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驚火

繆世章一驚而起,冷笑數聲:“呵呵,不簡單,不簡單,好一齣瞞天過海!”

七虎一頭霧水:“不是營部?那是什麼?宰豬場?”

什麼宰豬場,分明是酒坊!那廢墟平日人跡稀少,劉二豹的團防又歷來招人生厭,何況地盤是他的,他要在那裡起座院舍定然不會惹人關注,一旦酒坊建起便成了生米熟飯。禁酒坊乃是老爺當年兵威下的鐵令,並無官府批文,如今劉二豹卻有縣長這層靠山,真要是酒坊建成,還真不好動他!想到這層,繆世章更難坐住:“虎子,走,去稟告大隊長。”

“好,去仙客來!”

“仙客來?”

七虎睜大眼:“你不知道嗎二哥?大哥這幾天都在客棧聽沈姑娘說戲呀,嘿!也不知道他怎麼就對這咿咿呀呀的這麼着迷。”

繆世章皺眉:“嗯,那年大亂府上傷了元氣,最痛心的是失了大小姐,老爺就常在府上做法事請戲班,一來是掃除穢氣,二來也爲了給二夫人寬心,這戲唱得一多,大隊長就漸漸喜好上了。哎!大隊長事事英明,就是這紅顏禍水總是參不透。”突然一個閃念,“河溝裡那支菸槍打聽到了嗎?”

“嗯,是五柳鎮一個地下煙館的,這人家地界的事咱可不好過問。”

繆世章沉沉道:“踢了它!”

七虎詫異:“踢了它?”

繆世章態度堅決:“對,今晚就去,必須速戰速決!”

前幾日熊三稟報在鎮邊的溝裡拾到一隻煙槍,看裡面的菸絲,象是正在使用的,全縣人人均知禁開煙館乃是九仙鎮的鐵律,所以此槍斷不會是鎮上百姓所用,那麼是誰?繆世章是何等心智,早有人報說總見五柳鎮有生人出入團防,衣上總嗅到淡淡的大煙味,又偶見這些人和劉二豹詭詭祟祟。這次從縣上買槍,劉二豹花費許多洋錢,這錢的來歷甚是古怪,而今兩件事放在一處,繆世章心中隱隱明朗,這才讓虎子去踢了煙館,也籍此把宋宗祥的心思拉回正事上,戲子無情,斷不能讓大隊長真陷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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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此憂心的還有樑嘉琪。此刻她正悶悶地坐在窗前刺繡,茫然地看着窗外細雨點滴。她輕嘆一聲,又低頭看着繡案上的山水,以往早已收針,今日卻覺越繡越亂。

“夫人,您又想那個戲子了,老爺也真是,見天介往她那跑,回來我就和他說去。”孫媽自嘉琪小時候便在孃家府上伺候,又跟着小姐嫁來宋府,自然是最貼心貼肺的。

樑嘉琪黛眉一低:“別,讓他去吧,我、我沒給他生個兒子,他心裡悶的慌,唱唱曲散散心也好。”

“單是唱曲嗎?這事夫人可要多在意些,男人嘛……”孫媽住了口,抱起牀上的三娣搖晃着。

樑嘉琪更添愁思。她和宗祥乃是侯老夫人說和的娃娃親,18歲出嫁之前,九仙鎮卻因日本奸商柴田挑唆,宋府和談府衝突嚴重,柴田又煽動暴民火上澆油,終釀出滔天血案,談家被滅,鎮民奔逃……待宋老爺帶兵平息大亂之後,九仙鎮瓦礫遍佈,人丁荒廢,宋府也幾被夷爲平地。嘉琪本是當地名望之族,爹孃心疼,有意退婚,是嘉琪自小熟讀詩文明白事理,曉得從一而終的貞烈,家中拗不過她,便備了極豐厚的嫁妝,將親事辦得風風光光,還送一座布莊給了女兒女婿,這真算是疼極了女兒,也籍此給女婿家解決了起碼的吃穿用度。

宗祥對此深深感念,洞房花燭,鐵一般的漢子竟感動得摟住嘉琪痛哭失聲,發誓要讓嘉琪過得尊貴無比。之後便日夜拼命,外逐山匪,內復經營,三年後九仙鎮已有起色,之後便繁華日復一日,如今已成全縣人口最多之鎮。宋府自也權傾一方人人敬畏,光伺候嘉琪的僕傭竟有二十幾人,吃用穿戴無不上佳,生辰堂會更是越辦越大。嘉琪自幼家傳一手精織繡藝,宗祥便吩咐將時下最名貴的絲綢繡案金針銀線全蒐羅府上,光嘉琪專用的繡房都幾可開一間小小的布莊了。宗祥又請夫人將二人婚書精繡裱於臥房,以示二人恩愛一世。

