭焚燬,柴某特來向縱火之人討個公道!”
宋宗祥疑道:“此乃天災,與熊二何干?”
柴日雙冷笑,輕踢了熊二一下:“熊二,你告訴大隊長,這真的是天災嗎?”熊二瑟瑟而抖,不敢擡頭,呼吸沉重緊張得說不出話。
七虎掀衣露出腰間的槍:“熊二,你咋真這麼熊啊,說啊,七哥在這兒看誰能把你怎麼樣?”
柴日雙也加重了語氣:“熊二——說!”
熊二眼一閉心一橫:“是掌櫃的!是掌櫃的拿着大隊長的令籤讓我們燒的。”
“轟——”所有人皆驚,均齊齊地盯向繆世章,繆世章只覺腦中“嗡”的一聲!七虎急嚷:“胡說!小鬼子,你給我兄弟灌了啥迷魂藥了,熊二,你瘋啦?”
宋宗祥尚且沉靜:“柴日雙,我這位兄弟遍身傷痕,難免屈打成招。”七虎及衆兵丁聽了,高聲吼道:“對!肯定是這樣!”
柴日雙一揮手,賬房將一封家信和一張銀票展開。繆世章見了銀票,臉已發白。譚逸飛正從院中走來,隔着人羣正看到這封信,不由暗驚,心想這信沒有被兄弟們拾到嗎?怎麼落在他手裡了!依他所想,第二日必然是酒工們先到作坊,這信定然是他們拾去呀,誰想酒工們只忙着搶救他和未毀的酒罈,又沒幾個識字的,這信便被趟來趟去誰也沒在意,反是福田升的賬房眼尖,被他發現了去。
“這是什麼?熊二。”柴日雙又踢了熊二一腳,熊二神情恍惚:“是……是放火的時候掉在酒坊的家信,那是,那是掌櫃的給的銀票,要我們躲出去半年,風聲過後再回山防。”柴日雙得意冷笑:“大隊長,如今在你的地界,這話又全是你自己人說的,柴某有半點逼迫嗎?”
七虎大驚,上前一把拎住熊二胸口:“你,你說的都是真的?你,你竟然去燒譚先生的酒坊?譚先生是你七哥的救命恩人呀,你竟然去燒他的命.根子?”
熊二滿目悔恨淚水:“七哥,七哥,熊二給你丟人了!熊二沒法子呀!我要不說,柴老闆他,他……”“唰”七虎一怒拔槍對準熊二的頭:“你叫他什麼?我呸!他是誰的老闆?你這個軟骨頭!你差點把譚先生燒死知道嗎?你在倭狗面前這麼熊包,怎麼就敢揹着我去幹這殺人放火的勾當,山防的臉都被你給丟光了!你還有臉叫我七哥!”
熊二被罵得呆住:“我沒臉,我是熊包,我沒臉,我是熊包……”放聲大哭道,“七哥,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大隊長,對不起譚先生。你幫我照顧我爹孃照顧我兄弟,熊二下輩子再叫你七哥——”他拼力悲號一聲,突然握住七虎的槍,反手按動板機,“砰!”地一聲,倒在血泊中。
“轟——”七虎傻了,槍掉落在地!“哇”圍觀的鎮民見此血腥,驚叫紛亂,均跑得沒影。
“啊——”一聲悲吼,剛被帶到的熊三掙下夥計的馬,目眥俱裂地哭喊着爬到熊二身邊,他爬過之處,身上的傷痕印出長長的血路,令衆人見之膽寒。熊三使勁搖着熊二:“二哥!二哥——都是我,都是你這個沒用的兄弟害的呀,要不是我把信掉了怎會要了你的命呀二哥——七哥,你別罵二哥,是掌櫃的說大隊長有令,酒坊就是燒了也不能落在日本人手裡我們才幹的,我們不是熊包!我爹孃的命在他手裡呢!”回頭瞪着柴日雙咬牙道,“小日本,還我二哥的命來!”他已悲痛欲絕,突然圓瞪虎目拼力躍起將柴日雙撲倒在地,緊緊掐着他的脖子,被夥計趕快拉開,熊三將柴日雙頸上的一塊肉咬下,柴日雙“啊”地慘痛,慌得掏槍指向熊三,熊三卻撲上前撿起七虎的手槍,大叫一聲“二哥我來陪你!”對着胸口就是一槍,撲倒在熊二身上!
所有人均久久呆住……
晨光冉冉升起,將熊二熊三的屍身照亮,照着他們慘白的臉和鮮紅的血,在這滿目喜慶的府門前,慘狀更是觸目驚心。
久久,宋宗祥沉聲道:“柴日雙,三日後宋某定還你一個公道。”柴日雙也被慘境震住,沒有言語,和衆人上車而去。宋宗祥回身直直走入府門,“厚葬熊氏兄弟,宋府停靈治喪!”
(第四十二章結束,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