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霧雞鳴,天邊漸白。沈家班已經開始練晨功,舞槍弄棍的,吊嗓子的。七虎打馬停在院門外,後面跟着一頂轎子:“沈班主、沈班主!”
沈班主忙迎上:“喲喲喲,七爺,這天還沒亮您起得可真叫早,有何吩吩?”
“大哥叫你們去府裡唱幾段,轎子在外面,我還要趕着護鏢,走了!”
沈班主忙攔住:“哎哎哎,七爺七爺,今兒我們已經應承縣上的孟府了,回來就得接着晚上的堂會,您看是不是,明個再過大隊長那兒?”
“嗬!剛幾天啊就和縣上混熟了,我大哥要聽戲什麼時候要等啊?把那邊回了!”七虎一甩手。
沈鳳梅不由上前:“七爺,謝大隊長賞臉,但凡事有個先來後到,我們雖說人微言輕,卻還懂得幾分江湖信義,大隊長執掌一方,行事想必也是以理服人。”
七虎不由正眼瞧着她:“喲嗬,真是說得比唱得還好!實話說吧,今天是我大哥大嫂成親十年的吉日,我大哥這幾天一直張落這事,沒功夫提前招呼你們,識相點趕緊拾掇拾掇上轎。”
“大隊長堂堂高門,既是誠意相邀,連張貼子都沒有嗎?”沈鳳梅不卑不亢。
七虎一摸衣襟:“哦,有有有,這一急就忘了,給!我先走一步了。”
沈班主接過:“七爺您慢走。”沈鳳梅展開請帖,雄渾的書法力透紙背“緯武經文沈鳳梅,吟風舞雪盡芳菲”,她眼中霎時露出贊意。沈班主湊上前看:“呀!大隊長好文筆!而且點的這幾折都是賀夫人良緣之喜,鳳梅,大隊長對咱這麼有禮,咱可不該駁人家啊。”
沈鳳梅沉思自語:“倒是個情深義重的,可縣上那邊……”
“那邊我去說,就說你偶染風寒,等明兒病好了立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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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簾捲起晨光,福田升商行內,藝伎正伺侯柴日雙吃着壽司。賬房敲門而入:“老闆,各國領事館的百壽膏和留仙酒都已經送去,他們都很滿意。”
柴日雙得意又陰險地笑了:“好,繼續做,要最上等的原料。”
“已經從緬甸進了一批上好的料,只是……”柴日雙手一揮,兩個藝伎行禮退出門外。賬房這才接着道:“一來這是政府嚴禁的東西,咱偷偷地運過來特別不容易,二來他們必須繞過九仙鎮送貨,路程上多了一倍,運費跟着就高上去了,我們的利微乎其微。”
“哼,又是九仙鎮!”柴日雙不由咬牙,想了想道,“姚記那塊田是不是在九仙鎮界邊。”
“正是。”
“備車!”
半個時辰便到了五柳鎮田邊的官道,滿目空曠的田地野草叢生,在晨光普照下搖擺着。田中是一座廢舊的燒坊,院牆上隱隱約約斑駁漆着“六合酒坊”的字號。
一輛篷車簾中露出柴日雙陰險的眼睛:“給我找幾個農戶把地攏了,叫咱的夥記一起下田,就在這界邊兒挖條渠。”
“攏了,老闆想種什麼?”賬房問道。
“只要是釀酒用得到的,種什麼都成。”柴日雙目中透出陰狠:“關鍵是這條渠一定給我找信得過的夥計去挖,它表面是給莊稼修道引水渠,實際上給我挖成個地道,我要它橫穿九仙鎮!”
賬房恍然:“哦,老闆高啊!這樣咱的貨就再也不用繞路啦!”
柴日雙得意地笑:“這就叫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立刻去辦!”
“是是。”
煙土乃是福田升升財的秘密手段,柴日雙家傳的陰毒方子,挑選最上等的煙土按比例摻入特等酒中,比一般大煙更能令人有種欲醉欲仙極舒坦之感,秘密之處在於,不用精密儀器,很難檢測到煙土的含量,因造價很高,目前所制小批量的留仙酒均是特供給歐美領事館的。事情倒也做得順風順水,如今留仙酒和百壽膏已打出牌子,只待壟斷了全縣酒市,便利用這陰毒之物施行他那個龐大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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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客來客棧門前,一批貴重物裝了幾大馬車,七虎帶人一一清點着。繆世章出了院門,將一大壺酒放在七虎馬鞍上。七虎抱拳道:“謝了二哥!每回出鏢都是你最想着我。”
“虎子,這回給侯司令的軍資是往年的兩倍,一路小心,”
“放心,哪回見我失手過?滅了吳驢子,這地界我更是平趟!”繆世章點點頭,看着七虎吆喝一聲出發了。
小二出來倒水:“喲,掌櫃的,今早兒啊。不過譚先生比您更早,說是要去看日出。”
“日出?”
