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世外

其雍的媽媽等着冉冉回答, 然而冉冉是絕不願意表這個態的,兩人相對默默坐了會兒,冉冉低着頭, 也能感受到對面急切得近乎灼熱的目光。

好一會兒, 樓下響起悠揚的鋼琴聲, 行雲流水。

“其雍小時候, 我還逼他學鋼琴, 那架鋼琴買來的時候是天價,回來就是個擺設,光落灰了。”其雍的媽媽聽着琴聲有感而發。

“師兄最喜歡足球了。”想到他在球場上的聲影, 饒是場合不合適,冉冉嘴角還是露出溫柔的笑。

“是啊, 後來我們也就由着他去。”這個中年的婦人儀態端莊, 讓冉冉對她又驚懼又敬畏, “這彈琴的是我們一個戰友的女兒,去年剛從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畢業回來, 小時候老追在我們其雍背後,大家都笑說呀,他們長大了一定是一對兒。”

冉冉心裡一揪,她的每一句有感而發目的指向性都很強,勉強一笑。

婦人終於沉不住氣, 深呼吸一口, “冉冉, 阿姨和你坦白說了吧, 你和其雍在一起也差不多兩年, 我知道你們很認真,但是其雍從來沒帶你見我們, 你知道爲什麼嗎?”

冉冉擡起頭,答案就在嘴邊,卻說不出口。

“因爲我們不同意,你和他不合適。”簡單利落,冉冉自欺欺人地閉口不言,卻躲不過真相被說出。“不是說你不好,你畢了業,找個相當的男孩子,阿姨相信憑你們的能力,一定能過得衣食無憂舒舒服服的,但是你不適合嫁給其雍。”

冉冉嘆了口氣,夏巍媽媽的話雖然難聽,卻是大實話,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其雍對這事的態度很堅決,說你們都是要去美國的,他就是要和你在那個所謂的新世界過自己的日子,我們想想,罷了罷了,離我們、離我們的圈子這麼遠,隨你們年輕人去吧,我們也不是冥頑不化的老古董。”她很犀利地盯着冉冉,讓她無處可躲,“你如果想在國內等着他,你就大錯特錯了。”最後一句是一字一頓說出來的,永無收回的可能。

冉冉發了一個顫,站起身,“我在回去和師兄說說,晚上還有個公司的宣講會,我先回學校了。”

其雍媽媽沒有起身,“既然是打算找工作,你就和其雍好好說清楚,這樣拖着,你們兩個人都不好過。”沒有送她的意思。

冉冉戰戰兢兢從樓梯上走下,下面那羣年輕人都擡頭看她,她眼光躲閃,瞟了一眼彈鋼琴的女生,想看看其雍媽媽眼中和他合適的人究竟是怎麼樣的。

纖細的手指在琴鍵上跳躍,白色蕾絲裙,及腰長髮隨風輕搖,是個美女,然而冉冉自問不比她差多少,但是冉冉的爸媽不是她的戰友,冉冉也不會彈鋼琴。

她跌跌撞撞地回了學校,在宿舍躺了許久,有裂縫的天花板近在咫尺,這就是自己簡陋的現實。

李沛然見冉冉一言不發,想是路上太累,待侍者把餐具推出去,讓冉冉先收拾收拾,早點上牀歇着,自己去酒店一樓溜達溜達,實則也避開她洗澡時自己在室內的尷尬。

他從木樓梯悠閒地走到主樓後面一座巨大的花園裡。心裡想,也不全是尷尬,就憑自己這樣身經百戰,別說她在衛生間裡洗澡,自己在外面不會尷尬;即使自己和她一起泡在浴缸裡,自己大概臉都不會紅一下,歸根結底還是她鎖門的聲響太傷人。

他隨便挑了張長椅坐下,這裡鬱鬱蔥蔥,彷彿萬古長青,同十年前來的時候沒什麼不同,這些生命沒有盡頭的植物纔是王者,他們看着自己,若是還認得出來是十年前那個青年,一定覺得他滄桑了、玩世不恭了。

十年前,明明尚青澀,還有許多被刻意靠近的女人搞得手足無措的時候,可最近怎麼愈發懷念那個時候?那時候還覺得能和人白頭偕老、執手一輩子呢。他冷笑一聲,何其天真,爲什麼不能坦然接受現在的自己了呢?他想起房間裡的冉冉,一時不知如何面對。