這樣的夫君,這樣的家境,怎不令嘉琪欣慰滿足,只盼日子永遠如此美好。但三胎誕女令她心患漸重,自愧自憐之下也勸宗祥納妾,話雖出口,心中早不知碎了多少回。但,從不去花柳之地的宗祥竟真的和別的女子獨處去了,這當然令她心慌意亂,只怕宗祥的心從此一去難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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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堂會唱罷,宋宗祥對沈家班獨有青睞,特命從原來的小客棧遷來仙客來,併爲沈鳳梅單開了一間上房。

不知爲何,打第一眼照面,他便覺得沈鳳梅有種異樣的熟悉感,但兩人分明是從未見過的。許是平日裡對沈鳳梅的潔身自好聽得多了?一見之下,這樣不卑不亢的戲子還真是獨一份兒!便立時生了好感。許是她有種宗英一般的英氣傲然?許是,嘉琪讓他納妾的話真讓他動了心……宗祥也理不清,只覺沈鳳梅確是令他絲絲心儀。

房內翠屏雲窗,香茶錦扇,婉轉戲韻聲聲傳來,沈鳳梅正在認真教宋宗祥唱《白蛇傳》,動作輕柔,教得一絲不苟:“雨過天晴湖山如洗,春風送暖拂羅衣……”

“若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宋宗祥只顧盯着沈鳳梅,步法錯了,沈鳳梅停住指正。

“大隊長,許仙不用晃動這麼大,放緩點才象盪舟的樣子。”

“對對對,以前和其他班子搭戲,從沒留意過細枝末節,還是沈家班嚴謹。”

“哦?聽這話,大隊長和我們旦行還對過不少戲呢?”沈鳳梅低眉淡淡的一句,宋宗祥卻忽的心中一動,這似嗔非嗔的樣子當真說不出的嬌美,他解釋道:“那哪是對戲,不過逢場作戲,我宋某如此認真學戲,和沈老闆這還是第一次。”

沈鳳梅淡淡道:“誰爲袖手旁觀客,我亦逢場作戲人。都是江湖吃開口飯的,誰又真的對誰認真呢,我不過是敬大隊長一番誠意,斗膽給您湊個趣罷了。”

宋宗祥凝視沈鳳梅:“宋某敬沈老闆爲人,此次的確是要認認真真和沈老闆學戲。”

沈鳳梅心中一動,隨即又淡淡一笑:“天下事無非是戲,世間人何必認真,大隊長言重了。”

“沈老闆口若蓮花,你我不防歇息片刻,我陪沈老闆聯句如何?”

“鳳梅才疏學淺,說來說去不過就是幾句戲聯。”

“沈老闆過謙了,宋某靜聞佳句。”

纖手輕推開窗,只見雨打窗紗,遠山迷濛,窗外竹葉滴翠。沈鳳梅隨口道:“和風吹綠竹。”

宋宗祥略一想,拿起桌上的胡琴:“清韻入朱弦。”

沈鳳梅有些意外:“大隊長好文思!”

“見笑了,小時候和世章學過幾句,他才真的是學富五車,宋某不及一二。”

“再聽這句,生旦淨醜幾多角色。”

“唐宋元明數代佳人——”宋宗祥說着“譁”地打開錦扇學着沈鳳梅做了個佳人的戲妝,沈鳳梅“卟”的一笑,隨即斂容,起身走到窗前,背對宋宗祥。

“花深深,柳陰陰,聽隔院笙歌,且涼涼去。”

此話另有深意,宋宗祥對沈家班的垂愛鳳梅焉能無感,多少次宋宗祥的目光均飽含情熾,似問詢?似試探?本就唱慣了才子佳人,此中意思鳳梅心知肚明,但她沒有任何迴應,這亂世飄泊,戲子薄命,她從不奢望真能有份感情歸屬,更不相信任何權勢豪門。她太多次從豪門中死裡逃生,她太多次見識了朱門紳霸的淫邪惡毒,對他們她只有痛惡!宋府是九仙覇主,她早有耳聞,因此也早就做好了唱罷堂會即走的準備,她不想與任何財主有過多交談,多說一句話都嫌多餘。但這位宋大隊長卻是如此不同凡響,他看她的眼神雖然霸氣,但是如此乾淨!這是任何一個錢勢之人從沒有過的。這份霸氣籠着對她的保護,這份乾淨透着對她的尊重,一個戲子,一個被俗市風言風語十年的戲子,竟然能獲得這份尊重,這令鳳梅感動得想哭。她明白他的意思,但她不能,於是她借上聯讓他明白,也讓他走開。