“呵呵,這外鄉人就是新鮮,日頭不是天天都出來嗎?”
繆世章略想了一下,轉身進了客棧,直接上樓走到譚逸飛客房門前,敲門無人應答,繆世章輕輕開鎖而入,確認房中的確無人。他掩好門,又向窗外看了看,謹慎地翻起譚逸飛的物品。
自打譚逸飛的一句“酒坊”語驚四座,繆世章心頭就再難平靜。二十年的死忌無人敢提,這外鄉青年似乎來頭不淺,何況他也姓譚,雖不是談家的談,但不知怎的,繆世章的隱隱心驚就是揮之不去,這是初識譚稚謙時從未有過的感覺。他將疑惑告之宋宗祥和七虎,七虎卻不以爲然,就譚逸飛文縐縐的公子哥,怎能和大惡人談家扯上關係,若真有關係,看他出口成章的樣子絕不是笨人,又怎會蠢到將酒坊脫口而出,三百六十行多了,他爲何不說個別的作坊豈非更掩人耳目,這道理連我七虎都明白,二哥你這第一聰明人還不清楚嗎?宋宗祥也覺得七虎講得有理,且不說談家當年滿門火焚是他親眼所見,就算是某個忠僕義傭的後人前來尋仇,又怎會這麼單刀直入的?又怎會不叫張逸飛李逸飛,偏偏要叫這個同音不同字的譚逸飛呢?二弟謹慎得有理,但不必過於緊張,看看再說。
繆世章也希望自己是多心了,但總要找出點說服自己的東西這心裡纔好踏實,九仙鎮二十年方復元氣,可不能再生事端。這麼想着,突然一個放在抽屜儘裡面的大信封映入眼簾,繆世章輕輕拆開封口,內裝一本農林畢業證,打開,“譚逸飛”三字醒目呈現。繆世章心中似終於鬆了一口氣,將東西小心歸位,帶上門走出。在前櫃給宋宗祥打了個電話,報告一聲新發現,也算是說給自己的安心話吧。
只聽宋宗祥在電話那端說道:“農林學校?嗯,但願是他一時心血來潮。世章,今兒我請沈家班來府上唱幾折,專門給嘉琪散散心,你也過來吧。”
繆世章猶豫了一下:“是,我交待一下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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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郊的九宮湖可是遠近聞名的一處佳景,在晨光下瀲灩澄澈,九宮山倒映湖中,青翠巍峨。
這樣的美景按說遊人應該不少,但稀奇的是卻只有三三兩兩偶有經過,再近看去,若大湖邊竟是一處空曠的廢墟。廢墟上野草叢生,隱約可以看出這裡曾經是一處建築的遺址,地上的石基座依然能看出當年的柱子是多麼粗壯,努力辨認,一些土地依稀還有焦痕。
譚逸飛獨自在草裡撥拉着,揀起一物,那是一片鏽跡斑斑的鐵鍋殘片,他用袖口抹去鐵片上的泥土鏽斑,旁邊又有一片,又拾起,不一會兒手中已握了一把。譚逸飛怔怔地看着空空的地,緩緩打開懷中的《八仙秘製》,那張圖上所繪正是一處湖泊旁一座酒坊的完整佈局,舉目對照,不正是此地嗎?譚逸飛忽覺心頭沉重,如此宏偉的大酒坊建成運作是多麼不易,如今卻成廢墟一片,那是經歷了怎樣一場劫難,僅是睹物冥思已是不勝唏噓……
突然一聲呼喊從背後響起:“後生,在這兒發啥呆呢?”
譚逸飛一驚回過神,發現手中的《八仙秘製》尚未合上。湖中的倒影一花,魏打更已走到身旁。譚逸飛急中生智,突然一指湖邊:“快看!
太陽從九宮湖升起,將湖水映紅,煞是壯觀。譚逸飛朗聲吟道:“日出東方隈,似從地底來。歷天又入海,六龍所舍安在哉?”魏打更的注意力被太陽吸引了去,譚逸飛將圖冊迅速塞入懷中,這才正式打着招呼:“魏老哥早啊,打了一夜更累了吧,來此散散步?”
