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細心

那晚之後因爲第一部戲拍完,白玉蘭暫時不必開工,方晏也跟着不再出去,每天不是跟着圓圓一起出門買菜就是待在家裡鼓搗些吃的,再空下來就寫字畫畫,日子十分悠閒。因爲白媽不能走動,她怕白媽煩悶,特意拿了繡花繃子央求白媽教她繡花。原本她也是學過的,不過不太精於此道,白媽現在閒來無事,更加用心的教,倒讓方晏咂摸出些意思來,繡技有了明顯的進步,惹得白媽一陣讚歎,扭過臉去又說圓圓,什麼都跟着小姐一樣的學,偏生什麼都是個半調子。白圓圓便道:“白媽我做什麼都沒晏小姐好,可我做什麼都比晏小姐快啊,晏晏說了,快也是一種本事呢。”

因爲白玉蘭把圓圓撿回來的時候就是爲了給方晏做個伴兒,所以並沒有對她過於苛刻,但是白媽一心把方晏當主子,而圓圓則是丫鬟,成天的講規矩,結果一個人壓制兩個人放縱,圓圓對方晏的稱呼也是亂七八糟,難得的是這個姑娘心寬,怎麼說都是笑嘻嘻的,問她了她就說“我原本就不是小姐啊,學不會小姐的功課很正常啊”,時間久了白媽也就只剩下口頭的訓誡訓誡了。

雖然不常出去,白玉蘭還是每天都看報紙,最近的消息讓她笑容也多了些,尤其是接到唐輝的電話,說新電影請了些文化界和商界的名人看過,反響都不錯的時候,她更是放下了心。方晏看着,心裡也替她高興,不管怎麼說,這是一個好開始。白玉蘭在北平的那種外室姨太太的日子不會再重複了,方晏無比滿足。她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但她知道那樣的日子白玉蘭過得一點也不開心。

但是該做的功課還是一樣都沒有落下。唐輝是個挺熱情的人,方晏覺得他跟那種一味清高的知識分子或是打着藝術的名頭做些亂七八糟事情的“文化人”都不一樣,對拍戲他自有自己的堅持,但是生活裡他也很圓滑。比如他向白玉蘭詳細介紹了上海灘的大人物和他們這個圈子裡的人物關係,並且把自己知道的許多忌諱都告訴了她們,方晏就是十分感激她,這些功課對於她們這樣的外來戶簡直是無價之寶,現在也不是太平年月,萬一一個不小心惹到了什麼人物或者犯了誰的忌諱,誰知道她們會被扔進黃浦江還是秦淮河。

雖然有方晏在白玉蘭的日子輕鬆許多,不過白玉蘭還是不願意讓方晏做自己的小跟班,她託付唐輝聯繫了兩個外語老師,分別教方晏英吉利語和日本語,只要每週上兩次課就好,並不耽誤做別的事情,方晏無法不答應,更加感動於白玉蘭對她的一番苦心,因爲她說“我們晏晏的學問比許多唸了學堂的姑娘還要好些,琴棋書畫這些東西不能當飯吃,不如學學洋文,將來留洋也是好的”。

方晏從心裡就沒打算留洋什麼的,她只想守着白玉蘭,可是對於能學兩門外語,她還是很期待的,在北平的時候她也聽過些洋人說話,但是沒學過,也暗自遺憾過,如今,她更下決心要好好學纔不枉白玉蘭一番心意。

但是他們畢竟不能整天窩在家裡,前些日子做好的衣服送來,而白玉蘭也接到了徐氏影業召開電影首映儀式同時舉行盛大宴會的通知,作爲主演她是一定要到場的,不只是她,據說上海灘商界的重要人物都會到場,徐氏也不傻,還要拍以後的戲呢,此時不造勢更待何時。