宋宗祥明白,但沒有走開,反而走到沈鳳梅身後:“月淺淺,風翦翦,數高城更鼓,好緩緩歸。”

沈鳳梅再出一聯:“乾坤大戲場,請君更看戲中戲。”

宋宗祥回道:“俯仰皆身鑑,對影休推身外身。”

這意思更近了一層,沈鳳梅心中一動,回身拿起茶杯,平復着內心微瀾。她沉吟片刻:“世事總歸空,何必以空爲實事。”

“人情都是戲,不妨將戲作真傳。”宋宗祥目光深熾。

沈鳳梅捧茶的手一抖,茶水灑出,被宋宗祥眼疾手快握住。鳳梅一顫,將手抽出,不敢擡頭。一時房中靜得出奇,只有窗臺的小香爐中清香一縷嫋嫋而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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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武的山防大廳,側柱一幅對聯“豪傑丹心昭日月,江湖忠義表春秋”,橫批“浩志雄風”。宋宗祥坐在頭把交椅之上,七虎站在對面。只聽宋宗祥問道:“昨兒晚上你把五柳鎮的煙館砸了?”

“砸了!”七虎理直氣壯。

“虎子,禁菸是咱九仙鎮的鐵律,五柳鎮不在咱山防的轄區呀。”

“是我的主意。”夕陽下,門口投來繆世章長長的身影。

宋宗祥有些詫異:“世章?來,快坐!”

“大隊長,煙館雖在五柳,卻是劉二豹設的暗門子,縣上律法明文禁令,私設煙館者重處,就是隔界搗毀,量他劉二豹也無話可說,大隊長不用擔心。

“沒錯,讓他啞巴吃黃蓮,二哥這招痛快!”七虎語氣頗爽。

宋宗祥道:“二弟很少過問山防的事,這次出手不會只是一時興起吧?”

“當然不是啦,我們昨天就說找你商量,可是你和那小花旦咿咿呀呀個沒完!”七虎直言。

宋宗祥“咳”了一聲:“什麼事?”

“劉二豹在廢地弄了一堆木料,說什麼蓋個演練營,胡扯!”

“這事的確可疑,踢煙館也是爲此。”繆世章頓了一下又道:“大隊長,恕我不敬,萬諒舊事重提。”

“說。”

“當年談家真的一脈無存嗎?”

宋宗祥一怔,深深吸了口氣,面色凝重的在屋中來回走了兩遭,緩緩點點頭:“我親眼所見,舉家葬身火海,我在火場守了兩天兩夜,直至化盡餘灰。”

繆世章又追了一句:“無一苟存?”

“無一!刻骨之痛,焉有差錯!”宋宗祥十分肯

定。

繆世章不再多言。要知繆世章素來謹慎,疑心病也比常人重得多,他總覺得譚逸飛的酒坊和談家似有絲絲關聯,故今日纔不顧重忌再次相詢。宋宗祥不得不又一次回顧二十年前的血海之亂,他雖是頂天立地的硬漢,但那夜的烈烈火光撕心慘叫令他至今仍心有驚懼冷汗涔涔,但卻怪世章不得,因他全是一片忠心。思及此,宗祥按納心神,兄弟三人遂定下一石二鳥之計,只待明日好戲開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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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娣的落生酒日日擺宴,剛過申時,仙客來大酒樓板胡已響。宋宗祥饒有興致地看着沈家班排戲,山防兵丁圍滿大堂的廊柱下。沈鳳梅預感到一絲不安,像是有什麼事要發生,她不由向宋宗祥望去,宋宗祥卻平靜如常。只見繆世章走進,使個眼色:“大隊長,開戲了。”

劉二豹帶着團丁氣勢洶洶地衝進來,七虎鐵塔般擋住了劉二豹的去路:“瞎了眼了,敢闖大哥的地盤?”