“是——”魏打更還在盯着太陽:“哎,我咋就從沒覺得,這日頭出來也、也怪好看的?老弟,你剛纔唸的啥?”
“李白的《日出行》。”
“老弟就是有學問,堂會上那詩把場子都震了。”
“魏老哥過獎。
“你不知道吧?你站的地方可是九仙當年最、最、最風光的,氣——派!”
“哦,您說說。”
“說什麼?沒了,啥都沒了!”魏打更一擺手:“九仙談家剩下的,除了山頭那塊破碑,也就這塊廢地了。”
譚逸飛看了看四周:“魏大哥,小聲點兒。”
魏打更哈哈大笑:“敢是那天被七爺嚇到了嗎?都——過去的事了有啥啊,不就是那談老祖勾結小日本被滅、滅了嗎?該!”
譚逸飛怒喝:“什麼!”又立即恢復常色,“什麼被滅啊?魏老哥,那天提起酒坊,大傢伙怎麼都象見了鬼似的?”
“可不是鬼嗎?一把火都燒成鬼嘍!”魏打更打開了話匣子:“想當年那談八仙——那叫一個香!聽說祖、祖上是宮裡的御酒執事,還得了老佛爺賞得一個啥,扳指啥的呢,可是談老祖越賺錢越不嫌夠,竟和小鬼子勾起來往酒裡放大.煙,報應啊,被一、一把火連人帶酒燒了個精光,倒也乾淨了!”
譚逸飛眉峰一挑:“胡……糊里糊塗就命喪火海,未免太殘忍了,畢竟禍殃滿門啊!”
魏打更點頭嘆着:“說的是,甭提了,提起來晦氣。”
譚逸飛不由意外,這全鎮人人禁提的談家酒坊,眼前的魏打更如何講得面不改色?可知魏打更的膽子原也是嚇出來的。他魏家打清朝那會就是代代打更,民國洋鍾漸興,本想廢除這個差事,就在此時大亂忽生,魏打更自小跟着父親值夜,膽子本就不小,又天生好奇愛看個新鮮事。那夜夜黑風高,新軍百人入鎮執槍街巷,嚴禁鎮民私自外出,偏魏打更特立獨行,偷偷跟在人馬後面偏要看個究竟,好在翌日和大夥誇誇海口逞逞英雄。誰知這一跟之下,目睹了談家滅門的慘烈,當下便被嚇去三魂,救了個把月才醒,醒來便成了結巴。宋府得勢後,繆世章見他可憐,便讓他繼續做了打更的閒差好歹掙口飯吃。雖落下個結巴說不上媳婦,但經此之後魏打更膽子也越發大起來,沒什麼不敢出口的,走街串巷官事私事全經他敲鑼通告,加上平日好個窮仗義,鎮上人不管何等身份,他竟都能說上幾句話,雖時時口無遮攔誇大其辭,倒也成了大家認可的事事通,他也因此有些小小的自得。眼前的譚逸飛他看着投緣,不由又盡起地主之
誼起來。
“譚老弟,要是在九仙做營生可得拜個碼頭,不能象堂會上那麼冒失。”
“怎麼個拜法?還得向老哥請教。”
魏打更想了想:“嗯——大隊長嘛你已經見過了,還有……劉二豹,一個殺豬的土財主,仗着點破、破錢捐了個官,嘿,還真敢耍個橫。不過他那團防也算得一號,得拜!”
“哦,就是和宋大隊長有些誤會那位?”譚逸飛甚覺有趣。
“啥誤會呀,劉二豹早就不服宋家,這、這不又剛和縣長搭了親,紮起來了!又是買槍又是招兵,喏,咱腳下這塊地就是他團防管的。”
譚逸飛目中一亮:“這地是劉團總的?”
正待細問,忽聽一陣朗朗書聲傳來,二人看去,遠遠的竹林中,譚稚謙正帶着十幾個學童坐在湖邊唸書:“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學童們童聲響起:“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譚稚謙:“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日月盈昃,辰宿列張。”
宋宗英打扮得清新可人,從一叢竹林後拿了個小鏡子反射陽光向譚稚謙晃過去。譚稚謙正講着:“這是《千字文》的起始句,我先說第一句,天地玄黃……”一簇陽光晃在他的眼鏡上,閃得他睜不開眼,他向旁挪了一步,誰知那簇陽光仍追着他的眼鏡晃過來。學童們天真地對着譚稚謙笑,樹後也響起了輕輕的笑聲。譚稚謙聽見,有些不好意思道,“同學們,先把這四句讀熟,稍候先生片刻。”他走到竹叢後,宋宗英把小鏡子藏在身後咯咯放聲笑起來。譚稚謙一揖,“大小姐,巧遇巧遇,也來湖邊晨觀秋色。”
宋宗英轉了一圈:“看!我今天有什麼不一樣嗎?”
