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戊世宗爲鄭玄舉辦的盛大宴會結束後,微有醉意的古鉉崢被侍女扶進了皇帝賞給她的帳中。就在她想要休息的時候,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古鉉崢盯着他的臉,深邃明亮的眼,黑色的瞳仁中滿是探究,卻又似在閃着光亮,那是智慧的光亮。好看的鼻子,棱角分明的薄脣,在燈火的映照下,放出溫柔皎潔的光暈,充滿着誘惑。想到誘惑,古鉉崢疑惑了,她真的像是在哪裡見過他。輕咬着嘴脣,她眯着眼打量着他,那姿勢,那神態極盡妖嬈,就連她臉上閃着寒光的面具也彷彿要融化了似的。
顏陵立在那裡,一縷長髮,輕拂在前額,隨風舞動,整個人散發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氣質,就似透明的水晶,每一點都熠熠放着光芒。
古鉉崢呵呵笑着,她想起他是誰了,那個喝了毒泉水的人,他醒着時和昏迷時還真是不太一樣,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是戊國四皇子,身份的確不一般。
“殿下,這麼晚了找我有什麼事嗎?”所謂無事不登三寶殿,看他的神情也知道來者不善。
顏陵無意識地皺着眉頭,她的笑聲就似一陣風席捲了他的心,也迷惑了他的心智,那種感覺讓他有些不知所措,而他只知道他討厭那種感覺。
“公子神機妙算,不知能否猜出我來此的目的!”顏陵有意放慢語氣,嘴角含着若有似無的笑意,古鉉崢感覺到卻只有刺骨的寒意。
“殿下難道不知,這天下最難猜的就是人心嗎?”戴着面具的她,只有微翹的嘴角才能泄露一絲絲她嘲諷的神態。這讓顏陵不由火大,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道:“摘下面具,我要看看你的真面目!”
“在大帳中,殿下不是已經看過了嗎?”
“據我所知,這天下還有一門功夫叫做‘易容’!”
看着他急迫的表情,古鉉崢還真想繼續和他鬥下去,只是頭昏昏沉沉地,極度想睡覺,便不耐煩地摘下面具,將可怖的臉呈現在他面前。
倒沒想到他會這麼幹脆,顏陵反而愣住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他抖着手,摸向那些驚心的疤痕,觸手的感覺不是面膠,實實在在皮膚的質感,不甘心地揪起一點,想找到粘貼的痕跡,卻見到古鉉崢疼痛的表情,連忙鬆手。怔怔地盯着他出神,像是被什麼蠱惑了一樣,他伸出手遮住他被毀的半張臉,想要看看原來的他,他卻撇過頭,迅速戴上了面具,再見到的他,眼底有淚水劃過。他以爲自己的舉動刺痛了他,一絲不忍抓住了他的心,他不知所措,等他意識到什麼之前,“對不起”三個字早已逸出了口,他們都驚住了。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對他心軟,她不知道他一個高高在上的皇子爲什麼會向一個敵友未辨的臣子道歉。
氣氛一時有些尷尬,顏陵輕咳了聲,問出心底的疑惑:“你說你是金州人士,那你豈不是華國人,爲什麼卻要幫助我們戊國?”
偷偷在心底笑了聲,古鉉崢將自己早早準備好的答案說出,那是準備在大殿上回答戊世宗的,只是他沒有問,沒想到,倒是這個四皇子問出了口。
“一,並不是住在金州就是華國人;二,我的全部心力都用在兵法研究上,所求不過是有一日能有機會施展,以證明自己的才能,可是,你也看到了,我這副尊容,他們根本不給我一點機會。這次來你們這我也只是來碰碰運氣而已,所幸運氣還不壞。”
顏陵嘴角噙着一抹譏諷的笑意,仔細地盯着她,一眨不眨。古鉉崢感到一股強烈的壓力,有點喘不過氣來,只是慶幸自己戴了面具,不會由臉色泄露了秘密。
良久,只聽顏陵道:“軍師今晚飲了不少酒,也該是乏了,我就不便多做打擾,只是,我對軍師的才學十分佩服,改天定要討教討教!”
