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侵犯

獨坐在套房裡,四周是昏昏燈光,李沛然想起自己做出的事情突然有點惶恐。

那天唐突地塞給人家五千塊錢打發,沒成想也是個有頂正經工作的,顯得自己很無理;昨天又那樣……是得用點傳統的體現風度的方式了。

早上坐在辦公室裡的李沛然有點飄飄然,覺得今天自己必能扳回局面。沒想到等到夜幕從背後的大落地窗後落下,還是沒有一個未知電話打進來。

心說罷了罷了,他本是有心向明月,怎奈明月向溝渠,倒是昨晚那個模特還想約他,隔着電話還能聽得出來對方在撒嬌。就是這樣的纔可愛,他想。走到地下車庫開出他的Escalade去1912赴約去了。

腳踝疼了又一個多禮拜,之後冉冉終於過了一兩個月的消停日子。

谷裕好像有自己的心思,一直魂不守舍的,每天神思恍惚,沒有再提過鄭其雍,冉冉心裡先是悵悵的,後來卻覺得也好,就當不知道他回來,不回來纔好呢。

再看谷裕始終鬱郁,疑心夏巍訂婚的消息被她聽到。可她從前總是夏巍長夏巍短,冉冉一直是他倆感情的旁觀者,甚至也參與了一些,若是因爲夏巍,她不可能對冉冉也這樣沉默。

冉冉試探地問過,“裕裕你怎麼了?遇到什麼事兒了?”

她先是一愣,然後就聳聳肩,“還不是拉儲,天天說拉儲,上哪兒找這麼多的存款啊?”

拉儲這件事真是大事,冉冉已經把自己的存款都存到他們行了,甚至遊說幾個同事也辦了谷裕行裡的卡,但是這麼點兒死工資死存款,和她那動不動上一千萬的要求一比,簡直不夠塞牙縫的。

谷裕的好幾個同事都是家裡有點背景的,有的是自己爸開輛奔馳來往門口一停,存個三千萬,分分鐘解決了;有的自己家裡沒有,可有三千萬存款的人要求着他們家辦事的,也能輕鬆解決。

冉冉知道,有些業務水平差得多的也升了,就谷裕一直很辛苦地熬着,卻無能爲力,只能一遍遍勸她,三年櫃員滿了,調到後臺做精算就是你拿手的了。

谷裕苦笑,她說都懷疑校園招聘說的三年輪崗是不是真的,她覺得這輩子都要在櫃檯上了。

縱然拉儲是大事,但冉冉知道這回還不是拉儲的問題,從前她急得四處轉的樣子都在腦海裡,這次不是這樣的。

解不開的題自然有樣東西能解決——時間。

**

冉冉正立在校史館門前,看北大樓南面滿地的銀杏葉,金黃侵襲了那一片碧綠草坪的一角,像畫上暈開的兩團濃墨重彩。

她是去鼓樓公園看剛生了孩子的大學老師,出來順道來學校逛逛,看到谷裕來電,想她可能下班,反正她們銀行就在邊上,正好拉她也看看這一年才這麼一段時間的金色大道,順道去食堂把晚飯解決了,興高采烈地接了電話,那邊卻泣不成聲。

冉冉一時懵了,遇到難事要哭這種事情好像只有自己做得出來,谷裕不是這樣性格的人,即使當時夏巍再怎樣不是個東西,谷裕發了一大通火之後也只是生氣,罵夏巍,卻不見她流淚,所以在冉冉心裡,她簡直是個英雄,可英雄居然哭成這樣,定是遇上不得了的大事。冉冉掛了電話重又往鼓樓醫院跑。

婦科的等候室沒有她,冉冉是在那一層女衛生間最後一間外頭聽見的哭聲,使勁敲門才敲開,裡頭谷裕哭紅了眼,見到氣喘吁吁的冉冉彷彿見到英雄一樣。

她只穿着一套制服,應該是從行裡直接跑出來的,冉冉把身上的呢子大衣脫下來給她披上,在鼓樓公園旁的Costa找個位置坐下。

谷裕破天荒沒有要咖啡,往常她都是要濃縮咖啡,每次一聽都讓冉冉覺得胃裡難受。點了兩杯熱巧克力,女人天生是碳水化合物的愛好者,沒有比甜巧克力最和時宜的飲品了,尤其是這樣陰冷的深秋。

