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燕綏之第一次主動親近。
之前他明明主動做過更親密的動作, 每次都撓得人心癢,卻沒有一次是這樣的——
什麼都沒說,卻莫名讓人有些難過。
顧晏愣了一下, 低聲說:“本來不想讓你看見那些。”
“沒什麼。”燕綏之的聲音抵在他的肩窩裡,有些悶, 卻依然夾着一絲常有的輕微笑意:“沒關係,一個案子而已, 不是什麼大事。我只是看你好看, 突然想耍個流氓。”
顧晏收緊了手臂。他的懷抱跟他平日裡流露出來的性格一點兒也不一樣, 溫暖的體溫毫無道理地將人裹進去, 氣息一點點地侵入鼻息。
燕綏之在水中沖洗良久的手指就這麼重新有了暖意, 從指尖到手掌再順着血管充盈到了心臟裡, 像是潮水上涌填滿了胸腔。
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那間閣樓裡,顧晏聲音低啞地對他說,爆炸案之後總會夢見他還活着。
再上一次, 是顧晏倚着門, 擡眼看着樓梯上的他,沉聲說晚安。
再往前, 是別墅一樓的廚房裡,顧晏垂眸看着他,偏頭吻在他嘴角。
然後就是一段漫長的空檔,長到具體有多少年,他都快記不清了……
這種胸腔飽脹而痠軟的感覺, 總讓人產生一種要說點什麼的衝動。
燕綏之下巴壓在顧晏的肩膀上, 目光掩在眼睫的陰影裡,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上。安靜了好一會兒, 忽然低聲開口:“顧晏……”
“嗯?”
“當初爲什麼選我做直系老師?”
“因爲之前聽過的你的講座。”顧晏頓了一下,又道:“而且……很早之前我在赫蘭星見過你。”
“有多早?”燕綏之的語氣有微微的訝異。
“八九歲的時候,在一所孤兒院裡。”顧晏說。
那時候每逢週末,他那位法官外祖父都會帶着他去孤兒院。那裡大多數孩子的遭遇跟他相像,父母都是軍人,某場戰役中過世。不同的是,他有外祖父,他們沒有。
他不知道外祖父定時帶他去孤兒院的初衷是什麼,也許是希望他永遠不要忘記苦難,也許是希望他受到感染做個善良的人。外祖父不是個熱衷言詞和談心的人,從來沒有跟他說過。
不過他後來形成的性格,又確實跟這段經歷脫不開關係。
他碰見燕綏之的那次是一個冬日的午後,那天太陽出奇得好,在孤兒院的草坪上投落下大片明亮的光。這比什麼人工溫控都舒服,所以很多孩子在草坪、鞦韆和遊樂器材上玩鬧,曬着太陽。
外祖父帶着捐贈的物資去找負責人,留他在草坪上。
“怎麼不帶着你一起去?”燕綏之問。
顧晏淡聲說:“誰知道呢,也許指望他回來的時候,能看到我跟其他人玩在一起滾成一團。”
燕綏之笑了一聲,依然有些懶,“那你如他所願了麼?”
“沒有,我找了一個邊角的長椅,坐着等他。”
那張長椅面朝着那片熱鬧的草坪,轉頭就能看見院長所在的辦公大樓,既不會太過無聊,又能及時看到出來的外祖父,是小時候的顧晏能找到的最佳位置。
他在長椅上呆了沒一會兒,就看見一個身影從辦公大樓裡出來了。
他轉頭看過去,卻發現那不是外祖父,而是一個年輕人。
非常年輕,可能剛滿二十。
對方穿着很講究,顯得身材修長高挑,從臺階上下來的時候,大衣衣襬被微風微微掀起,年紀輕輕,卻有了風度翩翩的味道。
那人從樓裡出來後,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草坪旁站了一會兒,看着那些玩鬧的孩子們。
陽光落在他的臉上,照得他皮膚很白,眼珠像蒙了一層清透的玻璃,反着亮光。
他很溫和,卻不怎麼開心。
這是那時候的顧晏看着他,得出的結論。
沒過片刻,年輕人就注意到了獨自坐在一旁的顧晏。他不緊不慢地走了過來,微微彎腰問他:“怎麼一個人呆着,跟人鬧彆扭了?”
他以爲顧晏也是孤兒院裡的一員,不知因爲什麼沒能參與到衆人的玩鬧中去。
“我等人。”那時候的顧晏這麼回答說。
“等誰?”
“外祖父。”
年輕人點了點頭,這才知道是自己弄錯了。
說話間,草坪上負責照看孩子們的阿姨注意到了年輕人,走過來跟他打了一聲招呼。
“那你等吧,我走了。”年輕人懶懶地衝顧晏擺了擺手,走開去跟阿姨說話。
跟別人說話的時候,年輕人會帶上笑,顯得更溫和一些。
“我零星聽見了幾句,知道你是去捐錢的,也不是第一次去。”顧晏頓了片刻,又道,“不過我只碰見過你一次。”
燕綏之聽完有那麼一會兒沒說話,半晌才輕輕地“啊”了一聲,說:“有點印象。不過後來再沒碰見過我也正常,我很少週末去,因爲週末總會碰見很多人。那次也只是因爲潛水俱樂部的安排臨時有變動,纔會在週末去赫蘭星轉轉。”
聽到潛水俱樂部,顧晏想起他曾經說過的話,“那時候經常潛水?”
