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交易

與這個房間的安靜甚至沉悶不同,一牆之隔的宴會廳裡卻是衣香鬢影熱鬧非凡。徐氏說是電影公司,其實在做實業的上海灘大商家面前只能算是個小弟,現在想要往上擡擡自己,自然也是花了大本錢。不過徐家人十分會做人,又不和別的商家有什麼競爭關係,現在不比從前,電影行業也算是文化界的了,大家自然也樂得給個面子,於是賓主盡歡,氣氛非常熱烈。至於徐氏本次推出的白玉蘭,其實有點炒冷飯的嫌疑,不過相比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小姑娘,白玉蘭前京城名伶的身份總歸更值得炒一炒,結果嘛,這不就看出來了,就連陳明和都來捧場了。徐家人很滿意,白玉蘭也放了心,總算能站住腳了。

值得一提的是王家人的全家出動。這個王家的家長王建業在上海灘也算是一個能掠陳明和鋒芒的人物了,他雖然不像陳明和手裡握着青幫,可是家裡食品鋼鐵酒樓都有涉足,更是跟租界裡的洋人關係密切,在上海灘不說呼風喚雨也差不多了。此人私下如何不說,表面上卻是個八面玲瓏的,便是見了陳明和也是稱兄道弟,極其熱絡,幾個子女也是風姿各異,簡直是上海灘上層社交圈裡的新聞人物。這樣比起來,陳明和的兩個親兒子已近中年又略顯平庸,孫子孫女還小,義子杜凡又有個大家心照不宣的背景,倒是讓人敬而遠之的時候多些。這不今天晚上王建業先是熱情的邀請了白玉蘭跳舞,又是當衆把白玉蘭誇得簡直是美貌與智慧並重的仙女一般,卻一絲褻瀆都沒有,彷彿只是純然的欣賞,最後更是力邀白玉蘭參加他新廠的剪綵活動。

其實這些在到場的人們看來都是十分正常的,只是說到新廠是用了德國機器的麪粉廠,大家的眼光就有些微妙了,誰不知道上海灘最大的麪粉廠是陳家老大的,這陳明和可是特意捧着白玉蘭場子,說是戲迷,誰知道這裡頭有沒有別的事兒呢。

白玉蘭不傻,相反她這段時間把這些事情研究了很久,雖然對於商場上的事情她不明白,可是這些人情關係她可清楚得很,一時之間就有些躊躇,她求救似的看着徐江,推搪要看電影公司的安排。可是徐江也是個乖滑的,當然也可能他不想做煞風景得罪人的事情,便道除了拍電影其他的事情都隨白小姐意,公司不會干涉,把皮球踢了回來。白玉蘭心裡咬牙,連連向王建業敬酒,想把這個話題混過去,好歹在喝了幾杯之後,陳明和在杜凡的陪伴下走過來,先是恭喜了白玉蘭新片上映,又祝賀了王家新廠開張,最後說白小姐如果前往想必是錦上添花,云云。白玉蘭看陳明和確實沒有不快,又下意識看了看杜凡,見他點頭,便也答應下來,於是宴會便掀起了一個新的小高潮。

當然這些事情不會傳到隔壁,方晏也就不會知道了,她看着侍者出出進進,也不好奇宴會上都有什麼,只是擔心白玉蘭會不會喝多會不會遇上什麼不好的人,她想,白姨說的那個什麼“心理陰影”是洋人和文化人的說法,她只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罷了。可也不好真的拉着人家去問,就算小山和杜凡都說沒關係,她也沒有臉大到不拿自己當外人的程度。雖然杜凡毫不見外的叫她“晏晏”,她也沒膽子拒絕,甚至心裡不知爲什麼有點隱秘的歡喜,可她可不敢得寸進尺。幾面之交可不算個什麼。

“開始跳舞了。”兩個侍者低聲交談,話音裡卻有着掩飾不住的八卦興奮,“王小姐這次挑上孟少了。”

“孟少答應了?”又一個暫時無事的侍者湊過來,“不是說杜三爺跟孟少兄弟從來不跳舞嗎?破例了?”