谷裕只低頭抹眼淚,病例本攤在桌上,冉冉拿起來看,她把頭撇向一邊。

又時B超又是化驗單子,冉冉雖然在看卻什麼都看不明白,最後終於看明白了,孕二月。

“這,這,這……”這種事情是頭一次碰到。“你有男朋友啦?怎麼沒聽你說過?”冉冉很驚訝。

“沒有。”谷裕冷冷地說。

冉冉心裡猛地一蜷,“那?”心裡覺得谷裕不該這樣大意,既然沒有結婚生子的打算,不管男友也好、一夜情也好,總該做點什麼,不能等到這會兒木已成舟,爲時已晚啊。

“我不願意,那天我喝多了,動彈一下都難受……”她低聲說。

明白了三分,方纔的嘆息這會兒成了憤怒,冉冉敲了一聲桌子,周圍人都看過來,她才掩了怒氣,“什麼人?讓他坐牢去!”

“海灣集團的李總。”原來谷裕心裡跟明鏡似的,冉冉分外覺得心酸和生氣,她受了侵犯都沒有吱聲,若是沒有這個孩子,她大概已經打算忍氣吞聲這一輩子了。

海灣集團,最近新聞上常看到,示範性的新能源公司,在東南沿海數萬裡海岸線一望無際的灘塗上進行風能發電的大手筆,不是哪個小作坊起家的土豪拍拍大腿就能隨便開的公司。

百度上一搜,公司居然就在新街口的金融中心。

這會兒谷裕倒像是個極軟弱的人,全靠着冉冉這個主心骨。冉冉知道,這樣羞恥至極的事情,再是要強的人也都沒法子去爭個什麼,谷裕這樣還算好的,換旁人大概早崩潰了。

在金融中心的大廳,看到二十層往上都是海灣集團,冉冉捏捏谷裕的手,讓她不要再哭了,上去解決問題。

走到前臺卻被攔下來,“你好,我們找李總。”

前臺小姐噗嗤一下笑了,“兩位小姐預約了嗎?”

“這是緊急事。”冉冉不喜歡她那傲慢的態度,

“不好意思,預約才能見。”

冉冉氣得渾身發抖,忽然看到前臺小姐身後牆上一張照片,能源相關部門領導來公司視察時的合影,站在中間握手的居然是認識的。

冉冉站在兩個面帶嘲諷的前臺小姐面前,覺得自己有萬分的道理,卻蒼白無力,“他前段時間開車撞了我,我來找他。”

得到的卻是兩人笑作一團的反應,“小姐,這不是電視劇,我們李總很忙的。”說着眼神裡還有點曖昧朝外頭努努嘴,“私下裡有什麼事兒,不要鬧到公司來,你們不給李總面子,他不高興,你們這樣的人也沒有好果子吃。”

兩人還不避諱地低聲議論,“李總怎麼會認識這麼沒有品的啊……”“就是,隨便見了面就賴上他的吧”

她們居然說這樣的話,冉冉恨不得操起手邊的電話機砸這兩人個頭破血流才痛快,那種鮮血往頭上涌的衝動大概表現在了臉上,兩個前臺面面相覷,又強作鎮定地低頭整理手頭幾張紙片,面上還表露出不服輸的不搭理神色。

冉冉轉身從錢包裡掏出個小紙片,照着上面的號碼打過去,等了兩三聲,“請問是李沛然李先生嗎?我是趙冉冉。”對面窗戶映出兩個前臺相互咂舌。

想要丟開,卻又總是在歡場過後亦或是一個人獨處時想起來的這個女孩子,居然毫無徵兆地來了電話。

李沛然一聽那凜凜的聲音,嘴角卻彎了個弧度,這丫頭終究是個凡人,雖是讓他好等,可總算逃不出他的手掌心。掛了電話,心裡如出了壓抑幾個月的惡氣般,身心卻又一陣輕快,這種久違的二十歲時的愉悅,現今已經很少能夠體會到。

他沒有穿風衣,中央空調暖和得很,只一件灰色斜紋的襯衫,上頭一件羊絨背心,藏藍和黑色的菱形格子,一週三四次健身房的效果就是這一身又精神又挺拔。

他知道自己邁開步子在辦公區一走,那幾個女職員都擡頭看,但他秉着兔子不吃窩邊草的原則,該客氣的時候和氣,該嚴肅的時候收起笑容,什麼亂七八糟的事情都出不了,他就是這樣收放自如、遊刃有餘,臉上的笑又多了點自信,今年剛剛而立,事業和生活都如此順利。

玻璃門外,那個總將他拒之千里的女孩兒一手握着自己單肩包的肩帶,一手緊緊攥着個手機,面色既不欣喜也不平靜。

他微微一愣,覺得自己又錯誤估計了形勢,可已經走到這兒了,對着她輕輕一笑,禮節性程式性的。

饒是這樣故作淡然,兩個前臺早就在一旁看愣,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頭居然真跟總經理認識,總經理還走出來迎接?