方晏認真的幫白玉蘭化了妝盤了發,白玉蘭對着鏡子戴耳環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對一下午沒怎麼吭聲的方晏道:“晏晏別擔心了,阿姨不會有事,這都是正常的交際活動,再說,阿姨已經不年輕了,沒那麼多人真的看上我。”

不說還好,這一說方晏的表情更不好看了,她也不說話,抿着嘴不動。

“傻孩子,我知道那年的事情嚇到你了,”白玉蘭嘆口氣,“那個時候你太小,大概是有了人家說的那個什麼‘心理陰影’,可是你現在該知道,像這樣的場合,不會有事的。我不還帶着你呢嘛。”

“白姨等我,我去換衣服。”方晏靜默了一會兒,低聲說。說完她就推門出去,把白玉蘭嬌媚的身影關在門裡。

在徐氏派來的汽車上,白玉蘭還是忍不住絮叨:“晏晏怎麼挑了這麼素淡的衣服?也不戴件首飾,這可是很難得的交際機會啊。”

方晏擡手撫了撫襯衫鈕釦,她今天的衣服是新做的,淺藍的絲綢襯衫配象牙白的裙子,她還特意梳了兩條辮子,哪裡不重視了。而且她絲毫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需要刻意打扮的,說句實話,就她,一個小小的孤女,出現在那樣的場合,那可是穿上了龍袍也不是太子,誰都不是傻子啊。但是白玉蘭的關心讓她心裡暖暖的,這個女人,一直在努力爲她提供着她能給的最好的一切。

“白姨,我就是您一小跟班兒,我要是豔壓全場了您怎麼辦啊。”方晏眨眨眼睛,笑嘻嘻的道。

開車的是徐氏的司機,之前也見過幾次,彼此都不陌生,他從後視鏡裡看了看,笑着說:“白小姐這是要培養接班人嗎?方小姐年紀小小已經很漂亮啦。”

“您說笑啦,我們晏晏吃不了這碗飯的,還是長大了好好嫁人的好。”白玉蘭也笑着,可是意思卻十分明白。

司機心中嘆息,也不多說,轉而說起了今天的宴會:“今天好多人來的,白小姐可以多交些朋友。”

“借您吉言,咱們可不就是靠朋友照顧嘛。”白玉蘭也笑着回答,好像想起什麼,又叮囑方晏:“等下一定要照顧好自己,阿姨不會有事,記住了?”

方晏點頭。然而在夢巴黎門口,在徐江挽着白玉蘭進入宴會廳的時候,她還是有點無所適從,不知道該去哪裡。

“方小姐?”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帶着些不確定。

方晏回頭一看,是有過兩面之緣的孟離,可是他的身後並沒有汽車,而他也只穿着襯衫和馬甲,並沒有穿外套,似乎是從裡面出來的。

“你怎麼在這裡的?”這個聲音更熟悉些,是小山,“呀,你穿洋裝還挺好看的嘛。”

總算遇到了熟人,好吧半熟也比純生強些,方晏向孟離行了個禮,這纔對小山說:“我跟我阿姨一起來的,她進去了,我……”

“那你跟我來。”小山看了孟離一眼,見他沒反對,便引着方晏往裡走,“今天夫人小姐的來了不少,你看你是去她們那邊等還是找個地方休息?”

方晏擺擺手:“我算哪門子大小姐,你們那些幫忙的幹活的在哪帶我去就是了。”看到小山有些猶豫,她想了想,覺得跟小山也算是熟人了,便小聲說:“你也知道我是誰,你覺得我真擠過去合適嗎?”

小山點點頭,腳下轉了個彎:“那你這邊來,不過你就真的不想過去嗎?”