燕綏之“嗯”了一聲。不知爲什麼,提到這個話題,他又安靜了一些。顧晏能敏銳地覺察到他的情緒又落了下來,好一會兒後,他纔回憶似地低聲說:“不是那時候,很早就開始潛了,15歲左右吧,一度很沉迷,覺得這項運動真是太奇妙了。”
“15歲?”顧晏問道。
直覺告訴他,燕綏之正在一點點地嘗試着,把心裡的事情掏給他。
“嗯。那時候我父母剛去世……”燕綏之聲音很淡,就像是在說什麼稀鬆平常的事情,又或者過去太多年了,他早就沒那麼深重的感觸了,“我跟你說過麼?我母親有赫蘭星那一代人常會有的病,基因上的問題,也遺傳給了我。不過我沒她那麼嚴重。那年她狀態很不好……你也許知道,得了那種病的壽命差不多也就是那時候了。醫院下過很多次通知單,讓我父親在基因手術和好好陪她之間二選一。結果顯而易見,我父親做了基因源。”
那時候做基因手術,尤其是這種治病方向的手術,需要健康的基因源。一般人爲了避免更多意外,都會選擇身邊親近的人。
“最終上手術檯的其實還包括我。”燕綏之說,“那種手術風險很大,包括提供基因源的人在內。”
他看着窗外的眼睛輕輕眨了一下,道:“我僥倖成功了,他們沒有。”
人總是不樂意相信自己不想接受的事情,總會去懷疑那背後是不是有些什麼。15歲的燕綏之雖然被保護得很好,卻依然會產生一些陰謀論。
“我的父母並不是在手術檯上閉眼的……拖了幾天。”燕綏之說,“我那時候懷疑手術有問題,懷疑醫生不懷好意,懷疑護士粗心,懷疑所有參與那場手術的人。但我父母很排斥那種想法,最後的那幾天,他們一直在強調手術風險難以避免,不希望我鑽牛角尖。”
那幾乎構成了父母的全部遺言,希望他不要把人生耗費在這件事上,不要止步不前,不要被拖進泥水中,不要因此滿懷疑慮。希望他依然能公正地看待別人,善意地接受別人,能過一場長久的,偶爾摻雜着驚喜的,普通卻又幸福的人生。
這和那段生日祝福一樣,幾乎成了燕綏之後來十數年的魔障。
“遺言總不能不聽,畢竟那是他們最後留給我的了。”燕綏之說,“所以那一年我給自己找了很多事情來做,以免閒着,因爲一旦閒下來,我就會冒出很多想法,一些不太美好的、陰暗的想法,跟他們希望的背道而馳。”
現在想來,他甚至有點記不清那一年都忙了些什麼,因爲不管做什麼,心裡都好像一片空茫的毫無迴音的荒野,心臟跳起來碰不到頂,落下來沒有聲響。
他有時候走着路會毫無來由地停下來,盯着路邊的某一處出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也不知道轉頭會回到哪裡。
他有很多錢,有漫長的揮霍不完的時間,就是沒有家。
“那時候覺得唯一能讓心跳兩下的就是潛水了。”燕綏之說,“深壓之下吸進氧氣的時候,會有種胸腔被灌滿的感覺……”
那種飽脹得幾近痠軟的感覺,總會給人一種錯覺——好像挺滿足的,也好像不那麼空蕩蕩的了。
那時候,他總是穿着潛水衣,坐在潛水船二層的邊緣,頭髮溼漉漉地滴着水,他撐着兩手,眯着眼睛看着望不到頭的海,還有躍動的有些刺眼的陽光。
旁邊有教練嘮嘮叨叨的說話,他當成毫無意義的背景音,一邊聽着,一邊出神。
在略微休息一下後,再扎進更爲曠寂的海里。
等着氧氣一下,一下地填進心臟。
這種滋味對十來歲的少年燕綏之來說,大概比世上任何一種毒·品的魅力都大,太容易上癮了。
直到後來碰到曼森小少爺的事故,在水□□驗了一把缺氧的感覺,他又突然覺得……這事真沒意思。
“這樣看來我也算挺不錯的了,沒有十來歲就走歪路,還努力把路線扭正,嘗試過不少事情,如果他們還在的話,大概會拽着我誇得天花亂墜。”燕綏之想了想,笑了一下,“我母親說話總是很誇張,我父親是個沒脾氣的,大概只會在旁邊點頭說‘你媽說的對’……”
他說着,兀自回味了一下,又道:“有點可惜,我聽不到。”
無論做了什麼,不管大事小事,哪怕只是路邊碰見的一個趣聞,他都無人可說。
時間久了,就慢慢習慣不跟人提了。
他空落落了數十年,終於碰到顧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