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熱了起來,桐安城裡連着好幾日都是大太陽,從玉饌齋裡一踏出門去,頓時全身便被陽光整個攏住了,初時還覺得暖洋洋的,但走不上幾步,身上就會冒出細汗。
凌十三在城北的醬園子已做了小半個月,據紅鯉說,他還頗適應,同老闆和夥計的關係也還都不錯。恰逢清心藥廬也忙得差不多了,這晚,她便約了姚織錦一同去那家百年老店吃飯。姚織錦自然巴不得一聲兒的,叮囑程清泉和盧盛把店裡的生意打理好,自己到樓上換了前兒新做的櫻草色衫子,又重新梳了梳頭,利利落落奔出自家飯館,直奔清心藥廬而去。
彼時,紅鯉站在門口,含羞帶怯地眯着眼睛衝謝天涯微笑,兩人嘴裡不知在說些什麼,畫面瞧上去竟有些溫馨之感。自從入夏那夜隱約探得紅鯉的心意,姚織錦便暗生了撮合的心,只不過一忙起來,便什麼也顧不得,此時見大好機會就在眼前,便促狹地笑着走了過去,猛地往紅鯉身上一撲,大聲嚷嚷道:“說什麼哪?”
“這死妮子,沒輕沒重的,唬死個人咧!”謝天涯不等紅鯉開口便搶先一聲吼了過來,“雖說現在天還沒黑,鬼怪縱是要出來也沒到時候,但人嚇人可嚇死人,要是把紅鯉姑娘嚇出個好歹來,我上哪找這麼好的幫手?”
姚織錦擡頭衝他吐了吐舌頭,壓根兒不接他的茬,徑直問道:“謝大哥,你今年貴庚了?”
“什麼貴……滾蛋!”謝天涯自從成年之後,最恨人問他年齡的事,如今姚織錦驀地提起。他登時火氣就冒了上來,作勢要一拳頭錘過來。
姚織錦伶俐地一閃,躲到紅鯉身後,樂顛顛道:“前兩天我來藥廬裡取藥材,聽見一位大媽問你可有子女,說是要跟你定一門娃娃親。當時我差點沒笑出來!不是我說。你本來年齡就不小了,又生得老相,就真沒想過要早點娶一房媳婦兒?”
謝天涯沒好氣地一瞪眼:“幹啥,你要給我介紹哇?”
“你是我的好大哥。若需要我介紹,我自然是義不容辭,不過在那之前。我也得先探探你的想法啊。也不知,你心裡有沒有什麼可心的人,若有的。又何須我白費功夫?”
“說的啥話……”謝天涯卻突然忸怩起來,抓了抓自己的衣襬,眼睛飛快地朝紅鯉溜了溜,道,“那啥,我歲數也到這兒了,要說沒有一箇中意的姑娘。那是假話,只是……只是我也不知人家心裡咋想啊!你也知道。我這人,錢沒幾個,相貌也是扔進人堆兒裡就找不着了,”
姚織錦看這情形,明白這兩人平日裡朝夕相處,已是互生情愫,只差捅破那層窗戶紙。反正她素來在這兩人面前都是個沒正形兒的,就由她來做一回好人,又有何不可?
想到這裡,她便更加樂呵了:“誰說的?像你這樣的,扔在人堆裡,那才顯眼呢!”
“你個死丫頭今天是皮癢癢了是吧?”謝天涯那蒲扇大小的巴掌又要扇過來。
姚織錦趕忙緊緊抓住紅鯉的袖子,甕聲甕氣道:“依我看,哪裡用得着我介紹?現成就有一個特別好的姑娘在你眼前呢!”話音未落,使勁把紅鯉往前一推,自己跳出去老遠。
紅鯉一個趔趄差點摔在謝天涯身上,轉過頭來恨恨盯着她,臉上紅得像是要噴火:“姚織錦,我看你就是欠揍!”說罷拔腿就衝了過來,拽着姚織錦就往遠處走,看那架勢,簡直像是要把她拖去賣了。
謝天涯好半天沒回過頭來,楞乎乎地盯着兩人離開的方向站了好一會兒,才嘿嘿傻笑了兩聲,抓了抓後腦勺,搖着頭進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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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幹嘛呀,哎,幹嘛?紅鯉姐姐你撒手好不好,一個姑娘家手勁兒還真大,捏得我疼死了!”
姚織錦被紅鯉拽了一路,滿嘴裡求饒,可是那紅衫的姑娘卻只當是沒聽到,除了時不時回頭用眼神將她殺一遍,再不出一聲,只管拉着她死命朝前奔,直到出了竹林巷,才漸漸放滿了腳步,鬆開了她。
姚織錦把自己的胳膊送到嘴邊吹了兩口氣,裝出一副可憐相,直着嗓子嚷道:”你看,你看,都給你捏青了!我可是爲你好,你不領情也就算了,還打我欺負我,看我去三哥哥面前告你一狀!”
紅鯉轉過臉來滿面怒容地指着她的臉:“姚織錦,你可別得了便宜還賣乖,再嘮叨的,小心我剝了你的皮!”
“怎麼了嘛!”姚織錦跺了跺腳,“我是想幫把手而已啊。我冷眼瞧着,你和謝大哥明明就是互相有意,幹嘛還藏着掖着?你瞧瞧謝大哥,他今年就要滿二十七了吧?長得跟四十七似的,現在看着像你爹,過兩年就像你爺爺似的啦,你不擔心哪!”
