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貴客

事實證明,谷裕的話完全正確,因爲第二天早上起來,冉冉發現自己的左腳踝青了一大塊,走起路來很疼,索性又請了一天假。

等到去上班時,發現早有一個人等在工位上,冉冉一看心裡一驚,又是這個瘟神——銷售部門的Jeff,陳杰。

他大概是全公司都覺得頭疼的一個人,別說是和他合作關係的售前工程師,就是冉冉這種設計工程師也願意對他退避三舍,甚至財務人力都見着他心煩,這大概是銷售的通病——全公司都靠他們養着,所以誰都得買他的帳,任何的要求都得即刻滿足,誰讓他是全公司的救星呢?

冉冉看了他,連招呼都不想打,他連問候都沒有,“可把我急死了,快快快,幫我看一遍這個參數對不對。”

“你得去我們的SD系統裡錄入你這個請求,我才能幫你看呀。”冉冉衝他一笑,心裡暗罵,這麼不懂規矩,多出來的工作量可怎麼算。

“你看郵件!”Jeff倒是一如既往的強勢。

冉冉打開郵箱,頭一封就是組長髮來的,讓她幫Jeff個幫,再往下看,Jeff爲了這事兒還抄送了亞太地區設計工程師的頭頭,真是不擇手段。

逃不過去,漫不經心地翻看眼前兩張紙,差點噴出血來,就是套家用的音響,高檔當然是高檔,但公司裡賣的哪臺不上萬,這一套就是價值個三十來萬,但是隻買一套,一套!怎麼看也不值得他如此興師動衆。

“你好久沒賣出去東西了?”冉冉戲謔道,聲音剛好被周圍幾個工位的人聽到,大家都看笑話似的往這兒看,“一套環繞組你這麼巴結?”

一貫都是Jeff快言快語傷人,冷不丁給冉冉這麼一說,臉上一陣紅一陣白,繫着領帶的脖子好像粗了一圈兒,“這個客戶重要,別說三十萬,就是三萬也得這樣,客戶的價值你們不懂!”又擺出這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周圍人咂咂嘴,他也無動於衷。

幸而是再熟悉不過的一套,冉冉對這些參數瞭如指掌,掃了一遍,“沒問題。”又知道Jeff這種半點責任不擔的性格,提起筆來在末尾工程師位置上籤上大名。

等他走開,旁邊的同事才又開始嘰嘰喳喳聊天,“聽說還是昨天下午來的那個大客戶。

“三十幾萬的環繞,家裡用是挺奢侈,可對公司這算什麼呀?”

“難道他用得好,要批量採購?”

“扯淡呢吧,員工一人一套?三十幾萬抵了多少人兩三年年薪都不止。”

“話又說回來,聽說昨天那姑娘長得像Angelababy呀,真的假的?”

“我是沒看着。”

“我看到了,真的像,比Angelababy還漂亮……”

冉冉笑笑,把要測的一套參數整理好,夾着電腦往消聲室走去。

消聲室對冉冉來說是個很特別的存在,因爲頭一次見鄭其雍就是在學校消聲室。

那還是大一初冬的一天,受了大學數學、大學物理虐了大半個學期還對所選專業毫無瞭解的一幫子菜鳥,被院系教授邀請到最關鍵的實驗室——消聲室參觀一圈。

中央大學裡的消聲室是二十年前建起來的,簡陋卻嚴格按照理想話的要求,一個六面體屋子,沒有窗,進口那一面牆有兩扇厚厚的門。

那天大家都發出驚歎,覺得進了某個科幻片場景,房間每個面都是密密麻麻綠色的石棉瓦構成的椎體,從牆面凸出整齊排列,再房屋高度大約三分之一的位置,一張細密的鋼絲網攔着,大家都走在這鋼絲網上,用於測試的儀器也在鋼絲網上。

冉冉心想,這網要是一斷,摔在下面還不給釘成個篩子,心裡暗暗緊張。

外面走進來一個男生,穿件黑色皮夾克,冉冉頭一次發現原來小麥色的人也可以穿黑的,不光不顯黑,還精神,牛仔路裹着的雙腿又長又直,腳上是再普通不過的運動鞋,可不知怎麼的,和邊上幾個頭髮油膩膩的男生看起來那麼不同。