劉二豹嚇得往後一縮:“你才瞎了眼了!在九仙耀武揚威也就算了,居然跑到五柳砸我的買賣!”

宋宗祥沉聲道:“那要看什麼買賣了?窯子?宰豬場?”劉二豹一時語塞,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宋宗祥道,“虎子,還是你替劉團總說說吧。”

“他在咱們九仙界邊私設煙館,毒害鄉里!”七虎本就聲大,這一句立令臺下的鎮民譁然。

劉二豹氣急敗壞:“你血口噴人!”

宋宗祥喝道:“帶進來!”

戲臺下的人羣圍得水泄不通,魏打更在戲臺邊敲鑼起鬨。譚逸飛擠在其中,無意中看到臺上的宋宗祥直直凝視着自己,二人對視中,只聽戲臺上的大鑼“咣!”的震天一響,所有人禁了聲。

衆人看去,七虎把幾個鼻青臉腫的煙客揪到臺上。劉二豹一見心立時虛了,忙使着眼色問:“你們都是什麼人啊,昨晚抽大煙啦?”

幾個煙客齊聲搖頭:“沒有沒有,我們都是五柳鎮的良民啊,劉團總明察”。

七虎挽起袖子:“哼!針尖上擦油,又尖(奸)又滑,非得大刑伺候不成!”

宋宗祥止住七虎:“既然不說實話,就請繆會長親自查驗,誰要被查出扯謊來。”厲喝,“這二十棍就讓它立馬見個真章!”

七虎將一根大棍“咚”敲到臺上。煙客們被震得得變了臉色,劉二豹也是心頭哆嗦。要知這是宋老太爺在商會主事時就定下的規矩,九仙鎮斷不得有煙館菸民,一旦查實,初犯即二十大棍加身,再犯收沒家產趕出九仙!如若不服打死不怠!

大廳吵嚷喧喧,幕簾後,繆世章卻有條不紊,他悄悄將一包白色藥粉倒出,用筆刷沾滿。沈鳳梅在簾縫中無意中窺見,不由隱身細看。只聽前臺宋宗祥大叫:“有請九仙商會繆會長!”

熊二熊三掀了“出將”的簾子,繆世章肅然上前,小心地用筆刷在煙客衣袖上掃着,掃着掃着,漸掃出白色粉沫,衆人哪知是他在後面事先刷上的,只道查出了現形。

七虎大喝:“這是什麼!”

“這是,這是……”煙客嚇得流汗。

宋宗祥朗聲道:“此物從你們身上掉落,各位均看得分明,宋某這就請縣煙毒所來人驗看,叫你們心服口服!”

“大哥,何必這麼麻煩,關他們兩天立刻現形!還不招!”七虎“咣”掄棍砸在煙客們臂部,煙客們痛呼着趴在地上慘叫:“饒命啊饒命啊,我們招我們全招,看在我們是五柳人的份上,大隊長饒命啊……”

劉二豹雖心驚膽跳,仍氣哼哼道:“聽見沒,他們是五柳鎮的,你山防管得也太寬了!”

宋宗祥道:“既是五柳鎮地界,與你劉團總又何干呢?”

劉二豹一時語塞:“這……這裡面有我朋友的份錢,我當然得過問一聲。”

繆世章沉聲緩緩道:“劉團總,私設煙館,違反商道,按律例可是坐牢之罪啊。”

一語戳中劉二豹七寸,這煙館確實有他的份子,每晚派幾個心腹爲之持槍把風,也時不時教訓一下那些賒錢賴賬的菸民,每月館主奉上大洋五十,也好歹能沖沖團防門面,否則光靠縣上那微薄的薪奉,怎夠他吃上幾回酒擺上幾回席呢?可如今把柄被對方握在手中,又確是犯了官府律條,這便如何是好?劉二豹一咬牙:“這……你們說怎麼辦?”

宋宗祥已看出他心氣已衰,便道:“劉團總是明白人,既是你朋友的份子,那你也就不必摻在其中兩廂爲難了,我惡人做到底,替你演完這場戲!各位,大家說這些煙土怎麼處置?”

“燒了!”“埋了!”衆人亂紛紛地喊着。

劉二豹心疼地看着那批貨。七虎也看着那批貨,忽然發現熊二熊三在臺下向他招手示意。

“煙土的毒害人人都知道,忠臣良將也都講過,‘以有用之財填無窮之壑,易此害人之物,漸成病國之憂,興思及此,能無股慄?’”宋宗祥正氣凜然,威嚴之語擲地有聲。一直站在幕邊的沈鳳梅敬佩地注視着宋宗祥,只見臺下沸騰起來,譚逸飛始終冷靜地觀看着。宋宗祥威嚴宣佈:“爲不貽害九仙,我要將它付之一炬以警全鎮!”