紅鯉掌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回頭點了一下她的腦袋:“你這張嘴可太缺德了!”
“本來就是,我也沒瞎說啊!”姚織錦理直氣壯道,“我在旁邊瞅着,可替你們着急呢!謝大哥雖然不是什麼大富人家,可是有一手好醫術,人也踏實,你瞧他對我雖然整日罵罵咧咧,一遇上事卻依舊照顧得周到妥帖。我只是一個異姓妹子他尚且如此對待,今後要是哪個姑娘有福氣跟了他,那日子肯定跟裹了蜜一樣甜!眼下你倆既沒有父母之命,也沒有媒妁之言,我若再不推上一把,搞不好,你倆真就錯過了,那太可惜了!”
紅鯉嘆了口氣,放緩聲調道:“我這輩子,也就你這一個好姐妹,算得上是知心的,你替我打算,我自然也很感激。在你面前我沒什麼可隱瞞。只是就算你要從旁相助,也該預先跟我打個招呼纔是。冷不丁來這麼一出……大庭廣衆的,讓我把臉往哪擱?”
“好嘛,這次算我不對。”姚織錦痛快地認錯,“紅鯉姐姐,我瞅着謝大哥實是對你有意。那你。是不是也已經認定了他了?”
“謝大夫這人,長相的確是普通了些,但難得他是個豪氣的人。我日日在清心藥廬,見他對小牛百般照顧。對病人關懷備至,他雖不會武功,在我眼裡。卻真真兒是個仗義疏財的好漢,我也明白他的心意,只是這事兒急不得。我哥哥還沒成親。我一個妹子,怎能趕在頭裡?過些日子,等他也有了着落,再說這事兒也不遲。”紅鯉垂着頭道。
“嚯!”姚織錦一驚一乍地叫起來,“你等得,我謝大哥那張臉可等不得啦!”
“你還說是吧?不許……”紅鯉又羞又臊,終是一拳頭砸了過來。
兩人一頭說一頭笑。不知不覺來到了城北。
“喏,那宅子就是我哥哥做事那個醬園子的所在。”紅鯉說着。朝前指了一指。
順着她指的方向,姚織錦看見一幢二層小樓,旁邊用木頭柵欄圍出一個碩大的園子,裡頭擺着不少醬缸,零星有幾個工人還在園中走動。
“瞧着環境還不錯,三哥哥在這兒做事,一定覺得很順心吧?”她一邊四處張望一邊問道,忽然瞧見凌十三從裡面走出來,正要招手,園中又跑出來一個着桃紅錦衫的妙齡少女,趕到他面前,滿臉堆笑地說了兩句,臨了,又擡手替他體貼地整了整衣裳。凌十三沒有說話,雖有躲避之意,但終究是立在原地,任她將前襟理好。
姚織錦愣在原地,五臟六腑中好像探出一隻小手,在心上狠狠的捏了一下,渾身的熱氣消散,徒留一陣陰冷,順着脊背一路竄到頭頂。
前些日子在暗巷中,臨離開時谷韶言問了她一個問題,那時,她沒有回答。既是不想跟他說,也不太清楚自己究竟怎麼想。但現在她知道,這問題終於有了答案了。
“紅鯉姐姐。”她僵硬地笑了一下,“那姑娘是誰啊?”
紅鯉朝那邊看了看:“前兒有一天下大雨,我來給哥哥送傘,見過她一次。聽說,好像是這醬園老闆的小女兒。”
“如今京城民風都如此開放了嗎?未嫁的女子,都能毫不掩飾地站在路邊給男人理衫子了?”
紅鯉見她臉色不對,左右看了看,乾脆將她拉到一棵大樹後掩住身形:“錦兒,你臉色都發白了,是不是……我以前也曾這樣想過,只是不敢肯定,現在,算是徹底明白了。”
姚織錦苦笑了一下:“紅鯉姐姐,我方纔說過,若自己有了心事,決計也是不瞞你的。從前看見三哥哥的傷我就發慌,他要是不開心,我便也會一陣發悶,自己也不懂是爲什麼,現在看着三哥哥跟那個姑娘在一塊兒,我心裡一堵一堵的,特別難受。”
紅鯉擡手替她理了理額前的亂髮,皺着眉道:“我明白,姑娘家情竇初開,自然見不得這種場面。我這哥哥性子古怪,他心裡在想什麼,從來也不肯告訴我。但打從在谷府我就一直覺得,他對你算是有些特別。若是你和哥哥真能成事,自然是再好不過,只是……”
姚織錦轉過臉來看她。
“只是,你現在是玉饌齋的老闆,得陶爺青眼,在桐安混得風生水起,說不定過不上多少日子,還會大富大貴,而哥哥只是一個給人家做工掙兩個工錢的夥計。他……”
“這也只是一時的罷了,再說,我不相信三哥哥是在乎錢鈔的人。”姚織錦一字一句道。
“錢銀之物,我知道在你和他心裡都算不得重要,只是用來養活自己的‘東西’罷了。但你得清楚,擋在你和他之間的,是另一樣東西,是……是他的胳臂啊!”
姚織錦一怔,登時急了起來:“我又不嫌棄!”
“可是,他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