“不一樣?”譚稚謙扶了扶眼鏡。
“哎呀!”宋宗英嗔道:“嫂子這些天一直悶悶的,三娣的大戲臺也沒去。所以哥今天特意請沈家班來家裡唱,這回嫂子可開心了,看,她送我的新衣裳。”
譚稚謙這才注意:“哦,夫人的繡藝聞名全鎮,大小姐穿上越發端莊淑麗了。
宋宗英開心地笑:“這還差不多。走!和我一塊聽戲去。”她說着一拉譚稚謙,譚稚謙大窘,不遠處的學童好奇地看向兩人,譚稚謙趕快掙開宋宗英。
譚逸飛“哈哈”朗聲一笑,緩緩度來,向二人一揖:“稚謙兄在湖邊授業,好情致啊!”
宋宗英心直口快:“什麼呀,是那學堂太破了,我哥答應修個新的,劉二豹推三阻四到現在都沒交份錢,就一直拖着呢。”
忽然學童們發出驚呼聲。“嗒嗒嗒嗒”劉二豹騎一匹高頭大馬圍湖邊疾馳,馬到近前一時收不住,眼看就要撞上學童。宋宗英嚇得尖叫,譚稚謙急衝上前展臂護住學童,閉上眼睛。劉二豹急得大叫:“閃開閃開!”千鈞一髮之機,就見譚逸飛極速迎上去,攏住馬頭順着馬的衝勁向旁一撥,衆人只感覺青衫一閃的功夫,只聽馬兒一聲長嘶,調頭向斜次裡奔去,劉二豹急勒繮繩終於停住。衆人長舒了一口氣。
譚稚謙驚魂未定:“逸飛兄,多謝多謝!”
譚逸飛:“僥倖僥倖。”
“嚇死我了!”宋宗英斥道:“劉二豹,不去你團防場子,在這兒跑的什麼馬?”
劉二豹不服:“這也是我的地盤,不興我溜溜馬嗎?”
譚稚謙上前一揖:“劉團總,學堂經費就差您那份了,不知何時方便,我去貴府取。”
“哦,難怪我的馬被這幫娃子驚了呢,原來是你故意帶他們來這找我要錢的。”
宋宗英一指:“你少裝蒜,這事我哥和你說了一個月了,爲什麼你還不交錢?”
劉二豹不放在眼中:“大小姐,你宋家財大氣粗,修個學堂不就是拔根汗毛嗎?幹嘛還要到處攤派?”
“這是九仙鎮的祖規,全鎮的事就得全鎮人合辦,我哥出了一半的錢呢。”
“什麼祖規?還不是你們宋家的聖旨,這九仙鎮原是酒樓的酒,不也是你們老爺子拿槍逼着改成九十的九嗎?又有誰敢說個不字了。幾輩子的鎮名都想改就改,又守得什麼祖規了?我看是爲你的小情郎立的規矩吧?”
宋宗英氣得柳眉倒豎:“你說什麼?”
譚逸飛心思電轉:“兩位息怒息怒,大小姐爲興學一片熱心,劉團總爲了治安公務纏身,都是爲了九仙鎮嘛何必傷了和氣呢?哦,可否容在下提一個兩全之策?
劉二豹斜着眼:“行,你小子剛來就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有膽兒,你有話就說。”
譚逸飛:“團總擡舉了。正是因爲譚某初到寶地,還沒來得及拜望您,不如劉團總這份子就由在下代勞,也一表對稚謙兄奔走學堂之敬佩。”
“好啊好啊!”劉二豹大喜:“我劉二豹就願交你這樣的朋友,中午到團防,我請飯!”
“怎好籍此打擾?”
“就這麼定了,劉某難得請客,老弟一定要來啊!”說着劉二豹打馬而去,生怕譚逸飛反悔似的,宋宗英喊他不住。
譚稚謙心中不安:“這怎麼行啊,怎麼能讓逸飛兄破費?”
“就是的,白白讓劉二豹得了便宜。”宋宗英更是不忿。
“沒什麼,教育乃是興國之基,逸飛有幸略盡同宗綿力,還望稚謙兄笑納。”譚逸飛將一張銀票呈於譚稚謙,譚稚謙尚猶豫,宋宗英替他接了過來。
宋宗英一笑:“你真好!。”又對譚稚謙道,“走,向哥報喜去,走呀!你不想學堂早點修好嗎?”