“各位師弟師妹們好,我是你們的助教,研二的鄭其雍。”他拿起一個人工耳放在那臺儀器上。冉冉有點窘意,因爲沒有師妹們,只有一個師妹。

現在無數次出入消聲室,知道這不過是個特殊的測試環境,確實沒有什麼好講的,難怪那天其雍立在那兒絞盡腦汁,最後連“因爲沒有折射的聲音,你們聽到的都是我說出來的直達聲,所以有沒有覺得我特別真誠啊?”這樣的話都說了出來,只是爲了活躍氣氛,豐富本就不多的內容。

其雍的雙眼特別亮,大概聰明的人都這樣。聲音略帶羞澀,大概聰明的理工師兄都這樣。

介紹完畢,大家轉身出去時,後面突然傳來一聲“趙冉冉是哪位?”

冉冉的心臟狂跳一番,師兄居然叫我?面帶笑容地回過身去,“我!”

其雍無奈地遞給她一張校園卡,“東西掉了。”上面一張入學時拍的照片,有束頭髮翹起來,冉冉連忙用拇指捏住照片,接了過來,心裡暗暗罵自己,怎麼這麼丟三落四,好印象沒有,壞印象倒是頭一個留。

他笑了兩聲,“你們這屆又只有一個女生啊?”

冉冉點點頭,他笑得更厲害,帶着些無奈搖搖頭,“你加油吧。”同冉冉並肩走出消聲室。消聲室外面是幾棵筆直的水杉,金黃色葉子掉落了大半,還有大半在上頭搖搖欲墜,其雍擡手把落在冉冉肩頭的一片落葉掃下去。

後來冉冉和其雍說,拍婚紗照一定要回校園拍,而且這消聲室裡必然是重頭戲,這就是故事開始的地方。

其雍還是那無奈的笑,“拍出來肯定很古怪,你高興就好。”

那時候想着傳統的婚紗要一套,民國風的小清新寫真也是要的,誰讓佔了中央大學同門師兄妹這天時地利人和呢?

然而後來只是畢業的時候,和幾個室友借了靛藍寬褂玄色半身裙的學生裝,沒有鄭其雍,立在北大樓前的草坪上時內心說不出的淒涼,但相機拍出的除了笑還是笑。

公司裡的消聲室同從前學校的又不同,當然構造原理都是相同的,但考慮到會有客戶參觀,六面全刷成白的,選的也是吸聲塗層,比學校裡綠色還泛着點灰的不知好看了多少倍。

測了一半,冉冉餘光瞥見靠門的牆上一盞紅燈亮起,猜想又是Jeff這個瘟神,領着客戶四處參觀,趕忙把測好的數據存檔,等到門一開,Jeff還要介紹一番,整個環境都不同了,數據壓根兒就不能用。

但冉冉頭也不擡,繼續重複方纔的動作,橫豎自己也不是銷售,這種環節犯不着迎上去吹溜拍馬,做好手頭的事兒,客戶還覺得工程師們很專業呢。

李沛然在銷售員Jeff的引領下進了傳說的消聲室,那Jeff說得天花亂墜,什麼亞洲最大的消聲室,公司銷往全球的高檔組都是在這個實驗室測試出來的,他也就耐着性子來看一眼,和料想的差不多,跟家裡的視聽室比,就是玄乎在地面也鋪有吸音棉,人只能立在鋼絲網上,這一點家裡沒這麼幹,還是地板,旁的能有什麼名堂,遂有點漫不經心。

門一開,沒想到裡頭還立着個女孩子,一件黑色的T恤襯得皮膚分外白皙,背後一行潦草的英文“Wild heart cannot be broken”,這中規中矩的身體裡難道還住着個狂野的心?不禁嗤嗤笑兩聲,旁邊的Jeff誠惶誠恐。

七分的牛仔褲,下面露着一截白嫩嫩的小腿,棉襪還有點學生妹的意味,運動鞋。他不禁啞然,心裡暗歎,工程師,女工程師……

女孩子微微轉過身,低頭在面前的電腦錄入什麼內容,側着對他們,李沛然心上一熱,打扮這麼簡單,身材倒是不錯,該有肉的地方有肉,看着這玲瓏的曲線,腦子裡泛起昨天晚上古南都大酒店頂樓的一夜,那個姑娘脾性氣質都差了些,但妙在臉蛋精緻,更別提坐在他身上的功夫一流,這會兒還在回味。