“怎麼可能?”之前的人壓低了聲音,“孟少給她介紹了法租界周先生的弟弟,然後就出去了,那王小姐跟周先生打了個招呼的功夫,孟少就不見了,你不知道王小姐那臉色……”

有人在門口輕咳一聲,幾人立刻作鳥獸散。方晏覺得這些一定是不怎麼重要的事情,不然也不會被這些侍者看見還能談論了,所以他們也不在意自己在一旁吧。不過想想也是,在北平的時候,大家最熱衷的不也是這些八卦消息嘛。她低垂着頭,手指不自覺的舞動,白玉蘭又督促她練琴了,說一切都要撿起來,說實話,她也真是生疏了。

身邊的沙發一沉,一縷淡淡的酒氣飄散過來,方晏扭頭一看,是杜凡。他已經脫了西裝外套,只穿了件雪白的襯衫,手裡沒有拿煙,正把外套往沙發上放。方晏仔細看了一眼,覺得他的臉色還好,大約這種酒會一般都是洋酒,度數沒有那麼高,可能不會太難受,當然也許是之前的那杯牛奶發揮了作用吧。

沙發很長,杜凡坐得離她也不算近。方晏看了會兒,就默默的收回了目光。

“白小姐在和義父跳舞。”杜凡突然說,“大概還要一段時間,你彆着急。”

“啊?”方晏定定神,向着杜凡點點頭,“好,謝謝您。”

“不用擔心,白小姐她,幫過義父的忙。”杜凡似乎是想起什麼,“義父不會對她不利的。”

方晏猛的擡頭,眼神晶亮地盯着杜凡:“真的嗎?”

杜凡彷彿被她眼中的亮光閃了一下,默了一默,才點頭:“具體原因我不方便告訴你,不過你不用總是提心吊膽的,白小姐很聰明,不會有事的。義父會保護她。”

這算不上一個承諾,但是在方晏看來,這比一般的承諾都讓人放心,她相信杜凡這樣說,事情就一定會這樣。她的眼睛裡一瞬間盛滿了喜悅,爲白玉蘭歡喜。

杜凡看着,心裡卻不是滋味兒,方晏畢竟是個小女孩兒,就算穩重細心,也不會明白,一個男人,特別是像義父那樣刀裡來血裡去的男人,憑什麼會主動出手去保護女人,更何況所謂的“幫忙”,不過是一句話遮掩了下身份罷了,那可只是個誤打誤撞的結果。義父如此這般,什麼意思再明白不過了,只怕白玉蘭也是心知肚明,大家各取所需,唯一單純開心的也就只有這個小姑娘罷。

到嘴的話又咽下去,反正早晚她會知道,他還是別做那個戳穿她歡喜的人吧。他有些不忍看着那樣一雙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就像十年前那個孩子那樣。他不是個好人,可對着這樣單純想對別人好的孩子,他還是有些不忍心,大概孟離說得對,他竟然還有心軟這種東西,實在是不容易。

方晏卻不知道,她只覺得有了杜凡這句話,她擔了許久的心一下子放了下來。因爲在北平這些年的經歷,她當然不會像一般的小姑娘那麼保守,跳個舞喝杯酒什麼的也都能接受,只要不是,只要不是……白姨就不會那麼苦了。有了陳先生保護,那是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的。她畢竟還小,不明白這中間的醜陋,也不會知道,一旦和陳家牽連在一起,她們會面對什麼。

杜凡知道,可是沒說,便怔怔的看着這個孩子。

“真是太謝謝您了杜先生,”方晏從一開始的歡喜中冷靜下來,誠心誠意的說,“總是給您添麻煩。”

“不用客氣,義父喜歡白小姐,我們自然也不是外人。”杜凡慢慢的說,想到他們認識白玉蘭時候的事情,他問:“你是什麼時候跟在白小姐身邊的?”