“好!”所有人歡呼着。

繆世章上前道:“大隊長,不如就選在那廢地之上?”

宋宗祥點頭:“好!”二人刻意往臺下看去,卻發現臺下已無譚逸飛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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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把二豹子踢了個痛快!終於出了一口堂會上的惡氣。七虎心下高興,指揮人將煙土裝車,恨不得立時燒個灰飛!熊二上前,捻了一把煙土的成色,向熊三點點頭,熊三悄聲對七虎道:“七哥,上等貨啊。”

“那又怎樣?”

“燒了不是太可惜了嗎?”

七虎立現厲色,一把抓住熊三的胸襟:“你想抽?我宰了你!”

熊二忙勸道:“我們怎麼敢呀七哥,我是想,燒了它倒不如來個以毒攻毒?”

七虎不懂:“以毒攻毒?什麼詞?”

“七哥,這邊說……”

剛出酒樓的譚逸飛看到三人神秘地出了院子,下意識地跟在了後面。只見三人走到僻靜處,熊二方小聲道:“七哥,我家老四在福田升做事,他說柴日雙專給外國佬的領事館送這些。”

七虎想着:“福田升,就是那個小日本開的黑店?扯它幹啥?大哥恨不得滅了他!”

熊三道:“我們也是這個意思,四兒說姓柴的心狠手辣,裡外通吃,不光給附近的煙館供貨,還給外國佬送,那外國佬都刁的很,象這種上等貨都是專門留給他們的。”

“呵,我以爲洋鬼子只是黑了心的毒咱中國人呢,原來他們自己也好這口。”

“就是,自打八國聯軍搶了紫禁城,咱這個國它就沒太平過,還不都是洋鬼子鬧的。咱幹嘛不把這些送到他們肚裡去,毒死他們!”

七虎很感興趣:“哦?有什麼招兒?”

熊二幾乎耳語:“咱讓四兒帶點樣給姓柴的看,一旦姓柴的定了,咱就賣給他。”七虎警覺得四下看了看。拐角竊聽的譚逸飛“嗖”利落地飛身上了房檐。

熊三鼓動着:“一來給大隊長添筆生意,二來毒他幾個外國佬解解氣!”

七虎道:“嘿,你們兩個熊腦子還蠻靈光嘛。但是大哥命令全部燒掉,全鎮的人都會去看的。”

熊二一轉眼睛:“這還不好辦,交給我們哥兒倆。”

七虎沉吟片刻:“這事我一定得和二哥吱會一聲,不然心裡不踏實。”

只因熊二熊三跟隨七虎多年,保鏢逐匪二人鞍前馬後出生入死,是極信得過得生死兄弟,尤其熊二識文斷字,平日裡算是有些頭腦,所以聽二人如此說,七虎便覺得有些道理,不由又竊竊一番。房檐上的譚逸飛聽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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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爺!”仙客來門前裝車的夥計遠遠地喊了一聲。七虎三人聽見,走到馬車前,譚逸飛閃身跟在後面觀望。夥計指着一人:“七爺,這位爺要見您。”只見一個矮個漢子走過來,手裡拎着一隻錦盒。

七虎抱拳:“朋友,哪條道上的?找我啥事?”

矮個漢子游震行禮:“久仰七爺大名,在下游震,有批貨這兩天從九仙過,想請山防保商。”

“好說!”

遊震四下看看,將錦盒打開,裡面是一尊小石像,譚逸飛遠遠見之,目光一亮。

七虎失笑:“就這?一塊石頭這還用我們山防出馬?”

遊震道:“如這一般的還有二十幾尊,宅門大院對這稀罕得不得了,價值連城吶。”

“這還價值連城?”七虎哈哈大笑:“就這,石墩子鋪裡一晚上能給你做出一堆來,哈哈……”

“這可是唐初的物件。”遊震上前悄聲道,“墓裡剛出來的。”

七虎拍了拍遊震:“那就恕我眼拙了,謝了兄弟,以後有了大生意還想着虎子我啊。上車,走!”兩輛大車揚塵而去。

遊震愣愣地站着:“都說九仙鎮的山防如何如何,原來竟不識貨。”

譚逸飛從後面出來,搖着摺扇:“自有識貨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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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都紛紛去看火燒大煙,今晚的堂會便推後再開,此時仙客來客棧後院里人跡稀少,劉二豹帶着幾個團丁正躲在院裡探頭探腦,團防小隊長從外面跑進:“團總,酒樓的人都散了。”

劉二豹鬆了口氣:“好嘛,一個個吹鬍子瞪眼要把我吃了似的,姓宋的呢?”