“人貴有自知之明。”方晏苦笑,“我不覺得那是我該去的地方。”

小山也不再多說什麼,帶着她順着走廊走了一段距離,經過兩扇十分氣派的大門後推門進了一個很大的房間,裡面有些人來來往往,但是顯然他們都是工作人員,在爲之後的宴會做着準備。看到他們進來,有的人跟小山打着招呼,這個“山爺”那個“山爺”的,似乎頗爲恭敬,而對小山身後的方晏,不少人也投來好奇的目光。

小山也不阻止,隨意的應一聲,指着房間裡的沙發對方晏說:“你可以在這兒坐會兒等着,要是要吃的喝的跟他們說就行,反正多得很。嗯,也就這些吧,你要是擔心,他們經常會有人進來,你可以問問他們宴席什麼時候結束。”

小山的安排已經很是照顧方晏了,她剛要道謝,門又開了,一身西裝的杜凡走了進來,身後除了羅剛,還有兩個西裝筆挺的中年人,看着就像小老闆或者經理什麼的,一邊走着,一邊在商談着什麼。方晏本是隨意一張望,看見杜凡,不知怎麼的,就覺得這樣正裝出現的他似乎特別不同。但是杜凡顯然對人的視線非常敏感,馬上就對上了她的眼光。

方晏心一跳,覺得這樣盯着人看實在是太失禮了,連忙扭頭去看小山,嘴裡說着“那多謝你了,這樣就很好,麻煩你了”,她自己沒有留意到,她的聲音有那麼一絲的不自然。

她沒留意到,小山卻發覺了,一邊大模大樣的說着“不客氣不客氣”,一邊賊兮兮的瞅着杜凡,發現杜凡真的露出些笑意之後,擠眉弄眼的和羅剛打着眉眼官司。

杜凡又交代了那兩人幾句,等人都走了才邁步過來。小山極有眼力的招呼:“三爺,方小姐說想找個地方等白小姐,我就帶她這邊來了。”

“嗯,你去吧,阿離找你呢。”杜凡點頭,就讓小山離開。

小山十分不捨,比比劃劃的跟羅剛打了個啞謎才倒退着出去,那怪樣子惹得方晏不厚道的笑了。

“這小子。”杜凡微笑,又往前湊了一步,才上下看了方晏兩眼,很認真的誇獎:“很不錯。不出去可惜了。”可是臉上卻沒怎麼看出可惜的意思。

方晏覺得杜凡的眼光掃過來的時候臉燒得厲害,便微垂了頭:“謝謝三爺,給您和小山添麻煩了。”小山帶她進來,這裡這架勢,明顯這是人家杜凡的地盤啊。

“不出去也好,安心等着,不會很久的。”杜凡溫聲道。

方晏一直不敢看杜凡,眼光便在寬敞的房間裡遊走,大約宴會很快就要開始了,一些冷盤酒水什麼的也被推到了這個房間,等着侍者過來傳菜。視線落在飲料架子上,方晏忽然想起什麼,便多看了兩眼。

杜凡只覺得這個小女孩再怎麼懂事也還是孩子,剛纔一打眼,她一身新裝亭亭玉立,他還覺得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這轉眼就又看上飲料了。他也不在意,只是說:“你要是渴了餓了讓他們幫你取就好,沒關係的。”

方晏點點頭,道:“三爺能不能稍等一下?”

杜凡“嗯”了一聲,看了看錶,時間尚早,再說,今天是徐氏的場子,他只要出現一下就好,如果不是因爲夢巴黎是他的地方,而義父又特別要捧白玉蘭的場,像這種熱鬧他都不湊的。

方晏跟一個穿着白色制服的侍者要了一個乾淨的杯子,找到牛奶壺,先摸了摸溫度,又倒了大半杯牛奶,這才走回杜凡身邊,把杯子遞過去:“喝酒之前喝牛奶會對胃好一點。”

杜凡愣了愣,沒有接杯子,反問:“如果我從來不喝牛奶呢?”

“不會吧,那天在咖啡廳,您進去之後吧檯那裡給您上的咖啡裡明明有加牛奶。”方晏下意識的道。

杜凡看着她有些不相信的表情笑起來,從她手裡接過那杯牛奶,眼睛盯着她的臉一飲而盡,才說:“晏晏真是細心,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