“可是我還沒給學生上完課呢。”
譚逸飛:“稚謙兄但去無妨,畢竟早一日修好就能早一日復課。若不覺在下愚鈍,就由小弟代兄講解如何?”
“如此有勞逸飛兄了……”說話間,譚稚謙已被宋宗英拉得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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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府內張燈結綵,樑嘉琪抱着三娣坐在廊下,身旁丫環婆子遞茶打扇,繆世章坐在她旁邊。樑嘉琪氣色漸好,已復平日的鳳儀端莊:“表哥,你整天百事纏身,今兒真是難爲你坐下來陪妹妹散散心。”
繆世章正襟道:“眼看着表妹心情漸好,大隊長又親飾粉墨,世章自當欣然以至。”
“自從宗英過了十八,你就非搬到仙客來去住,上門也見少了,想是那事傷得你太深,長嫂如母,我代宗英向你陪罪啦。”
繆世章忙解釋:“表妹誤會了,是大隊長的家業越築越廣,商會也是事務繁雜,我實在是騰不開時間啊。”
“表哥不必掩示了,那雖說是長輩給你們定的娃娃親,但你對宗英的情意任誰都看的出,青梅竹馬自不必說,你對她的體貼誰不是人見人羨呢?”樑嘉琪也爲這未成的鴛偶一嘆。
繆世章搖搖頭:“那都是少不更事,世章現在已心無旁念。老爺待我有再造之恩,他臨終交待我要照顧好他們兄妹,世章自當謹遵,不敢稍有懈怠。”
話雖講得冠冕,卻牽動世章心頭絲絲隱痛。自打世章祖父受宋老太爺一飯之恩,繆家便三代事主忠心不二,宋宗祥更是拉着世章結拜爲兄弟。世章父親早逝,祖父也在那場血案中爲保護大小姐而被暴民砍死,老太爺本親口將大小姐宗梅許給世章,但宗梅卻失散無蹤不知死活。宋老爺守諾,又敬繆世伯忠義,便又將剛出生不久的二小姐宗英許給了世章,世章比宗英大得十之有三,有了這層鴛盟,自小便對宗英呵護倍至,自己也加倍勤奮,將宋家的產業調理得井井有條,宋府尚武經商,雄霸九仙鎮。
誰知宗英長大後對繆世章卻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戀之情,只勉強當他是個兄長。這也難怪,世章雖貴爲商會會長,但心中仍依舊時規矩,總覺得商人再富也沒有作學問受人尊崇,加之自身本就學富五車,平日便是學究般一身長衫,日日操勞人又老成,走在一起,倒象極了宗英的長輩,宗英是女大十八變,婷婷玉立天真爛漫,世章便越發自慚形穢。還有一點,便是這樁親事多少有些祖父捨命護主的緣故,世章的忠孝之心本就根深蒂固,也不想大紅的喜字上有祖父的一注鮮血,便主動向宋宗祥提出解了這一紙婚約。宗祥哪裡能應,竟衝動得當場要二人拜堂,世章心中感動,將顧慮一一道來,令宗祥明白二人確實極不般配,硬要成親只怕日後也不會幸福,宗祥甚是爲難,也終於勉強算是答應,心中卻覺實在對不起世章,樑嘉琪安慰夫君,今後定給表哥說一門好親事,宗祥這才漸漸釋懷。
只聽一陣嬌笑聲,宋宗英拉譚稚謙進院,譚稚謙趕快輕甩開宗英的手,向樑嘉琪和繆世章施禮:“稚謙冒昧登門,向大隊長稟覆學堂重建之事,打擾夫人和繆會長的雅興了。”
宋宗英:“有什麼冒昧呀?是不是嫂子?”
樑嘉琪笑道:“是是是,我們宗英請的客人有誰敢說他冒昧,譚教習請坐,孫媽,給小姐和譚教習上茶。”
繆世章:“大小姐,大隊長就等着小姐開戲呢。”
宋宗英高興地大叫:“好!哥,我來了,開戲!”