“早走了,七虎子也拉着咱的煙土走了。”

劉二豹推了小隊長一把:“誰的煙土,說話小心點!”

“是是……”

沈家班的人回來了,在沈班主指揮下搬着道具。劉二豹上前:“喲嗬,回來啦,走,去我那接着唱,爺我正不痛快,給爺寬寬心去。”說着就往沈鳳梅臉上摸去,沈鳳梅厭惡地躲開,快步往客棧中走。

“站住!”劉二豹大喝:“別以爲傍了個土皇帝就把自己當娘娘了,有本事你就只給他一人唱!”

沈班主忙上前:“團總息怒息怒……”劉二豹正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將沈班主推到地上,班主女兒見了,想都沒想就一頭將劉二豹撞倒,回身去和沈鳳梅一起扶起沈班主:“爹……”劉二豹爬起來氣得“砰”地開了一槍,將所有人震得驚住。

劉二豹嚷道:“小妮子敢打你劉爺爺,反了你了!是個人都想騎在我頭上,他宋宗祥踢我的館,我就不

會踢他的了?你們都看見了啊,可是這幫戲子先動的手,來呀,給我砸!”團丁們提槍就要動手,被沈鳳梅和其他人攔住。

“劉團總大人大量,和一個孩子計較什麼?我代她給您賠個不是了。”

劉二豹斜着眼:“這會兒你老實了?眼裡總算有老子了?”

沈鳳梅道了個萬福,劉二豹趁着去攙她一把揪住沈鳳梅,沈鳳梅大驚一掌打下。一袖青衫及時擋住沈鳳梅要打在劉二豹臉上的手,又不着痕跡地將劉二豹拉開,細看,原來是譚逸飛,只聽他道:“劉團總,小弟給您引見一位貴客。”

劉二豹正在氣頭:“你起開,我今兒要不教訓教訓她……”他使勁欲打沈鳳梅,但掙了幾下都沒掙脫譚逸飛,他微感詫異的看着譚逸飛,譚逸飛若無其事文質彬彬的樣子。

譚逸飛道:“團總是幹大事的人,何必和一個姑娘家置閒氣。這位客人跋山涉水可全是衝您的威名來的。”

“哦?誰,找我幹啥?”

譚逸飛悄聲耳語:“小弟給您帶來一筆大買賣,咱們到我房中細談如何?”

劉二豹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遊震:“大買賣?”一來了興致,“哦,好,請請,這位兄弟請。”幾人走進客棧。沈家班鬆了一口氣,沈鳳梅感激地看着譚逸飛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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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逸飛客房也是上房一間,他行李不多,房中簡單清雅。

青色的窗幔遮住天色,錦盒中的石像擺在桌上,三人認真地瞧着。

劉二豹道:“這就是大買賣,我咋瞧不出?”

譚逸飛解釋:“此乃唐初精雕,距今已有千年,劉團總馬上英雄,自然不諳匣中之物,不過朱門權貴卻不惜重金賞玩。”

“先生見識非凡,說得太對了。”遊震心生佩服:“早知道九仙鎮是四方要塞,盜匪特別多,爲保萬一,還請劉團總援手,價錢不成問題。”

劉二豹點頭:“這你倒說的對,九仙鎮外的山頭多着呢,可在我團防眼裡,他就是羣野驢。”

遊震大喜:“那就多多仰仗劉團總了。”

“就是吧,咱團防從沒幹過護商的營生,山防那邊……。”劉二豹技不如人,又被山防壓制得久了,心中難免有些怯意。

譚逸飛一笑:“團總,據我二人所見,山防並不識此寶。深一步說的話,山防一向非重鏢不接,每年過手的銀票定然不計其數,可您仔細想想,有誰規定這護商必須歸山防獨攬呢?”

劉二豹恍然:“是啊!誰說一定是他七虎子才能幹啊,想當年他被繆世章撿回來的時候,不就是個只剩半口氣的小潑皮嗎?又有什麼本事了?”