他想念曾經幼稚的自己,又或是前幾年及時行樂的自己,可唯獨現在的自己,不忍直視。

頭頂一片燦爛的星空,他想拉冉冉出來看,遙望幾億光年外的星空,他總覺得是件特別奇妙的事情,當初發光的那顆星也許早已成了浩瀚宇宙間的粉塵,然而它的光卻幾乎穿梭了永恆,恰恰落在自己眼中。

人和人不也是這樣嗎?多到無極的人羣,偏偏完全不搭界的二人就一個眼神、一個擦肩而相識。

他仰頭看了許久,才又踱回房間。推開門,牀上空空如也,原來冉冉半躺在陽臺的軟椅上,靜靜看天空。他的心就那麼被捏了一下,走進衛生間。

這回洗完澡,他規規矩矩地穿上家居的圓領T恤和寬鬆的長褲,在冉冉對面坐下,兩人就那樣看靜靜淌過的星河,和如此清澈的星漢相比,自己彷彿渺小得不存在了。

久久的,李沛然聽到輕輕的呼吸聲,冉冉居然睡着了,心裡直髮笑,明明開了一天車的是自己,怎麼她倒累成這個樣子。很無奈地將她橫抱起,放在牀上,還細緻地給她掖好被子。

他應該也要回自己的牀上去睡,然而坐在冉冉的牀邊,他望着未施粉黛卻仍粉雕玉琢般的臉,黑色的直髮分開在兩側,藉着陽臺灑進的星光,她簡直像個沉睡的玉人,李沛然像被施了咒。

李沛然入睡得很晚,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一擡頭,冉冉坐在陽臺上喝茶,早已穿戴整齊。

“我起晚了,你怎麼不叫我。”他看看手錶,已九點半。

“沒事兒,讓你開車,還能不讓你睡啊?”冉冉隔着陽臺玻璃門衝他笑。

他匆忙地收拾好,和冉冉下樓,走到前臺,卻被告知房費已結清,他詫異地瞪着冉冉。

冉冉俏皮地吐吐舌頭,“神秘人給我們結了?好一隻幸運狗【注】!”

他無奈地一笑,“roadtrip哈?你非得和我算得這麼清。”

“因爲我們是一起出來玩的朋友啊。”冉冉得意洋洋地在他跟前走出酒店大門,五天的遊覽就此開始,她很興奮。

湖光山色,泉溪密佈,猿鳴鳥啼,偶爾看到棕熊麋鹿的蹤影。峽谷溫泉,氤氤氳氳,飛瀑直瀉,在半空中掛出一道彩虹。

李沛然繞着經典八字形路線不緊不慢地帶着冉冉前行,如同一個導遊,好多景色,如果不是他提醒,冉冉可能漏過,沒想到他眼神這麼好;可他介紹起景色的別緻,又像回憶的老者,冉冉頭一次看他如此平和沉靜,微微詫異而後是無比安然。

有時荒蕪得如同人類出現之前,然而卻不讓人驚慌,白天的遊覽途中,難得看到別的遊人。冉冉錯覺,天地間似乎只剩下她和李沛然二人不斷前行。

站在峽谷邊,腳下是橫斷的裂縫,如同世界末日,又或者是末日之後嶄新的紀元。

熱泉環繞的地方,升騰的蒸汽,將四周籠在白茫茫之中,只有淙淙輕響,如同仙境,幾步之遠的李沛然渺渺若隱若現。

晚上住的都是小木屋,兩人將躺椅放在門廊裡,肩並肩看星星,鋪天蓋地,燦燦爛爛,漫天的璀璨星子,果真是數不清的。

走過的每一步,都是十年前走過的,李沛然感慨頗深,景沒變,甚至路上悠悠然的麋鹿也還是當年的模樣,然而物是人非。

冉冉再沒了當初和他處處頂針的樣子,跟在他身後如同一個聽話的妹妹,對,和小時候的張伊慎一個模樣,卻又很不同,張伊慎只是個妹妹,而她,每次看到,總讓他心頭一顫。

天地將萬象凝聚在這一片廣袤的公園裡,包羅萬象。

李沛然很體貼,許多路不好走,每每這樣,他都走在前面,再回過頭來伸手拉冉冉。冉冉跟在他身後,很期待那一個個轉身,不厭其煩的,覺得美好得如同一幅油畫。

四天時間一晃而過,冉冉覺得很短暫,卻又覺得這是此生最充實的四天,看遍賽過窮盡她想象所及的自然風光。

最後一天,二人正在河岸邊,踩着逐漸鬆軟的土地,爲偶爾見到的綠芽欣喜,突然前面幾個遊人驚呼着跑到岸邊,兩人轉過身,對面一隻棕熊正在捕獵,它三番五次地追上一隻頗爲雄壯的鹿,冉冉沒想到棕熊那龐大的身軀,居然能夠飛奔在山野之上,虎虎生威,然而每次總差那麼一丁點兒,冉冉看得很焦急,在夕陽的逆光之下,棕熊一次次地失敗,一次次地奮勇而上,終於將雄鹿拍倒在地,那一刻,冉冉長吁一口氣,“終於捉到了。”這才發覺旁邊的遊客中幾個年輕女孩子唏噓不已。

