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看到過這份報道。”顧晏突然說。
喬沒反應過來, 一邊隨機點開新的,一邊頭也不擡道:“正常啊,不是說過麼, 這份當年剛發就被刪了,估計也沒幾個人看見。更何況你找資料寫分析報告已經是很多年之後了, 上哪兒看去。”
這份報道當年存活的時間可能不足幾秒,沒人看到, 也再沒人提。
所以顧晏在查到舊案的時候, 看到的只有最平直的判決書, 紛雜的輿論, 以及各種報道中燕綏之說過的一些話。
比如有記者問他爲什麼要堅持無罪時, 他只丟了幾個字:爲什麼不?拿錢辦事。
還有其他一些直白又尖銳的言論, 也正是這類的回答,讓他在那段時間裡處在風口浪尖,罵聲不斷。
那些回答會讓人產生一種錯覺,好像他後來的溫和優雅, 包括引導學生時說的話, 都是經過包裹的。
這就像是一段筆直樹幹裡突然橫生的雜枝,突兀卻又真實地存在着, 全然有別於他後來給人的印象。
但不得不承認,這兩種形象,至少有一個是更接近他的本質。
當年輿論裡罵他的人只看到了一面。
後來全然忘記那件舊案,一心誇讚他的人又只看到了另一面。
“你把這些都發過來吧。”顧晏說。
喬沒有覺察到他情緒的微妙變化,或者說他壓得太好。
“現在就要?好啊, 你等下, 我這就給你發過去。”
喬的智能機展開了太多界面,他匆匆從堆積如山的資料堆裡掙扎出來, 又調出信息界面,劃拉了幾下,在其中一個人名上點擊了發送。
剛點完,喬少爺就愣了一下。
他看着顯示正在發送的界面,大腦有一瞬間的空白,然後手忙腳亂地戳着屏幕,差點兒把智能機給擼下來扔掉。
這麼大的動靜實在很難忽略。
顧晏從那份舊報道的照片上移開目光,蹙眉看向他:“你在幹什麼?”
喬原地呆立半晌,然後“啪”地雙手捧住臉,張着嘴無聲驚叫,活像是從那張名畫《吶喊》裡跑出來的。
“我……我幹了件蠢事……你別罵我……”喬忐忑地說。
顧晏:“……你幹得少了?我跟柯謹罵過你?”
喬:“好,你先抓住欄杆。”
顧晏:“……”
喬一閉眼一蹬腿,開始懺悔:“我發錯人了……”
顧晏警覺地皺起眉:“發給誰了?”
喬:“院長……”
顧晏:“……”
兩人同時感覺到了窒息。
一個是被死黨蠢得上不來氣,一個是慫得上不來氣。
“爲什麼會錯發給他?”顧律師的臉都要凍裂了。
喬:“他在我這裡的備註是‘顧的實習生’,跟你一上一下挨在一起……我一個手抖……”
“喬?”燕綏之的聲音從沙發那邊傳來。
喬少爺彷彿聽到了死神在召喚。
他僵着脖子,乾笑着慢慢轉身,心裡瘋狂尖叫“不——我不過去——”,腿腳卻已經機械地跟着顧晏走到了卡座旁。
燕綏之的智能機打開着,面前排開了一排頁面。
顯然,他不知道喬給他發了什麼東西,下意識從裡面點開幾個看了一眼。
卡座這邊的壁燈燈光斜落在他臉上,明暗陰影剛剛好,以至於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自然也摸不準他的心情。
而從那一排的頁面來看……他好像不打算看一眼了事。
喬少爺彷彿回到了十年前選修課結課的時候,兩腿發軟,腳步虛浮,內心忐忑。
顧晏在燕綏之身邊坐下。
喬盯着他的動作,生平頭一回這麼期待狗糧。他希望顧晏不要顧及他這個單身狗,抓過燕綏之的手直接親上去,別讓他看那些。或者直接把燕綏之打橫抱上,二話不說就回房間。
很可惜,他的死黨不是這個性格。
喬少爺頓時如喪考妣。
沙發微微下陷的動靜讓燕綏之動了一下目光,他從面前的報道中收回視線,又順手一劃,將那一排屏幕關了,瞥了喬跟顧晏一眼,“你們剛剛私奔去欄杆那兒,就在研究這些?”
好像……語氣還行?
正如之前顧晏所說的,不至於排斥,也沒有什麼明顯的避諱。
喬摸着胸,之前被嚇出來的心跳慢慢穩定了一些。
顧晏手肘撐在膝蓋上,摸了一下脣角,剛想說些什麼,喬已經一屁股坐在了柯謹旁邊,破罐子破摔地道:“哎……算了,怪我手抖,既然這樣了,我還是直說了吧。院長……我跟我姐,想請你幫個忙。”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喬的神色已經正經下來,還有些懇切。
不過這麼說着的時候,他抓了一下柯謹的手來壯膽。
燕綏之朝他的手瞥了一眼,嘴角翹了一下,道:“哦?什麼忙?”
