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着“急救”字樣的車在天琴星中央醫院門口停下來, 醫療艙順着滑軌毫無顛簸地轉進搶救室,數十道透明管像蛛網一樣連接在艙內人蒼白的身體上,血液像是夜裡六點忙碌的車流一樣, 在那些透明管中匆匆來去。
把髒的換出來,把乾淨的換進去。
監測儀器上的各項數值上上下下, 沒能在安全線上穩住超過一秒,“滴滴”的警報提示和紅燈不斷地閃現在屏幕上, 臟器衰竭的危險始終籠罩在搶救室裡。
曼森家的人都坐在搶救室外的一間休息室裡, 一個個都沉着臉, 帶來了一股無形的壓力。
相較於眉頭緊鎖一臉緊張的醫生護士, 無聲無息躺在艙內的人面容反倒算得上安詳, 好像對自己的危險處境一無所知。
喬治·曼森確實對自己的瀕死處境一無所知, 他正走在一條長長的隧道里,隧道里漆黑一片,遙遠的前方卻有晃眼的光亮,吸引着他一直不停地朝前。
但隧道里的陷阱實在太多。
有時走着走着, 他就會突然跌進一段夢境裡, 像是要在人生的最後一段時間裡,把從小到大的人和事都回顧一遍。
這一次, 他夢到了小時候的自己。
可能是5歲?又或者是7歲?總之不算太大。
那應該是一次聚餐,那時候每年都有會那麼幾天,曼森家會邀請所有有商業往來的夥伴一起聚餐度假。那其中有些人是固定的,還有一些今年來了,明年就不在了。
天氣好的話, 他們會有各種消遣。但喬治·曼森夢見的那一次天氣應該不好, 所以他們只是在屋子裡享用下午茶。
大人們的下午茶,他一個小鬼是沒資格參與的, 但他的哥哥們有資格。
畢竟他最大的哥哥比他大了整整30歲,很早就開始參與集團事務了。不過也許是因爲他年紀最小的關係,曼森夫婦更偏愛他一點。
他那時候還是有一顆好好表現的心的,所以最初他打算呆在書房裡裝模作樣地用功,但架不住總被窗外花園裡的其他小鬼引誘,於是沒堅持幾分鐘,就滾下了樓,直奔後花園。
花園裡有他熟悉的喬、格倫、趙擇木等等,這幾家是曼森家聚會的常客,幾乎每年都在。喬他們家家大業大,根基深,格倫家勢頭正猛,趙家雖然在這裡面算新起來的,但是抱緊了曼森家腿,算是不錯的幫手……
當然,這些不是喬治·曼森他們那些小鬼會考慮的,他們玩鬧起來,只管熟不熟。對他來說,喬和趙擇木都是朋友,格倫總跟他打架,但打完就忘,腦子不好。
那天在花園裡,帶頭搞事的依然是格倫那個傻逼。喬治·曼森被慫恿上了一棵樹,去摘頂頭那個漂亮的孔雀果。結果格倫不知道從哪個洞裡引出一條蛇,用鉤子鉤着讓它順着樹幹往上游。
喬治·曼森剛夠到孔雀果,就被樹下的驚叫嚇飛了魂,身體一歪就朝樹下栽。
好在那樹並不高,周圍一圈墊着的又都是軟泥。他落地是被喬撈了一把,兩個小鬼摔成了一團。喬是個咋呼衝動的性格,爬起來擼着袖子就跟格倫幹了一架。而趙擇木比他們大兩歲,要沉穩一些。他一把揪住那隻蛇的七寸,走到花園牆根邊,用石頭狠鑿了兩下,把它重新埋進了土裡。
他甩了一下手上的血,轉頭看向喬治·曼森,道:“好了,蛇沒了。”
儘管那蛇其實很小,那個品種也無毒,但當時的喬治·曼森還是被趙擇木狠狠震撼了一把。然後一轉身,又被替他打架打得鼻血長流的喬感動了一把,順便給同樣鼻血長流的格倫補了一拳頭。
最後,他們這羣一臉血的小鬼還是被兩個路過的大人帶去清洗了一番,還順帶一本正經地勸了架。
那是一對很亮眼的中年夫婦,男才女貌,帶着一股書卷氣,一點兒也不像商人。