“沒想到,你是這種人!”李沛然斜着眼看冉冉,刻意做出驚訝的神色。

冉冉也驚覺,大多數人都是同情弱者的,然而對面鮮血淋漓的場景,卻沒有引起她的絲毫不快。“鹿要活,熊也要活,角度不同而已。”

李沛然爽朗笑了兩聲,“我也希望熊能捉到鹿。”他歪着頭看平靜流淌的河面,和對面靜靜享受饕餮大餐的棕熊,“想要而得不到,太可憐了。”

“你該問問鹿的感想。”

兩人哈哈大笑,冉冉腳底一滑,李沛然趕忙上前拉住她,自己卻崴了腳,“哎喲”一聲。冉冉半隻腳踩進河裡,鞋面溼了,見李沛然險些摔倒,趕忙反手扶住他。

“樂極生悲。”李沛然苦着臉,這才發覺冉冉吃力地撐着自己,趕忙忍痛調整了姿態,將重心移到另一條腿上,一手攬住冉冉,她很少安然地接受自己這樣親暱的動作,但這會兒卻顧不得這麼多,駕着他往路旁停着的車邊挪動。

李沛然一瘸一拐地走到駕駛室門邊,遲疑了下,“冉冉,你有國際駕照嗎?”

冉冉點點頭,兩人角色互換,冉冉很是緊張,國內沒人的小路上開着也心慌,別提這會兒到了國外,雖然車一樣,路一樣。“沒事兒,敞開了開,又沒人沒車,別撞着動物就行。”李沛然寬慰她,實則已經疼得齜牙咧嘴。

“你不是骨折了吧。”冉冉驚慌失措地瞟他,還要留意前路,溼了的鞋子此時一片冰涼。

李沛然脫下戶外靴,捲起牛仔褲腳,右腳踝青了一大塊,還鼓了出來,摸了一下,疼得直吸涼氣,“沒骨折,骨折了比這疼十倍。”

冉冉開得不快,好容易看到有緊急醫藥出售的小店鋪,車子已經開過,還小心翼翼地倒了回來,“我給你弄個冰袋敷一敷。”

她慌里慌張的樣子逗得李沛然直想笑,但腳踝又疼,從後視鏡裡看自己表情有點扭曲。冉冉急急忙忙跑進店裡,買了冰袋,又跑出來,跑在怪石嶙峋的路面上,磕磕絆絆的,看得李沛然又心慌,“慢點兒,別又摔了。”

冉冉關上車門,還在喘氣,把冰袋往他腳踝上一放,長舒一口氣,“好點沒有。”

李沛然有點發愣,“好,好多了。”

他將椅背傾斜下,像來時路上冉冉打量他那樣半躺着看她開車。

給了他個冰袋,她好像心思也定了下來,兩眼直視前方,緊張得要將方向盤拽下來似的,緊緊抓着。他又想笑,又心疼,細想和她在一起的許多場景,大多數的時候驚慌,若是平靜的時候,則很憂傷,唯獨在公園裡的這幾天,她笑起來如清晨的陽光,沒有一丁點陰霾,而自己的那些糾結,似乎也煙消雲散,他覺得這個公園盪滌了自己,重新受洗大概也就是相似的感受。

汽車迎着最後一點紫紅色怒放的夕陽,開到入園第一晚入住的酒店,冉冉扶着李沛然進屋,非要扶他在單人沙發坐下才放心,“我不過崴了腳……”李沛然啞然。

冉冉轉身去衛生間將浴缸放好水,“傷員優先。”她走出來,“防滑墊放好了,但還是有點滑。”

李沛然做慣了強者,這會兒被這樣照應着,有點不習慣,卻又有異樣的美妙感,他看着冉冉扎着條低低的馬尾,針織衫袖子捲到胳膊肘,水滴還在順着手指往下滴,一隻鞋子是溼的,“你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