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提議

“趕時間嗎?不趕的話陪我喝杯咖啡再走。”李沛然早忘了先前甩出去的冷臉, 只覺得四周的雪地裡開出朵朵花,她是花裡最攝人的。

時間還早,冉冉點點頭, 回到咖啡店裡, “我都買好了。”舉舉捧在手裡的紙杯, 挑了張最裡面的臨窗沙發坐了下來。能有人陪她說會兒話是很好的, 這一個多禮拜, 她覺得自己的舌頭總是不舒坦地卷着,好想捋直了聊一會兒。

白碟子上一塊紐約芝士蛋糕,擺在她跟前, 李沛然握着杯咖啡坐在她對面,將一把綠色的小叉子遞給她。

“你呢?”冉冉接過的時候發覺只有一把。

“太甜了。”李沛然搖搖頭, “我吃不了。”

既然如此, 冉冉不客氣了, 剜下一塊送到嘴裡,芝士被牙齒切開時柔滑、被舌尖融化時甜蜜, 蛋糕絕對是驚天地泣鬼神的發明,對面這個人居然不喜歡,一定是非人類。

冉冉正沉浸在甜食帶給她的巨大快感中,以致胡思亂想時,對面靜靜喝咖啡的李沛然“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冉冉臉有點紅了, 難道自己的吃相太難看?又或者太陶醉的神情被他捕捉到了?女孩子家家被冠上好吃的名聲可不好。“怎麼?”她擡眼, 本來是想咄咄逼人一把, 看到他毫不躲閃的雙眼, 倒是自己先不好意思了。

“敢這麼大口吃高熱量食物的女孩子, 現在不太多了吧?”他不動聲色地喝了一大口咖啡,這是心底裡的話, 說出來的瞬間,自己先滯了,李沛然,你一飄飄然起來說話就不過腦子。

果然,冉冉聳聳肩,脫口而出,“你認識的都是模特兒,想要好身材,當然口腹要受苦。”

李沛然恨不得掐自己,“你太擡舉我了,什麼模特兒。”居然被她逼得信口扯謊,“我們辦公室那些小姑娘也不怎麼敢吃。”

“那你買給我幹什麼?”冉冉看在還剩的半塊蛋糕面子上沒有發怒。

“我猜你喜歡。”李沛然喝了一大口拿鐵,這幾秒鐘的時間,讓他把後半句牢牢忍住沒說出口,我就想看你高興的樣子。

冉冉裝作無奈地嘆氣,“我在你眼裡就是貪吃的形象。”很形象地緩慢來回晃頭,一副生無可戀的模樣,把李沛然逗樂了。

“怎麼你一個人啊?Jeff呢?”

這回輪到冉冉忍俊不禁了,“我和他不是一個部門的,就我一個人來出差了,從那幫金髮碧眼的local僱員裡出來休息一下唄。”

“來多久了,有沒到處走走啊?”

“這是第二個禮拜,下週還請了一週的年假,打算在近處轉轉,之後就要回去了。”這計劃來之前就做好了,只是臨了才發現,近處走走,不是那麼容易。

“你倒算得好。”

“那是,來都來了,不如玩兒會兒,公司幫我買的來回機票,也要物超所值嘛。”這點斤斤計較的小算盤不指望他這樣要什麼有什麼的人理能解,但說出來也無妨。“想去黃/石/國/家公園來着……”面露難色。

“你一個人?”

冉冉就知道他會驚訝,早先只是有這麼個想法,等現在要付諸行動,才發覺獨自一人不可行,“找不到其他人啊。”

公司論壇上確實有帖子發出來,幾個同事想去,可冉冉不是那種和完全陌生的人能輕易打成一片的,更何況,這整個行程得好幾天,如果合不來就太糟了,更何況其他幾個是老美,隱隱約約間總有點culture shock之感,她更加不願意了,索性在公司就沒說出來。

可偌大的國家公園,不是草坪上鋪張桌布野餐一頓的玩法,自己一個人,即使租車自駕,也仍然有點惶恐,畢竟人生地不熟。

“我們road trip吧。”李沛然想了一下,自然而然地出口,內心忐忑看着她,彷彿自己是個居心叵測的人,但這次真的沒有心懷歹意。

冉冉果然有所遲疑。

“就和大學的時候一樣,兩三個人租輛車自駕,回想起來,挺有意思。”那些時光,都是真的,是暴露在陽光之下的肆意,是無需遮掩的嚮往,李沛然最近愈發懷念。

“我考慮一下。”冉冉不是敷衍他或是婉拒,下一次來出差還不知道等到猴年馬月,李沛然不全然是個壞人,至少,那天,他本來有機會的,但似乎什麼也沒發生。冉冉這樣想,心裡的天平就向這個提議傾斜了,“週末之前告訴你。”