喬:“說來話長。”
燕綏之:“……”
“所以我挑重點說了。”喬低聲道,“我跟我姐……一直覺得老狐狸跟曼森他們那些人勾搭的那些年裡,幹過一些……一些不太好的事情。這很大程度上導致了我跟老狐狸你這些年裡針鋒相對,見面沒一句好話。但是,我姐最近發現一些端倪,以至於她懷疑我們這麼多年對老狐狸的猜想又很多誤會。”
喬有些無奈道:“這說白了……其實是一些雜爛家事。但如果真的能找到一些事情,證明是我們誤會他了,那……至少我們還來得及給他一個道歉。”
他垂着頭,兩手交握着晃了晃,沉默了片刻,又道:“……我其實還挺期待那個道歉的。當然,如果事實證明不是誤會,他就是個老混賬,那我跟我姐……也……應該也不會包庇他。”
燕綏之點了點頭:“所以,需要我幫什麼忙?”
“我姐想重查一查當年幾個我們認爲跟老狐狸有牽扯的案子,但是缺少一些切入點,也不想驚動太多人。”喬說,“所以迂迴了一下,想從更邊緣一些的舊案入手。院長你曾經辦過的案子就在其中。”
燕綏之的表情有了微妙的變化,目光在燈下動了動。
他沒有立刻說話,似乎是深深看了喬一眼,才晃了晃手指上的智能機,問道:“你是說你發過來的這些?”
“或者院長你還辦過其他醫療方面的案子麼?”喬問。
“沒了。”燕綏之說,“我看過很多,辦過很少。”
“那……就是這件了。”喬說。
燕綏之點了點頭,依然沒有顯露出不高興的意思,語氣很平靜,也很尋常,就好像喬只是問他借了個火,“是想了解更具體的東西?”
喬:“對。可以嗎?”
“當然。”可能是喬顯得太小心翼翼了,燕綏之笑了一下,語氣也跟着溫和不少,“但是直接讓我說的話,我可能不知道從何說起。你問吧,問什麼我答什麼。如果我記得的話。”
喬:“……”
他默默想了一會兒,發現自己對那件舊案的瞭解少得可憐,如果讓他講個故事,他大概能三言兩語把那件事講出來——
不過就是基因手術出了醫療事故,但事故並沒有那麼簡單,被懷疑是醫院企圖借患者手術的機會,嘗試基因方面的實驗。而死去的患者,又是幾個未成年人,家長悲慟的反應牽動着大多數人的心,以至於關注度前所未有地高。
但被告的那位副院長死不承認,態度油滑,又引發了後續的一系列輿論。
就這麼些內容,還是當年圍觀顧晏寫分析報告得來的,剛纔那種走馬觀花似的掃蕩根本看不出什麼來。
在這種瞭解程度下,喬發現自己居然連問問題都不知道怎麼下嘴。
他默不作聲,調出自己智能機裡的資料,飛速看了一會兒,嘗試着問了幾個問題。
燕綏之沒個問題都簡單解釋了幾句,而後又道:“其實這些,你發來的那些報道上應該都有。”
最重要的是,這種程度的問題,問上百八十個,也沒法探究出德沃·埃韋斯有沒有牽扯進去。
喬耳根子都憋紅了。
他悶了一口酒,又翻了幾個報道。
燕綏之看不過去了,有些好笑地提醒他:“這麼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問,我也不知道什麼纔是你跟你姐姐眼中的關鍵,不如你再看看手裡已經有的資料,跟你姐姐商量一下,再問也不遲。”
喬一愣:“可以嗎?如果……之後再來問,可以嗎?”
燕綏之點了點頭,“當然,這難不成還算時效?”
也許是有事要忙的緣故,喬沒在大廳內多待,看曼森兄弟的黑臉不如回去看資料包。柯謹停下餐勺,幾人就回到了樓上的豪華套房裡。
這過程中,顧晏一直注意着燕綏之的神情,至少在有其他人在的時候,他始終沒有任何情緒上的流露。
柯謹看上去不是很想睡覺,不願意進臥室,喬把他安頓在了客廳,自己坐在他旁邊的沙發裡,活像一個回到學校的學生一樣,一個字一個字認真看起了資料。
燕綏之的目光從他手裡劃過,頓了一下便進了臥室。
“困了?”顧晏也沒在客廳多留,跟在他身後進了房間。
“沒,我去洗個手。”燕綏之說。
臥室裡的燈還沒開,房門就被顧晏在背後合上了。房內倒不至於一片漆黑,外面的花園晚燈和遠處路過的車燈在屋裡無聲地劃過光影。
燕綏之拿了開燈的遙控,在手裡轉了一圈,卻又像忘了似的,擱下了。
接着他徑自穿過屋裡如水的光影,走進裡間,沒一會兒,嘩嘩的水聲響了起來。
顧晏往遙控看了一眼,也沒有急着開燈。
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後循着水聲往裡面走去。
洗手檯的玻璃拉門敞着沒關,燕綏之就像他以前習慣的那樣,仔細沖洗着自己的手指。過了好一會兒,他停了手,撐着洗手檯的邊沿,像是在黑暗中出了一會兒神。
幾秒後,他突然輕輕說:“顧晏。”
“我在。”顧晏擡腳上了洗手檯的臺階。
燕綏之轉頭看了他一會兒,突然伸手搭着他的肩膀,然後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