四下廊中一陣板鼓響起,胡琴奏起《白蛇傳》一折。扮白娘子的沈鳳梅和扮許仙的宋宗祥隨着鼓點出場,光鮮地亮了個相。
“勞官人攙扶我羅帳以外,今日裡整精神重對妝臺。叫官人你把那菱花鏡擺,”
“我的妻真好似天仙女初下瑤臺。”宋宗祥欣賞地盯着沈鳳梅,目光大膽,沈鳳梅避開他的目光。宋宗祥接着唱道:”嬌兒龍誕我心歡喜,今日親朋試壯啼。摘得鮮花香噴鼻,房中來慰疼愛的妻。”唱到這句,他特向樑嘉琪笑着看過來,嘉琪自也露出笑容,產後一直懨懨鬱郁也算是稍有平復。但內心深處仍是深深自愧,大娣五歲了,二娣三歲,成親十年仍沒爲宋家延嗣,看了看懷中的三娣,嘉琪始終無法盡釋心懷。今日是成親十年的吉日,宗祥爲此大操大辦,還親自爲她唱戲解憂,有夫如此,這份深情實在是令她感動,想着想着,笑容中竟泛起點點淚光。
繆世章卻微有憂色,只因他發現宋宗祥看沈鳳梅的眼神不同與以往其他戲子,以往大隊長玩票,均是氣勢堂堂的武生戲,這次居然扮了許仙,還特意去學小生的娃娃腔,真是奇了,更何況還親筆題柬相邀,幾時看到大隊長對戲子這般重視的?也難怪繆世章心憂,祖父過世後,他便接起照顧宋氏兄妹的擔子,每日大事小事不知要操心多少,久而久之,明明比宋宗祥小着兩歲,倒反而象是宗祥的大哥一般,事事均多想着一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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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得晌午時分,譚逸飛備下好酒好茶的大禮,依約到團防赴宴。劉二豹見到如此貴禮,先自樂開了花,忙將逸飛請到廳中。說是團防大廳,其實屋子也沒多大,且無甚傢俱四下空曠,可見團防
境況不佳。窗外是幾十人的隊伍,正在跑馬訓練,不時傳來豬叫聲,豬叫聲和操練聲同時入耳,甚覺混亂,劉二豹卻頗爲得意:“怎麼樣老弟?這就是我們團防的場子。”
“個個和劉團總一樣英武啊。既有如此龍虎弟兄,團總何妨把營盤擴大一些呢?”初次拜訪,譚逸飛自然要客氣一句。
“我巴不得弄大呀,可沒錢呀?”劉二豹倒是實話實說:“我爹留給我那幾塊地都給我捐官用了,我也想招兵買馬,可這都得用錢呀。”
譚逸飛敬上一杯酒:“團總怎麼會捧着趙公明討財神呢?這地就是您的財源呀。”
“地?地能生財?”劉二豹濛濛的。
“當然能。就說湖邊那片空地,如果您把他租給一個買賣人起個營生,您呢以地爲本兒,他呢以業爲資,這就叫合股經營,賺了錢按股拆利,您不費一個大洋就能變廢爲寶,以錢生錢,將來何愁不家大業大呢?”
劉二豹立時來了興趣:“哦——老弟高人啊!就是那廢地吧,它不吉利,怕是沒人敢在那開買賣吧?”
“哈……”譚逸飛輕笑:“鎮中小民說說倒也罷了,連威風凜凜的劉團總也這麼說嗎?”
劉二豹臉一紅:“呸!還不是被談老祖的陰魂嚇的。宋家大軍燒了兩天兩夜呀,那鬼哭狼嚎的響徹了天,慘啊!現在想起來還打冷顫呢。”
譚逸飛深深吸了一口氣:“到底是什麼深仇大恨,要下如此狠手?”劉二豹沉默不語。譚逸飛見此,給劉二豹再滿上,“哦,此事礙於宋大隊長的威嚴,小弟本不該問。”
幾杯下肚,劉二豹有些紅了眼:“呸,姓宋的算老幾啊,不就仗着他老子在新軍吃過幾年兵飯嗎?回來就說什麼鬧過辛亥啦,皇帝老子都被他們拉下馬了,威風得不得了。那又怎樣,鎮上的人還是不買他的賬,反是談少爺經常施粥賒酒,那年大瘟疫還多虧了談少爺的藥酒咧,你說這救過來的人哪有不感念的,他宋家就是看着不順眼,拉了條軍隊就把人酒坊一把火燒光了……”聽到此譚逸飛“噌”地站起,心胸起伏。劉二豹醉眼道,“咦,老弟,坐呀,你咋不喝了。”
譚逸飛忙收斂心神:“哦,小弟聽來甚覺驚駭,團總親歷必是印象刻骨。”
“可不是嘛,宋家輩輩都是狼,咬人的狼!”劉二豹咬着牙:“我做夢都想着那宋宗祥來給我大禮參拜呢!可你說的辦法好是好,就是那地……”
譚逸飛漸引入正題:“那地真是能起座好生意,只要開起來保您財源滾滾。”
劉二豹高興地探身:“是什麼?快說快說。”
“酒坊。”
劉二豹一驚:“酒坊?你還是想開酒坊。”
譚逸飛神秘一笑,扇柄輕點劉二豹:“是劉團總您開。”
劉二豹更是一驚:“我開酒坊?”