李沛然這纔看到旁邊一個低着頭的高個子女孩兒,瘦高身材,銀行藏藍的制服顯得老氣,更別提腦後挽着的頭花,這裝扮老了六七歲都有,但其實不過和趙冉冉差不多年紀,他看女人一向準。這女孩兒也是個臉熟的,可他記不得了,見過實在太多。

“進來,到會議室談吧。”說着招呼一個前臺先去2234倒茶水。

趙冉冉仍然臉色鐵青,李沛然心裡忐忑不安,居然被這麼個丫頭片子攪得惴惴的。

他習慣了坐會議室的主位,趙冉冉謹慎地同他相距一個座位,在右手邊坐下,那個高個子女孩兒又在冉冉邊上一個座位,坐下只低頭,這麼會兒的功夫,他連個完整的臉都沒看到。

“李先生,這是我的大學同學兼室友,谷裕。”

李沛然還是茫然的,客氣地寒暄,“谷小姐你好。”對方卻不怎麼搭話,他又討了個沒趣兒。“找我什麼事兒呢?”

冉冉剛要開口,谷裕抓住她的手捏了捏。冉冉拍拍她的肩,縱使這樣有多難熬,可總要說出來,說出來才能解決。

“她懷孕了。”

“啊?”這是哪出啊,“那恭喜了。”

他看見冉冉臉上先是驚訝,然後被憤怒佔據,兩道平直的英眉擰到一起,大概在搜腸刮肚想什麼來發泄那滿腔怒火,而後平靜地回頭,“裕裕,你想怎麼辦?”

谷裕這時忍不住嚎啕大哭,會議室外頭有往來的人,卻沒有人好意思敲門進來看,不一會兒秘書出來把圍在外面的人都趕了開來,李沛然覺得很難堪,卻坐在軟椅上沒動。

谷裕哭夠了,“我不知道,冉冉,你幫我談吧,今天櫃上的清算還沒做好,我臨時請了一個鐘頭假出來的,現在回去,冉冉,有你就夠了,我都交給你。”她幾乎是慌不擇路地跑了出去。

谷裕過得不好,冉冉一直覺得自己有責任,若不是冉冉,她和夏巍不會認識,更不會有後來那把她自尊碾進塵土裡的事情。

現在她居然把這麼大件事情交到自己身上,冉冉覺得身上擔子好沉。更何況如今對面坐的已不是夏巍那個校園裡的懵懂男孩兒,雖是討嫌,可還是天真,還很知廉恥,而是個比自己大了好幾歲的世故男人,冉冉覺得自己很難是他的對手,卻退無可退。

“你幫她開個價吧。”面前的男人先前還有一絲吃驚,這會兒已經處變不驚,儼然談生意的嘴臉。

他的反應完全不在冉冉的預料之中,以至於她脫口而出,“你怎麼這樣?”搖着頭,眼裡顯出嫌惡的神情,彷彿他是個流氓,是個十足的下流胚子。

他換了個更舒適的姿勢在椅子上舒展了自己的身體,“那你覺得應該怎麼樣?娶她?不是吧,你衝到我公司來,讓我娶個我連名字都不記得的女人?”

冉冉吸了口涼氣,覺得自己大概要敗了。對方卻纔是個熱身,“這個孩子肯定不是我的,讓她打掉。”

他言之鑿鑿,冉冉懂了,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對保全自己的措施信心十足,太無恥了。

“她說她在古南都被你們灌醉了。”

這一聲不啻驚雷,李沛然倒真的嚇到,他最先在古南都住了能有一個月,放浪形骸,谷裕,谷裕,在腦中裡盤旋了許久,而後釋然,冷笑一聲,“不是我,是誰的找誰去。”他看見面前的女孩兒握着椅子扶手不住地顫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