蛋糕碟只剩下點碎屑,冉冉的杯子也空了,“我,也該回辦公室了。”冉冉看看手機上的時間。

李沛然還沒喝完,本想和她多消磨點時光,見她匆匆忙忙起身,“哎——”招呼了她一聲,“怎麼找你呢?”

冉冉這纔想起來,手機卡換了張臨時的,號碼做成即時貼,貼在手機殼上,她把手機遞到他跟前。手機殼是池塘邊一隻小貓低頭親吻水中的魚,一上一下,明明不同的兩類,偏偏在水與空氣相接的面上親吻,兩隻都閉上眼,一臉沉醉。

李沛然嘴角一挑,小女生的東西。快速在手機上鍵入這幾個號碼保存,“微信也加一下?”

冉冉點點頭默許,讓他掃了碼,心想着回辦公室的路上就可以看看他的朋友圈,對他這樣的人,好奇心總是有的,而且與日俱增。

李沛然還要坐會兒,冉冉和他道個別,走出店門時,不自覺地瞟了兩眼貨架,情人節主題的杯子正當時,然而粉粉的總歸太脂粉氣。一黑一白兩個經典馬克杯被擺在顯眼的位置,還真有情侶杯的架勢,即使如此不同。

走在路上,點開李沛然的朋友圈一看,只有到南京時,拍了一張金黃梧桐道的照片,別無他物。生活中如此豐富多彩的人,展現給好友看的卻這麼少,難道是故作神秘能引起姑娘們的注意?冉冉輕笑兩聲。

黃/石/國/家公園,冉冉默唸一遍,活動了下肩膀,這提議最早還是鄭其雍說出來的,“我們假期就去自駕,黃/石/國/家公園開始,一個個遊遍過去。”

從前,鄭其雍和趙冉冉,兩人時常在鼓樓球場看臺上坐着聊天。球場上是來學校鍛鍊的市民——大多數是大爺大媽們。

“師兄,看,那個人好像你!”冉冉時常調皮,指着球場中兩鬢斑白還在踢足球的大爺。

鄭其雍順手一指場面倒着競走的大媽,“喲,那不是四十年之後的師妹嘛。”

兩人雖這樣取笑,卻都覺得,如果時光流過那麼多春秋,兩人年近暮年還能一齊出門,倒也是難求的圓滿。

一對二十多歲的情侶,擁有最奢侈的東西——青春,未來是塊巨大的畫布,就看他們自己要怎樣描繪未來,他們也確實描繪了。說了許多要手牽手遊過的地方、看過的風景,於是未來二字不再空洞,變得有山水有水,如此真切。

然而冉冉忘記了,夢境有時真實得逼真,在現實面前仍然不堪一擊。

冉冉在最失望、傷心的時候,恨恨罵過:鄭其雍,你這個騙子!騙子!將書桌上所有的東西摜在地板上,最終仍然只能自己撿起來,就像淚水要自己擦乾。鄭其雍是個正人君子,沒有要冉冉的青春來等待,甚至還拒絕了冉冉交出的自己。他什麼都不要,大概因爲他知道冉冉不配他。

工作後的第一年,全組去總部出差。盼到一個週末,正趕上覆活節假期,其他同事都興高采烈去了紐約,只有冉冉,不辭辛苦地坐了幾十個鐘頭的車去香檳市,那時候,分手已經一年多,狠話說過、心傷過,然而到了美國,冉冉沒法不去看他一眼,哪怕只是短暫的一眼就好。

在大巴上,冉冉瀏覽了伊利諾伊大學的BBS,這個BBS她一個月看一次——這是她逼迫自己的頻率,不能再頻繁了,這也是自己忍耐的極限,她沒法不去看,雖然從沒看到過其雍的信息,然而她覺得自己和他好近,彷彿還在一個校園裡。