但他們確實是曼森家那幾年的座上賓,據說非常富有,勢頭都要超過格倫家了,只不過那對夫婦性格內斂溫和,不如格倫家存在感強烈。
作爲小鬼,喬治·曼森對他們知之甚少,比起家財事業,他對那對夫婦的笑容印象更深一點。
哪怕這麼多年過去,夢裡那對夫婦的長相模糊不清,他也始終記得那位女士笑起來眼睛彎着,眼角有一枚很小的痣,顯得漂亮又溫和,一點兒也看不出年紀。
只很遺憾,後來他再也沒在聚會上見過那兩位了。
也許是不熱衷於聚會,也許曇花一現後就落寞潦倒了。
……
他不知道爲什麼會夢見這些久遠的片段,但是這麼一想,他的人生還真是有許多細小的遺憾。
比如那個手指很白,在海里拉住他的人……
比如這對眼睛很漂亮,笑容溫和的夫婦……
他至今也不知道他們姓甚名誰。
“滴——”
“腎臟衰竭——”
監測儀器的電子音再次響起了急促的提示。
護士們顯得有點兒焦急,幾位醫生的臉色也很難看。
“再試一下。”
“來!”
……
南十字律所這幾天的氛圍有點兒詭異,燕綏之和顧晏各要分擔一半的鍋,起因還是那個煩人的“實習生初期考覈”。
燕綏之被顧晏拽去亞巴島的時候,菲茲他們就提醒過,實習生初期考覈已經安排好了,如果燕綏之這時候跟着出差,就一定會錯過。畢竟這種考覈除了考慮實習生的準備情況,更多要考慮參與大律師的時間。
總而言之,燕綏之錯過了。
爭論點就在於,他需不需要在回來之後重新補一輪考覈。
主要負責這次初期考覈的,是洛克的老師霍布斯,也許是共同競爭“一級律師”榮譽的關係,這個老傢伙行事作風有點兒針對顧晏。如果是別人帶的實習生,可能打打馬虎眼就過去了,但是顧晏帶的,他就格外較真。
“我們可以再費一番精力,找幾位朋友幫忙,設計一個小而精緻的案子,讓你能有一次展現自我能力的機會。”霍布斯一臉肅正的時候,顯得特別不近人情,跟顧晏的那種冷感不一樣,是一種精明又難對付的感覺。
同時在場的還有洛克、菲莉達、安娜他們其他幾個實習生,儘管霍布斯這話是對着燕綏之說的,目光也只盯着他,但其他幾人尤其是洛克,都嚇得大氣不敢喘。
反倒是燕綏之,一臉放鬆自在。他心說“形容案子居然還要用小而精緻這種詞,你這思想恐怕也很有問題”,嘴上卻道:“爲了我一個人浪費人力物力,太麻煩了,愧不敢當。”
“這沒什麼,否則對你來說也很不公平。”霍布斯道,“雖然是考覈,但本質上依然是在鍛鍊你們,你們來南十字實習,爲的就是這樣的機會。”
事實上,之前討論燕綏之缺席初期考覈這件事的時候,菲茲就把酒城那次保釋的聽審視頻給幾位打分的大律師看了,一起觀看的還有其他實習生。
視頻放完,洛克他們還張着嘴。
原本不贊同缺席的大律師們默默給了自己一巴掌,閉嘴驚豔,當場就在燕綏之的考覈表上打了分。
當然,所裡有規定,初期考覈有意外情況的,滿分最多60,也就是頂多給到及格線。除此以外那幾位大律師一分沒扣,一水兒給了60滿分。
除了霍布斯。
這位以較真出名的大律師彷彿是瞎的,看完視頻轉頭就不認了。
“保釋只是一個極小的環節,會保釋就是大律師啦?連交叉詢問都沒有算庭審?”霍布斯是這樣反駁的。
總之,他依然聲稱燕綏之缺少鍛鍊機會。
“如果你堅持不願意補考……”霍布斯話鋒一轉。
好像他前面鋪墊了那麼久,並不是真的要耗時耗力地給燕綏之補一個機會,而是就爲了這個轉折。
“那麼很遺憾,我無法說服我自己給你過高的成績。”霍布斯說着,皺着眉搖了一下頭,在燕綏之的考覈表上評審組長那一欄,打了個0分。