他環顧這白得晃眼的消聲室,和裡面一個沉默的工程師,覺得索然無味,提出去別處逛逛,看到那個女孩子微微回過頭來,臉有點熟,看着舒服的面相,卻不以爲意。

Jeff領着他在整個公司上下游歷一遍,坐落在玄武湖邊的樹林裡,外面鮮有遊客,馬路更是隔在一公里之外。玻璃幕牆,壘了三層蓋出這麼個橢圓的建築,頗有未來世界的理想辦公環境,消聲室如同心臟似的被藏在中央,據說架空着,底下還用多少彈簧撐住,保證不受周邊環境震動的影響。

他們停在公司的休息室,Jeff殷勤地給他端來一杯咖啡,用休息室裡咖啡機現磨的,李沛然讚歎一聲:“福利不錯,回頭我們公司裡也考慮裝一臺,改善員工工作環境。”

Jeff小心地陪笑。

他眼前走過一個女孩子,夾着個筆記本電腦,一瘸一拐地往西面一側走去,他這纔想起來,不就是前天開車軋到的女孩嗎?看她行走艱難,但又沒有包紮什麼,知道是沒骨折,可傷得也不清,怎麼沒再找他?明明記得看到他的時候她臉上微微一熱,以爲還能有點什麼。

一瞥旁邊Jeff,看到一疊參數末尾簽了個名,“趙冉冉?你叫趙冉冉?”

Jeff有點尷尬,“陳杰,我叫陳杰,這個趙冉冉是幫我查參數的。”他見眼前貴客臉上饒有興趣,擡頭叫了聲,“冉冉!冉冉!”

李沛然便訝異地望見那個女孩子回過頭來,心下覺得自己猜得太準不過。

冉冉聽見Jeff叫,心裡厭煩至極,但知道旁邊是個客戶,忍而不發,一瘸一拐地往休息室走,反倒是客戶比Jeff要有風度些,快走幾步走到她跟前,她一看傻了眼,不就是開Escalade的男人嗎?

換了身行頭,還是休閒商務風格,很少看得到男人能穿得好看,好看的一般在廣告海報裡,大抵因爲都是模特身材天生的衣架子,現實裡,比如Jeff之流,不是太高太矮,就是肩膀不夠寬,或是乾癟的,總之穿着有點街頭中介小哥的模樣,這一位很是特別。

“送貨上門的時候,能不能請趙小姐也一同上門幫我調試呢?”李沛然張口是說不盡的理由,任一條都不好回絕。

冉冉心裡不願,忙着幫Jeff收拾各種攤子還不夠,現在怎麼還淪落到要幹組裝組的活計了呢?堂堂一個設計工程師,怎麼還管這些亂七八糟的。擡起頭,“組裝組的同事可比我熟練多了,他們幹活您應該更放心。”

“趙小姐方纔在裡頭測試很認真,我覺得交給趙小姐放心。”

Jeff心思活絡得很,面對眼前這個潛能無限的客戶,說什麼也要滿足心願,剛巧冉冉的組長打身邊過,忙招呼了過來,“明天下午借你們組冉冉一用,幫這位李先生調試,回頭補個申請給總部老大。”

組長只好點點頭,對冉冉寬慰似的:“明天下午給你記上一天的工作量。”

冉冉也就釋然了,如果記半天的工作量,那也是殺雞用牛刀,對她來說沒什麼損失,現在多了半天的工作量,何樂而不爲,只是看不起Jeff這哈巴狗似的模樣,不相信這麼大一個公司,都是靠這樣沒節操沒骨氣的銷售撐着。

Jeff招呼着冉冉一齊送送李先生,冉冉有苦口難開,只能一瘸一拐地送,還是李沛然體貼些,“趙小姐腿腳不方便就不送了,明天下午我在靈谷公館恭候趙小姐。”

冉冉立在電梯跟前,看李沛然頗有風度地衝她輕輕揮手,回了個淡淡的笑,待到電梯門合上才轉身往工位走。

手機上的信號燈一直閃,打開一看,居然是谷裕發來的微信,大概是趁着從櫃檯出來去洗手間的空檔,才能拿着手機用一小會兒,內容只有兩行,“有個客戶來辦業務,公司是鄭其雍名下的。”

冉冉的腦袋像炸開一樣,再發過去,什麼公司?地址是哪兒?你看到身份證了?確實是那個鄭其雍?他人在哪兒?等了二十分鐘,手機卻一直安靜,久久沒有迴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