事情剛好就是那樣巧,她在去的路上,看到一場足球賽預告,是中國留學生的比賽。冉冉的心撲通撲通直跳,雖然沒有球員名單,她隔着手機屏,仍然知道他一定會去的。

下了大巴,她去酒店匆匆收整一下,一夜顛簸的黑眼圈難消,她顧不上那麼多,風風火火地趕去學校,沿路是連片的玉米田,一直綿延到天際,難怪叫玉米地。

偌大一個校園,冉冉一路問人,終於找到足球場,她走過去時感覺心要跳出來。

四月和暖的天氣,陽光遍灑球場,她突然沒來由地心虛,明明結束了,爲什麼偏要來?挑了個被陰影蓋住的座位,遠遠看着。

她覺得自己是凝滯的,鄭其雍在她眼前踢完整個上半場,一舉一動,即使隔了那麼遠,她卻能夠看到他的眉眼,每個表情都那樣生動。

中場哨聲吹響,冉冉站起身,那個往場邊走來的男人,仍然喚起自己強烈的心跳。

終於,兩人站在大洋彼岸同一個校園裡,這裡沒有家人、沒有病痛、沒有拖累、也沒有顧慮,這裡和從前兩人構想的一樣,一片嶄新的天地,他倆能幸福生活的地方。冉冉想跑下去擁抱他,告訴他自己有多麼地想念。

他不緊不慢地走到場邊,停在一個一直呼喊他名字的女生面前,接過她遞來的水。

這個過程在冉冉眼中是如此漫長,長得彷彿看見了自己和他在一起的三年,她像靈魂出竅一樣重新旁觀自己和他的始末,而事實卻是,自己成了個不相干的第三者,在旁觀他的新戀情,或者說是新新戀情?——這女孩並沒有塗什麼紫紅口紅。冉冉已經是過去的過去了。

他仰頭喝水的瞬間,冉冉覺得自己重新對上他的視線,慌忙轉身跑出看臺。三十多個鐘頭的顛簸,親眼目睹也是好的,不見黃河永不死心,這下好了,撞了南牆該回頭。

渾渾噩噩在市裡逛了一個下午,春日的花香,沁入心脾、痛徹心扉,冉冉覺得那痛不再是臆想中的,而是生理上的,她的胸口彷彿受了一擊悶拳。

在酒店房間的牀上,輾轉到後半夜,聽到有人在敲門,冉冉無所畏懼地打開門,看到大汗淋漓的鄭其雍在門口,粗重的呼吸在冉冉耳畔真切地響起,髮梢還有汗珠滴落。

“我從球場上跑來的。”說完就將冉冉推到牆邊親吻,熱烈得難以呼吸,雙手捏住冉冉的腰肢,而後從睡裙下襬伸進去,將衣裙猛地剝除,抱起冉冉壓在牀上,黑夜不開燈的房間裡,只有窗外星光從窗簾縫隙照射進來,冉冉看到他亮晶晶的雙眼和高挺的鼻樑。

猛然間,冉冉睜開眼。這間屋子靜得嚇人。她起牀倒了杯涼水,立在窗前看星光,玉米地寂寞得讓人發狂,回眼看牀上,只有自己睡過的痕跡,春夢了無痕。

那個夜晚,冉冉不想要山盟海誓、不想要任何承諾、甚至不想要明天,只想要活生生的鄭其雍,可以擁抱可以親吻可以讓自己體驗從未體驗的事情,可以讓自己成爲一個完整的女人,可以讓自己睡一個安穩覺。她瘋狂地想要鄭其雍,不計前嫌,不計後果。

涼水一點點灌下喉嚨,灌下兩杯之後,冉冉終於覺得自己冷了下來,可以回到牀上,睡完那緊剩的幾個鐘頭覺,睡醒之後就要坐上回程的大巴,那之後就是漫長的飛行,回到有所有牽掛的南京。

冉冉終於發現,徜徉在異國的土地上,她有前所未有的放縱、大膽和渴望,彷彿人生按下一個暫停鍵,可以讓她爲所欲爲,這是個她可以逃避的罅隙,任何想做的事情她都可以去嘗試,如果沒有那個女生,她可以想象到自己張開雙臂向他飛奔而去的情形。

時隔兩年,冉冉內心沉睡的張狂少女又醒過來,從週二到週五,她越來越衝動。

“Road trip?”週五下班前,李沛然發來信息,簡短清晰。

冉冉不假思索,“OK”,每個這兒的大學生都會有的旅行吧?我爲什麼不能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