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周時,人祭早已被其他祭祀所慢慢替代,較爲常見的就是使用牛羊等祭牲的祭祀,隨着家畜飼養業的興榮,對於大大小小祭祀活動與日俱增的周國而言,它們是最合適的祭品,早在商時,一次用幾十頭甚至上百頭牛羊就已經是很常見的事了,實際上人祭的產生,也是出現在大批殺俘的時代,但終歸人可以用來奴役,於是逐漸地人祭就趨於減弱,但有時爲了區分祭祀的重要程度,君王仍然會選擇使用人祭,不過此時人祭的祭品挑選也早已不如從前的那麼隨意,就如同祭天和祭后稷有用帝牛和稷牛的區別一樣,帝牛用來祭天,稷牛則祭后稷,祭天地、宗廟的牛角還不一樣,甚至連主持祭祀之人的地位不同,就算祭祀的對象一樣,也要用不同的犧牲來區分,比如天子諸侯需用牛,卿大夫用羊等,而九鼎之重,幾乎能夠動搖國之根本,也無怪乎女大宗伯想出用人來祭祀的辦法,更是選用有周國王子血統的應皇天,先不論假真,就此祭祀的等級而言,已是重中之重,而且在周國建國至今都未曾有過先例,可謂是無可比擬。
自然觀言壓根未料原本應該是冒牌的最後卻被真正的應國王子所代替,得知這一事的他簡直心急如焚,恨不得立刻飛奔到明堂,但最終他意識到現在仍是祭祀之前,不由抓着冒牌王子就問,“他現在被關在哪裡?你一定知道,快點告訴我!”
他突如其來的激動情緒讓冒牌王子一愣,不由吃驚地問他道,“他是誰?難道你跟他認識?”
觀言神情頓時一僵,口氣卻難得又硬又直,不留絲毫迴旋餘地,“不要問那麼多,你只要告訴我他被關在哪裡就可以,我自己去找他。”
冒牌王子見狀,也不再問下去,只是搖頭道,“我覺得不妥。”
“爲何?”
“一來,那裡曾經被我逃出去過一次,因此要麼加強了防範,要麼已經轉移了陣地,況且祭祀在即,大宗伯又豈容祭品再一次有失?”冒牌王子看了看天色又道,“二來,祭祀時辰將至,恐怕我們已來不及趕去救援。”
“你怎麼不早說?”觀言心中大急,脫口而出道。
“我怎麼知道你跟那人熟識?”冒牌王子無辜極了,摸摸頭道。
觀言拼命告誡自己要冷靜,卻始終無法真正使用頭腦,就好像突然間被抽空了一樣不知所措。
“我看現在我們只有設法混入明堂,見機行事,爭取在最後關頭將人救下祭壇。”冒牌王子出主意道。
“衆目睽睽之下,要如何救?”觀言反問。
“這——”冒牌王子頓住了,仔細想一想,的確,衆目睽睽,大家都盯着祭祀現場,主持祭祀的又是女大宗伯本人,很難想象他們能潛入其中救人,不由頭疼地皺眉道,“那該怎麼辦?”
憑空想怎麼也想不出來,觀言只好先面對現實,道,“不管怎麼樣,先混入明堂再說。”
冒牌王子沒什麼意見,反正他也準備去明堂,只不過對於救人一事,他也束手無策,他見觀言轉身就走,忙拉住他道,“先說好,我能幫你就儘量幫,只要不威脅到我的性命和即將到手的自由。”
觀言如何會不明白,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於是點頭道,“我知道了。”說罷,他再度轉身,卻又被冒牌王子一把拉住道,“等等!你不要衝動,你知道要怎麼混入祭祀的隊伍之中嗎?”