方晏沒想到杜凡問這個,但還是回答:“我五歲的時候就被白姨收養了。我是個孤兒。”隨着時間的流逝,幼年時的慘痛記憶也不再清晰,想起猝然失去的父母,她仍然會悲傷,但是不會哭泣了,“爸媽前後去世,是白姨收養了我,其實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她是我媽最好的朋友,她養大了我,爲我付出了許多,在我心裡她就是另一個媽媽。”

“唔。”杜凡點頭,這和他之前調查的結果差不多,雖然很多細節不是很清楚,但方晏是白玉蘭養大的孤女而不是她的私生女這個事實還是可以確定的。之後他就不再說話,房間裡侍者來去,大約是杜凡的緣故,並沒有人再出聲。

房間裡的安靜顯得隱隱傳來的音樂聲和說笑聲格外遙遠,就像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一樣。方晏默默的想,可不是另一個世界嗎,可是杜凡,他應該是屬於那個世界的人才對啊。不由想到剛剛聽到的,杜三爺跟孟少兄弟從來不跳舞,

等到杜凡一支菸抽完,他才站起來穿上西裝,也不繫釦子,回頭對方晏說:“估計時間差不多了,你準備一下,白小姐要走的話我會讓人來通知你。”

“謝謝您三爺。”方晏規規矩矩的站起來。

杜凡彎了彎嘴角,轉身出去。沒過一會兒就有人走過來找她,竟然是杜凡身邊的羅剛,他向方晏彎了彎腰,才道:“方小姐,陳先生讓我們送白小姐,您跟我來吧。”

方晏認識羅剛,只是他畢恭畢敬的態度讓她有些不太自在,道了謝便跟着走。一路行來,並沒有遇上什麼特殊的場面,很快就繞到了宴會大廳的門口,燈光下白玉蘭穿着玫紅真絲旗袍的身影顯得越發誘人,她正跟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說着什麼。那人個子不高,衣着考究,拄着一根一看就價值不菲的文明棍,正是方晏見過幾次的陳老先生,陳明和,上海灘這個地盤上真正的大人物。

竟然是杜凡親自送白玉蘭回家。看着面前的兩輛汽車,別說方晏,就是白玉蘭也有些受寵若驚。還是杜凡非常紳士的拉開車門請白玉蘭上車才讓她回過神來,回頭看一眼陳明和,神色複雜的彎腰上車,坐在車上卻拉着方晏的手一言不發。

方晏不知道這其中的意味,看白玉蘭臉色有些難看,以爲她是累到了,又怕她喝了酒不舒服又怕汽油味兒薰了她,悄悄搖開了一點車窗,夜晚的風吹進車裡,似乎空氣也清新了些,她才悄悄問:“白姨,你感覺怎麼樣?”

白玉蘭一喜一悲,就着模糊的燈光看着方晏亮晶晶的眼睛,卻又說不出什麼,只勉強擠出個笑意,把方晏摟進懷裡,慢慢地感嘆:“我有晏晏,真好啊。”

前座的杜凡動了動,沒有說話。

後面的車裡,小山正跟開車的保福嘀咕:“我跟你說啊,我總覺得吧,咱家三爺對那個方晏也太照顧了。”

羅剛正歪着頭看車窗外,聽見了也不轉臉,只是說:“你小子最好客氣點,那個方小姐的名字也是你叫的?”

“哎喲,忘了你了哎,”小山也不惱,笑嘻嘻的回身扒着羅剛問:“你跟着三爺時候多,你說說嘛,不會咱們三爺真的……”

“不該問的話別多問。”羅剛一臉嚴肅的打開了小山的爪子,卻又十分高深莫測的道:“三爺對誰都很照顧,只是不怎麼聊天罷了。不過說實話,方小姐煮的面還是挺好吃的。”

“啊?你,你,你,你還吃過方小姐煮的面?”小山一副“你不老實你瞞着我虧我把你當兄弟”的表情,悲憤欲絕的控訴,“保祿保祿,你看他,這麼大的事兒都瞞着咱們!”

“不就是一碗麪嗎,你也太沒出息了。”保祿是個老實人,認真的開車,抽空纔回一句,“你不怕你爸一會兒揍你啊。”

“那我也想吃……”小山哼唧着,表示很不滿意。

羅剛卻這個時候轉過頭來,笑得不懷好意:“要不你今天跟着下車吧,說不定你能嚐到呢。”

“還別說,就這麼定了。”小山哪裡不知道羅剛要陰他,可是心中好奇戰勝了一切。前面的車一停,小山馬上催着保祿停車,推了車門就下去了,無比熱情的跟在方晏身後,就等着方晏招呼他進屋了。

十分狗腿的替方晏敲了門,就聽見一個清脆的聲音馬上響起:“小姐回來了!”

門一開,一張圓圓的臉露出來,小山脫口而出:“傻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