譚逸飛稍稍一讚:“說的正是,但您劉團總可是九仙天生天佑的,這打九仙鎮經過的防護您怎麼就不能管上一管呢?”

“對啊!”劉二豹起身:“老弟說的真對!老子接下啦!”

譚逸飛道:“遊老闆,劉團總言出必行,此行順利,還請遊兄回去給劉團總揚揚名聲。”

“不成問題不成問題。遊某回去一定把劉團總的豪爽告訴我那幫弟兄,讓大家都知道九仙鎮的保商不止山防一根高枝。”

譚逸飛力促此事,只因他深知宋府山防的威力,放眼九仙鎮,也只有團防能與之稍稍並論。雖然現在的團防在劉二豹手中極不入流,但若經逸飛暗中調教,兵強馬壯只待時日,到得那時,定可與山防一較高下,這也正是他立足九仙的一招後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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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的茶樓酒肆紛紛上燈,“咣——”魏打更敲鑼奔走:“九宮湖廢地,燒劉團總,總,總……”

“結巴,敢情是要燒劉團總嗎?哈!”

魏打更半句話才吐出:“……的,的大煙,看大隊長廢地銷煙嘍——”鑼聲響過處,衆人都向九宮湖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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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宮山在夜幕下莽莽蒼蒼。

平日寂靜的廢地上今日人山人海,火光跳動。譚逸飛站在湖邊竹林的暗影中,眺望着即將發生之事。火光中是包裝的那批“煙土”,山防兵丁已點燃了火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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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虎卻將繆世章拉向一旁,悄聲將買賣煙土的事講了。只因七虎自被救回宋府,多虧繆世章上心照料,每回遠途出鏢,繆世章定不忘給他帶好吃食叮囑一番,七虎心中溫暖,平生又極敬重有學問之人,久之,便和這位二哥特別親熱,大事小事都願找二哥拿個主意,才覺踏實。

繆世章卻道:“不成,這事風險太大!”

“二哥——反正是白撿的幹嘛燒了,不如毒他幾個外國佬,給咱中國人出出氣!放心!熊二熊三已經把外包全換下來了,等會兒在廢地我把那些東西一把火燒了,讓全鎮人都看個清清楚楚,連大哥也不知道。”

繆世章又細想一番,一來報國心赤,二來對這個兄弟素來心疼,不願拂他的意,便鬆口道:“那也輕心不得,運貨的時候你帶幾個最貼心的弟兄去,一路上千萬別留下痕跡。”

七虎眼中信心滿滿:“這個儘管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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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聽宋宗祥正在向鎮民講話:“我重申一遍,在我九仙鎮,一不得有酒坊,二不得有大煙!都聽明白了嗎?”

“明白!”

“燒!”

七虎一馬當先衝上前,將火把猛擲入圈中,隨後山防兵丁也紛紛將火把向中間的煙土堆投去,不一會兒,火光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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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離得遠,但火光仍將譚逸飛的臉映紅,他看着看着,眉峰越蹙越深。彷彿一陣慘絕人寰的哭喊聲傳入他的耳際。他雖不曾經歷,心中卻覺痛徹。廢地火越燒越旺,他心中的哭喊聲就越來越大。只見譚逸飛越來越激動,雙手緊緊握拳向身旁的竹杆打去。“砰”的拳頭出血,一陣疼痛驚回譚逸飛的思索,他努力平靜着。

遠處影影綽綽有兩個人影引起了譚逸飛的注意,他悄悄向他們跟去,細看下,是熊二熊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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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馬行暗隨,穿街過巷,熊二熊三原來是進了仙客來客棧,譚逸飛下馬悄步跟上,只見後院寂靜無人,熊二熊三鬼鬼祟祟夾着一卷東西閃進倉庫,“吱”關嚴庫門。譚逸飛悄步閃近,見門口灑落一些粉末,他用食指捻起聞了聞,神秘一笑,緩步回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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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喧囂過去,又到夜深人靜,魏打更寅時的鑼聲從圍牆外響過。

譚逸飛輕輕從客房出來,向後花園度去,今夜這火着實令他輾轉難眠。夜風輕拂着竹林,譚逸飛延花徑沉思着,高高的圍牆上仙客來的燈籠映得花影滿徑。

宋宗祥的聲音突然響起:“譚先生,請過來坐坐。”