面對這個問題,觀言第一次有了足夠的信心,他對冒牌王子道,“當然,無論哪一種祭祀流程我都清楚,即使是周國的,也一樣。”
這麼說的時候,冒牌王子忍不住流露出不知是崇拜還是佩服的表情來,隨後立即道,“既然如此,我們立即行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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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壇就設在明堂外和長橋之間那極爲寬闊之地,一池金芒自下而上釋放着華光,將祭壇妝點得愈發聖潔無暇。
熟悉祭祀如觀言,也是頭一次見識周國如此大祭的場面,他曾無數次嚮往能夠親眼目睹一次周國最大型的祭祀,沒想到機會來得如此突然,可偏偏此刻的他壓根無暇仔細觀摩和學習,反而身在其中,要說他是如何混進去的,倒也不難,凡是大型祭祀都需要陳列出比尋常祭祀多一倍的玉鎮、大寶器等物,除此之外,還有掌盛器的鬱人,掌酒的鬯人,掌各種尊彝的人等等,數不勝數,越是嚴謹的祭祀,系統便越是龐大和複雜,分工也極爲詳細,每個人都專注於自己所負責之物,井然有序,因此臨時替換掉一兩個人根本無法察覺,而且因爲人數極衆的緣故,這些執掌器物的人也不需要個個都是巫師,而是被臨時調用的內豎們居多,至於專門的巫師則都被一一分配到重要的流程中去,以免祭祀過程中出什麼差錯。
而那些玉鎮、大寶器、器具等物皆由指定的人跟隨祭祀的隊伍緩行至指定的位置,有些早已提前安置好,有些必須現場擺放,更有些需要不時將之遞上或撤下,這些觀言早已熟得不能再熟,但因爲最後一種風險太大,極有可能被在場的女大宗伯認出來,觀言不得不選擇了第二種,這樣至少能有一次機會接近應皇天,然後再見機行事。
而冒牌王子只幫他到這一步,因爲他壓根不敢接近祭壇一步,之後他就讓觀言聽天由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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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什麼祭祀,祭品總是最先準備的,若是人祭的情況下,也一樣需要備牲,因爲在祭祀的最後,是需要將鬼神享用過的肉食賜予同宗食用的,商時曾有直接用人制祭的記載,那其實是一件異常殘忍之事,是指將人的心臟或肝臟活生生取出來放在火上炙烤之舉,在鬼神享用過後,商帝還逼迫臣子們享用,但到了周朝,仁慈的武王又豈能容忍如此殘暴的行爲,因而早下令改用牛代替,並且將祭心或祭肝改爲祭肺。
另外,人祭本來也有三種方式,第一種就是伐祭,以戈砍其頭,或被揪住頭髮砍其頭,二是烄,便是將人縛綁於火堆上燒死,這種祭祀常用於祭天或求雨之時,三則是剁,一般針對的是奴隸,到了周時,第三種也如同先前一樣,因爲太過殘暴而去除,只剩下前兩種,又因祭九鼎幾乎等同於祭天,因而此次行祭的祭品將會被綁在木樁之上活活燒死。
一想到這裡,觀言就不免覺得心慌意亂,尤其是當他終於見到應皇天之後,一顆心就更加驚惶不定,表面上,作爲祭品出現的應皇天穿戴着與王子身份相符的衣飾,束着純玉裝飾的發冠,將那張輪廓完美五官深邃的臉完全顯露了出來,就好像盛裝出席,但實際上,這看起來像是最後的恩賜和榮耀,然而這麼一比較,他從前的衣着簡直可以用“樸素”二字來形容,以至於原本就耀目得猶如天邊的星辰的他此時彷彿被一抹華光所籠罩,顯得神聖無比,可相對的,又泛着隱約的悽麗,恐怕是因他即將被燒死的緣故而產生的一種預感,又或是因他那無動於衷的神情,連他沉穩的步調中都彷彿混合着一絲火光那般,讓人不免心有餘悸。
他雙手攏在袖中,一步一頓,伴隨着嫋嫋樂聲,緩慢行走在祭祀的隊伍之中,又像是被簇擁着而來,其餘人皆踏着觀言最爲熟悉的巫儺之步,顯得整齊而又虔誠,唯有他,自始至終都垂着眸,看似虔誠,卻更像是無所欲求,無所畏懼。
觀言在看到他的一瞬間就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不告而別之後的再次見面,他從未預見過會是如此情形,明明他應該待在重樓裡養尊處優,悠閒度日,卻偏偏將要面臨如此死劫,到底該怎麼救他,觀言毫無把握,現在的他雖然與應皇天只有一罈相隔,可卻沒有把握能夠順利救下他,無力感再度升起,但他早已在心中打定主意,無論有多困難,只要一旦開始點火,他就衝上祭壇,只要有一絲可能,他也要拼着性命把應皇天從那上面救下來。
應皇天面對着他一步一步走上祭壇,觀言一直盯着他,可他被埋沒在人羣中,就算應皇天看過來估計也找不到他,更何況應皇天一直沒有擡眸,而且祭壇相當大,十字形的木樁幾乎是在居中的位置,就見應皇天踩着臺階朝着木樁一步一步走上去,最終再緩緩轉過身去,然後背對着他,隨行的兩名巫官拾起早已準備好的繩子,將他牢牢縛綁於木樁之上,木樁下面早已堆滿了薪柴,時值深秋,天乾物燥,一觸即發。
其後,由女大宗伯引厲王踏上祭壇,當降神之樂奏響,祭祀正式開始。
被縛綁在木樁上的人一動不動,任時間流逝,而觀言不知爲何看着他的背影總覺得心臟一陣又一陣地緊縮,莫名的覺得疼,有一種不明所以的怨憤夾雜着不捨的情緒自心底升起,雖說本來被祭的人是那個冒牌的王子,可身份畢竟還是應皇天,他不明白爲何他的身世會如此坎坷,應國明明是他的出生之地,竟也沒有人肯阻止將他送來周國當祭品這件事,他的母親更是對他不聞不問,而楚王爲何又能同意?天下之大,竟似是沒有他的容身之處,這纔是觀言此時此刻爲他感到難過和不值的地方。
在這一刻,過去的往事不可遏制地一幕一幕浮現在觀言的腦海之中,從與應皇天相識那一天,自己誤以爲他是一位極難伺候又會刁難人的公子起,到之後慢慢深入瞭解他而交出一顆真心後的自己,應皇天這個人,早已值得自己爲他付出性命,而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