古鉉崢看着顏陵的背影,只覺頭隱隱作痛,這個四皇子真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摸了摸面具,苦笑着想,也虧得臉上的傷是真的,否則還真是兇險,只是那草藥藥效似乎只有一個月,自己得抓緊時間才行,她可不想再受一次那種痛苦。倒頭睡了,她想她是真的有點醉了。
一切的發展,都按着古鉉崢預想的那樣順利,對於華國來說,戊軍就如天降般,一夜之間渡過沂河,攻破金州,岷山……他們根本就來不及做多少抵抗,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只是有一點古鉉崢沒有想到,或者說她根本就沒有想過。
金州,再來到這裡,卻已經是戊國的地盤了。古鉉崢走在因戰火而毀的街道,身後只跟了名隨從。看着街道兩邊破敗的店鋪,無法想象之前的繁華,她緊鎖着眉頭,說不出地對戰爭的厭惡,可是她更厭惡自己,有時明知不該爲,卻又不得不爲之,此時要有人問她後悔嗎,她知道自己的答案不會像先前那樣堅定了,千算萬算,她卻漏算了人的貪婪和殘忍,死後就讓我入地獄來贖罪吧!看着屍橫遍野的金州城,她只聞得刺鼻的腥味直衝腦門,胸悶地出不了氣。騎虎難下的她不能半途而廢,戊世宗那個野心的傢伙,自己會讓他付出代價的。
沉默地向着城外而去,沿途多見貪婪的戊國士兵手抱着搜刮來的戰利品,其中自然也包括年輕漂亮的女子。不是不想阻止,只是無能爲力,習慣於掌控一切的她近來不得不一次次面對無能爲力的困頓。
纔到城門外,便聽到嘈雜的吵鬧聲,古鉉崢重重地哼了聲,想着城裡擄掠光了,又來到城外搶劫了,她不想多管,她也管不過來,救的了一個,救不了全部。
只是一個熟悉的聲音止住了她離去的步伐,她急忙向那跑去,心撲通撲通地跳着,像是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祈禱着是自己聽錯了,那一聲“虎子”就如催命的魔咒緊緊地箍住了她。
是,還是不是!她多麼希望不是,那個躺在血泊中的小小身體是那個會神采飛揚地說着長大了要像爹爹一樣能打大野豬,長大了要娶漂亮姐姐的小虎子嗎?她只覺得眼睛乾澀地刺痛着,爲什麼連小孩子都不放過,爲什麼虎子會在這裡,再睜開眼,她無法忽略血泊中的另一具屍體,是虎子他爹,他們在這裡,那姐姐呢?擡眼看着周圍那些冷眼,冷心,冷肺的戊軍,仇恨的火苗悄然生了根,不忍多停留,轉身悄悄地離開。
沉默地悲哀沒有逃過隱在另一角的那雙眼睛,在見到他時,在讀出他眼裡的悲痛時,他只覺得興奮,也許他能知道他的秘密,顏陵看着離去的鄭玄,轉身吩咐了聲,便也離開了這血腥的場地。他在乎那個小孩,也許可以從那個小孩下手查出他的身份。
只隔了一個沂河,天似乎就不是原來的天了。變得更美,更妖嬈……本來吵雜的軍中大營在這樣的夜晚也是靜謐的。顏陵巡視了一圈,不覺中又來到鄭玄的賬下,這幾天他都呆在帳中不出來,不知在忙些什麼。
那日手下回來報告說,並未查出他的身份。他們將那對父子的屍體送回家後,那家只有一婦人了,那婦人一見丈夫和兒子死了,便瘋了,再問不出什麼,附近也沒有人認識叫鄭玄的人。
顏陵嘆了嘆氣,想鄭玄八成是個假名字。他勸過父皇要小心他,可是父皇卻只說,不用管他是誰,能幫着取了金州、鏖關就是自己人。再提父皇就下令,攻下金州後屠城一日,看那個鄭玄是否來求情,他要是能漠視便可放心,沒有人會見自己的同胞被殺而無動於衷,只能說他也是戊國人。只是,現在,他是沒有爲金州百姓求情,但他有那麼簡單嗎,會不會他的心機太過深沉。那日眼見他爲一個小孩子流淚,本以爲就能查出什麼了,卻什麼也查不出。
掀開帳簾,並未見到鄭玄,顏陵眼裡泛出刺骨的寒意,狐狸要露出尾巴了!深夜裡一個不會武功的軍師會到哪裡去,哼!
夜涼如水,十月的風吹來已有冰冽的冷意。沒及人膝的荒草在冷風中瑟瑟抖動,似乎連雲朵也害怕這冷澀的天,只留下點點星光孤獨地伴着此時一樣孤獨的人。
顏陵找到鄭玄是在營盤不遠處的一座荒丘上,他站在雜草叢中,凝視着黑暗中的靜謐山巒,發着呆。那個背影讓他只覺得淡薄的驚心,卻又美得驚心。本來憤怒狂躁的心在見到他的一瞬間就奇異地平靜了,他想他是別有居心的,卻又害怕他真的別有居心,那樣他們就只能是敵人,說不出原因,他不願與他爲敵。
他站在那裡,他站在那裡。顏陵並不想去打擾他,只遠遠地看着而已,再有兩日就要攻打鏖關了,是敵是友就等那天。
顏陵那夜過後沒有再見到鄭玄,他奉戊世宗的命令回了一趟戊都庫倫。當他接到飛報匆匆趕回來時,一切都變了,戊世宗身受重傷,他只來得及見了最後一面。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他發誓他會讓鄭玄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