花園角落的石桌旁驀然出現了宋宗祥和繆世章,譚逸飛頗感意外,宋宗祥和繆世章似早已恭侯在此,三人均不動聲色。

桌上三杯青瓷杯中酒色晶瑩,靜靜映着月光。

“想是這場大火嚇到先生了,犯我九仙鎮規,均是飛蛾投火!譚先生不必見怪!”話雖如此,宋宗祥卻講得頗有氣勢,足以把一般人嚇得心中膽寒。

但譚逸飛卻只淡淡搖了搖頭。

繆世章看在眼中:“既然徹夜難眠,不妨一同品品酒壓一壓驚。此乃十年竹葉青,清心悅神,譚先生請!”

譚逸飛一展摺扇:“臨風竹葉滿,湛月桂香浮。兩位真有雅興,多謝。”

“竹葉青原只是汾酒與竹葉合釀,經傅青主加入中藥十二味,方得名揚天下。這便是其中幾味,先生可識得?”

譚逸飛看了看桌上幾小碟藥材:“梔子、當歸、砂仁、山.奈……”笑道,“兩位品酒居然還隨帶藥材,若非偶遇,倒象是爲譚某而備。”他是何等聰明之人,一看便知這是對方已將疑心攤牌,梔子便是“知子”,知己知彼,這便是要探他的身世來歷,當歸便是勸他離鎮回鄉之意,至於砂仁,方纔那把大火不正是映襯二十年前的烈火燒殺之意嗎!

宋宗祥也極乾脆:“譚先生既這麼說,就當它是個藥引子也無妨。此味名梔子,顧名思義,且容我問上一句,天下之大,譚先生爲何偏偏選中九仙?”。

“哦,畢業的時候譚某和同學去卜前程,曾有高僧送我一箴,字面是‘遇九而安,有仙則靈’,這不說的正是九仙嗎?”

繆世章道:“哦?那麼我勸先生一言,‘五穀豐登,柳暗花明’,先生何不去臨鎮五柳一遊,那裡的酒市遠比九仙興盛。”

譚逸飛微笑着道出不同見解:“生意場上多而利薄,盛極必衰,五柳鎮既是酒業興盛,新興燒坊生存必難。”

宋宗祥另外提議:“那麼先生何不另選個買賣做,宋某向來一視同仁,和本鎮人一樣免你的軍餉,先生不但不會有外鄉人的冷落,反有當歸之感。”

“多謝多謝!逸飛斗膽一問,以大隊長心胸之寬,怎就容不下一口燒鍋呢?”譚逸飛這一句反將了一軍,他倒要聽聽當日的劊子手是如何粉飾那場大亂的!

宋宗祥果真沉默片刻,方道:“這本是我宋家下令全鎮禁提,既與先生有緣,也罷,今日便直言相告。”突然緊盯譚逸飛,“先生真的是姓嗣同君之譚嗎?”

“正是,與譚教習乃是同宗。”譚逸飛面不改色。

宋宗祥目光漸沉:“我要說的談家乃是談話之談,釀酒之高明無人能及,這九仙鎮的九字原就是釀酒的酒,也是因談家威名而生。談家買賣興隆,本應是衆多商家的榜樣,但談老祖卻和日本奸商勾結在酒中暗摻罌粟毒害鄉鄰,宋某祖父乃是商會會長,看出此中險惡,力勸談祖罷手,但談祖執迷不悟,反煽動暴民造反,令我宋家家破人亡。”

“怎會如此?”譚逸飛驚異而起。

繆世章道:“的確駭人聽聞!大隊長的家尊乃是新軍將領,聞此噩耗帶兵將談家毒酒付之一炬平定全鎮。”

宋宗祥出口凌厲:“故此談姓便成九仙第一惡人,凡談姓之人一律趕出鎮外,若是談祖同脈則見之立斃!”

譚逸飛“騰”地坐倒,心驚得將裝砂仁的小碟撞翻。宋宗祥和繆世章對視一眼,雙雙緊盯譚逸飛。譚逸飛心“砰砰”狂跳,喃喃道:“這場浩劫真是驚心動魄,酒坊本應釀出瓊漿玉液,可九仙釀出的……”抓起一把砂仁,“卻是流血殺人!”

宋宗祥幾乎是眼對眼地厲聲道:“正是殺人!談家皆是被我宋家所殺,因此我勸先生罷手,先生可聽明白了?!”

(第三章結束,待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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