“沒錯,地是您的,您纔是大股東。”
“我……我……”劉二豹不禁臉現忌色:“不成不成,幹什麼都好,就是不能開酒坊,這可是九仙鎮的大忌!”
“大忌?可有官府的明文禁令嗎?”
劉二豹搖頭:“那倒沒有,嗨!說白了吧,是他宋家的死忌!”
“原來如此。呵呵,事過二十年之久,宋家的一句話倒比聖旨還震懾百倍,連劉團總如此神勇都畏之如虎呀,哈哈。”
劉二豹明顯看到譚逸飛的不屑,心中騰的火起,團防整日被山防壓在頭上,在九仙鎮人人都在心中恥笑於他,今日來了個外人,居然也不將他放在眼中了,想到此不由紅了臉:“虎,虎什麼虎?誰怕誰呀!”話雖如此,但心中仍有疑悸,“宋……哎,老弟,你學問不錯,就測測他這宋字。”
“宋嘛,乃是蓋下一木,俗話說獨木難成林,又被覆於蓋下有礙生長,故難以出頭。”譚逸飛隨口便來。
劉二豹心中一喜:“哦?這麼說,這事他管不着咱?”轉念一想,忽然有些恍悟,“對嘛,不就是宋老爺子一句咒嘛,又有哪門子律條攔着咱了?”
“正是正是!”譚逸飛趁機道:“再說您這劉字,劉,左上是貿易的貿字,左下乃是一個金字,是說您天生財源金基銀築啊。”
“哦,對對對對……”劉二豹大感興奮。
“而且劉與流水之流同音,您可聽說過風水輪流轉嗎?團總,廢地雖曾大凶,但老子曰禍兮福所倚,難道當年那場滅門之禍還不足以遇難呈祥嗎?”
劉二豹已完全信服:“嗯,有理有理真有理,哎,接着說接着說。”
“此地正處湖邊,造酒必有水,有水必有源,這湖水不就是咱們的滾滾財源嗎?”譚逸飛句句往財上引。
“對呀對呀,說得真對。”劉二豹越聽越興奮。
“再者,九仙附近五鎮六埠,哪一鎮不是酒坊林立,唯九仙虛習以待,我們的酒坊一成,沒有任何對手競爭,這利潤必然可觀的很啊。”
劉二豹都聽傻了:“果然好生意,來!我敬老弟一杯!”
譚逸飛將話挑明:“多謝多謝,逸飛縱有釀酒之能,不還需借您劉團總神威成全啊。也不叫團總爲難,只說是團防要蓋個營部,以您的威風誰還敢說個什麼嗎?”
劉二豹再無顧忌:“好!老子入股,反正地空着也是空着,幹嘛不轉運生財呢。”
譚逸飛大笑:“團總果然豪氣萬千,來,祝我們生意興隆!”
劉二豹舉起大碗:“幹!”
譚逸飛一張銀票遞上:“團總,這是前期備料的費用,這是酒坊的圖紙,煩請團總費心了,小弟恭候佳音。”
“老弟真是大手筆,我親自去辦。”劉二豹一把揣入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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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罷《白蛇傳》,接着又是《玉簪記》《游龍戲鳳》,實實地唱足了四五折,已是午飯時分,宋宗祥興致盎然,吩咐預備飯菜,飯後再唱。宋宗英便帶譚稚謙進了自己閨房:“瞧把嫂子高興的,哥還要加戲呢,中午你就在這吃吧。”
譚稚謙忙推辭:“不可不可,我這就告辭了。”
“急什麼?先看看你給我留的作業。”
譚稚謙這才坐下,仔細地看:“嗯,你的字越發長進了。”隨手將一字圈出,“此處多了一字。原詩是‘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你怎麼寫成一點不通了?”