所有實習生:“……”
洛克他們紛紛轉頭看向燕綏之,討論室裡一時間氣氛沉重,活像在給他上墳。
菲莉達發現燕綏之依然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還以爲他不明白風險,用極小的聲音提醒道:“組長佔的比例比其他大律師高,唯一能跟他抗衡的只有自己的老師,然而你的老師是顧律師,就我所知,顧律師從來沒有給過70以上的成績,尤其對自己人。你現在的情況,除非顧律師這輩子頭一次破例,給你打90,不然救不回來。”
洛克他們趁着霍布斯沒看見,一臉沉痛,瘋狂點頭,給燕綏之強調事情嚴重性。
“我給你分析了一下。”菲莉達道,“你要麼跟他道歉,讓他再給你一個機會,要麼你得去磨一磨顧律師。我覺得吧……好像還是前者難度低一點點,後者可能是地獄級的,不灌兩公斤迷魂湯都不管用。”
洛克想了想道,“我老師的話……可能也得灌一公斤吧。”
衆人:“……”
霍布斯去旁邊的小玻璃間續了半杯咖啡,回來就撐着桌面,緩緩喝了一口咖啡,衝燕綏之道:“你對我給的考覈成績有什麼想法?我覺得十分合理。”
“……”
我那一級律師勳章的盒子蓋要壓不住了老頭子。
燕綏之禮貌地笑了笑,正要張口,霍布斯又意猶未盡地來了一句,“你現在逃避考覈放棄鍛鍊機會,以後誰能給你打包票站上法庭不丟臉?”
“我。”
一個低沉好聽的聲音在討論室門邊響起,剛好接了霍布斯的話。
一干實習生呆兮兮地轉頭看過去,就見他們口中“地獄級”的顧律師正站在門口,一臉冷淡地衝霍布斯道:“他的考覈成績我剛纔提交了,所有大律師包括你我在內,覈算下來的最終成績是68,可以算合格。”
菲莉達他們小小驚呼了一聲,“我的媽68?那得打多少分才能拉到這個結果?”
洛克抹了把臉,“別算了,100。”
衆人:“……”
燕綏之:“???”
這位同學今天吃錯藥了,薄荷精變薄荷糖了?
霍布斯臉色有點掛不住。他認爲自己是知道顧晏的脾氣的,一般不插手這些事情。依照他的想法,殺一殺這個實習生的銳氣,然後安排一場單獨的補考,案子沒之前那麼複雜,發揮餘地不多,他再動員一番,那結果恐怕不會多好看。而且是有理有據的不好看,這樣還能連帶着影響一下顧晏。
他萬萬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
“我的實習生還有事,我先把他帶走了。”顧晏說着,衝燕綏之偏了一下頭,示意他可以從討論室裡出來了。
剛剛還護完短,這會兒對着實習生,他依然一臉冷淡,好像那個100分根本不是他打的似的。
衆人一臉懵逼,完全反應不過來。
燕綏之衝霍布斯微笑着點了點頭,出門跟着顧晏回到了辦公室。
他本以爲所謂的有事只是顧晏隨口拎出來的藉口,沒想到剛進門,顧晏就真的扔給他一件正事。
“什麼東西?”燕綏之一愣。
“委託函。”顧晏道。
這答案讓燕綏之更疑惑了,委託函要找也找你這種大律師,給我幹什麼?他忍不住低頭翻看了一下。
還真是一封委託函,來自於法律援助中心,專門負責幫嫌疑人安排律師的機構。
之前約書亞·達勒的案子,就是由他們派給顧晏的,至於這次……
燕綏之掃了一眼委託函上的律師名,居然不是顧晏,是阮野。
“……”真不是印錯了?
而當事人的名字對燕綏之來說則很眼熟,叫陳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