“雙飛雙飛怎麼都不明白,可不是一點也不通嗎?”宋宗英迎着譚稚謙的雙眼,譚稚謙立時臉紅。
窗外的繆世章心情複雜地偷看着屋中的兩人,宋宗英的脈脈含情是何等明顯。這也是他最憂慮之處,兩年前譚稚謙尋親不遇路過九仙,尚是個羞於乞食的窮後生,擋了劉二豹的馬差點捱了劉二豹的鞭子,是宋氏兄妹攔下,劉二豹方纔作罷。宋宗祥見譚稚謙有些學問,鎮上的小學堂也荒廢日久,便叫稚謙當了教習。稚謙是個做事極認真的,也確有一腔開啓民智之心,不辭辛勞挨家挨戶說服家長,不出幾月,竟有了幾十個學童,兩年來,學堂有模有樣,舊校舍竟不夠用了。宗英素來羨慕學識之人,跟着學童上了幾堂課,稚謙全是新式學堂的講法,和舊式私墪自不一樣,宗英興趣陡升,讓大哥請譚稚謙到府中專門教她習字,兩年來識字唸詩學了不少,宗英也對這個斯文正派的譚教習暗度芳心。但譚稚謙自知地位低微,食人之祿,怎敢對大小姐有絲毫非份之想。也正是這份自知之明,繆世章暫未乾涉二人之交,在他心中,宗英是名門閨秀九仙明珠,自當嫁與鐘鼎朱門,怎是區區窮書生可圖?想到此,繆世章咳了一聲:“敢問大小姐,譚教習在嗎?”
宋宗英道:“在啊,你進來吧。”
“大小姐閨房怎好擅入,還請譚教習借一步說話。”繆世章弦外有音,譚稚謙有些尷尬地出了房門:“稚謙不識禮儀,還望繆會長勿怪。”
宋宗英昂着頭:“他是我的教習,不能幫我批批作業嗎?”
繆世章道:“大小姐誤會了。哦,大隊長讓我過來問問譚教習,學堂的事……”
“嘿!今兒遇着貴人了,錢全齊了!”宋宗英一下興奮起來。
譚稚謙將銀票遞上:“逸飛兄真乃仁義之士,代劉團總捐資,令稚謙感激不盡。”
繆世章頗意外:“哦?他替劉二豹出錢,圖什麼呀?”
“別無所求,完全是慷慨相助,要說原由,稚謙高攀,大概有些許同宗之誼吧。”
繆世章沉思片刻:“好,我這就去向大隊長稟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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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宗祥一心全在戲上,也未管學堂籌資是哪裡來的,只一揮手,交與繆世章尋處合適的地方儘快把新學堂建起,便又描彩扮戲,直唱到黃昏時分。
小生子指揮家丁點燃了門檐的燈籠,大大的“宋”字映亮氣派的朱漆大門。沈家班裝車回客棧,沈班主跑上前:“大隊長,您唱了一天可是累着了,還勞您親自相送。”
宋宗祥搖頭揮揮手,示意沈家班上車走,目光卻一直隨着沈鳳梅移動,直至大車走遠。此時譚稚謙也出門向衆人道別,宋宗祥這才突然想起什麼。:“姓譚的出的哪門子錢,他想幹什麼?”
“大隊長,這小子八成是看開不成酒坊,扔幾個錢顯顯闊氣。”熊二熊三在一旁搭話。
繆世章沉着目:“非也,我總覺得他套着什麼路數。”
宋宗詳點頭:“嗯,世章的眼光一向很準,熊二熊三,你倆盯着點街上的動靜。”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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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盯下來,熊二熊三回報,譚逸飛未再提過一句酒坊,每日只是請魏打更帶着遊山玩水,要不就是和譚稚謙吟詩作對,逍遙的很。一時間繆世章也摸不透,只叫熊二熊三繼續盯着,想着等九仙的名勝美景轉遍了,譚逸飛就該出鎮了吧,那時纔好放心。
繆世章除去執掌仙客來酒樓,日日也必到商會坐陣。古雅的辦公室是他親自佈置,一幅“志慮忠純”的字幅橫於桌後,這幅字乃是宋老太爺做會長之時親書,世章甚爲珍視。這日正批閱日常文書,就見七虎急推門而入:“二哥!柴日雙在界邊那片荒地攏起來了,不知打的啥主意?”
“哦?我就說他絕不會無緣無故算計姚記那片田,盯着點動靜。”
七虎又道:“還有,聽熊二熊三說,劉二豹這幾日也有些奇怪。他前些天去了馮記木器店,這些天馮記的夥記正大批進木料呢,我找人私下問了問,說是給團防蓋營部,不叫往外說,說了要吃槍子的。”
“危言聳聽,他團防還有沒有王法了?”繆世章忽的一個轉念,竟一驚而起,“蓋營部?他蓋的哪兒是營部呀!”
(第二章結束,待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