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醒點兒了?”他問。
“嗯。”她點頭。有些躲避瀟瀟的目光。
她直覺哥哥是有什麼要問,但看了她一會兒,卻沒有問出口。在她喝第三碗湯的時候,卻伸手過來,輕輕的,給她撥了一下劉海兒,並在那裡停了一下,才說:“湘湘……你該剪劉海兒了。”瀟瀟遞過毛巾來,讓她擦汗。
明明剛洗過臉,喝了熱湯,又溼了面。她垂了頭,可不是,額髮長了,快遮住眼睛了。
“你還記得,爸以前,在咱倆很小的時候,特愛給咱倆理髮嘛?”瀟瀟微笑着。
“記得。”屹湘點頭。
“先給我理,剃的溜兒短。爸要給你剪童花頭,你不願意,非說要跟我一樣。爸拗不過你,就給你也剃了個馬蛋子。結果……”
“結果我一照鏡子,就哭了。”屹湘把毛巾按在眼睛上,笑着,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你小時候就不太愛哭,我能記住的就那麼幾次,就有這回——爸昨天還講這笑話呢。說湘湘頭髮本來就少,長的又慢。花了大半年時間才長起來了頭髮,以後都沒怎麼敢給她使勁兒剪……捨不得。後來,你那頭髮,可是爸只要有空就給你捋索明白的吧?”瀟瀟拿起砂鍋的蓋子來,問:“還喝嘛?”
屹湘搖頭。她摸了摸頸後的細碎頭髮。
父親理髮的手藝,還是少年時在國外練就的。據說那時候他們同學爲了省錢,常常互相剪髮。雖然他們其實並不怎麼缺錢。但那時候,講的還是個“艱苦奮鬥”的。父親心思細膩,手也巧,不久就掌握了竅門,不但男生的發他能理,女生的也可以對付,據母親說,父親給女生剪個漂亮清爽的“赫本頭”是沒有問題的……能想象麼,俊美少年的父親,那隨和可愛的性子,多受人歡迎……她看看瀟瀟。瀟瀟這點兒也隨了父親。
瀟瀟看她不語,似是知道她在想什麼,就說:“那你睡覺去吧。”
“嗯。睡起來,我回去讓爸給我剪劉海兒。”她說。輕撥了下額發。
瀟瀟笑了下,點點頭,說:“自管回去撒嬌。爸說很懷念你跟他撒嬌時候的樣子。我跟媽說他肉麻,你都多大了……爸說多大?她八十歲,我在一日她也還是我閨女。你快去斑衣戲彩吧,我說一萬句,都不見得頂你說一句管用……跟爸說,讓他老老實實的的聽張醫生的話。”
“怎麼了?”屹湘一驚。
“最近脾氣不太好。可能是換了藥,病情又見好轉,開始不聽話了。你知道爸,脾氣上來,媽絕對拿爸沒辦法……你前陣子忙,我沒跟你說。”瀟瀟想了下,說,“你婉轉一點兒說。不然一準兒罵我嘴碎。”
“知道。”
“行了……我把湯給你放竈上。媽還給你做了點兒吃的,你用微波爐熱下吃了再回家——車就別開了。等下我讓人開去換擋風玻璃。”
屹湘舔了下脣。
瀟瀟點了一下她的鼻尖,說:“回頭你醒透了酒,我再跟你算賬。去。”他下巴一偏,朝她臥室方向示意。雙臂架着,坐在那裡,臉上是平靜的,語氣更是平靜,但明擺着是教訓妹妹了。
屹湘問他:“媽……說什麼了沒?”
“什麼都沒說。”瀟瀟說。
屹湘一時沒出聲。
什麼都沒說……
瀟瀟看看她的表情,說:“只是有點兒擔心你。不是還在吃藥?怕你忽然喝這麼多酒,傷了。”
被瀟瀟一說,屹湘覺得胃裡難受。好一會兒,反應過來,不只胃裡,還有心裡。
“我以後會注意啦。”她說着,已經站起來,看看瀟瀟那副樣子,知道他肯定日後還有話好講,不禁頭疼……她咳了一下,問:“你今天都要幹嘛?”
“好多事兒。都跟你說了,得一晌午。”
屹湘便不再多問,回了房。
瀟瀟坐在餐桌前良久,姿勢都沒變……
他臨走前推開妹妹的房門,站在門口看了一眼——蜷縮在沙發上的屹湘,握着手機——他輕輕的關好了房門。
門鎖輕輕的咔噠一聲。
屹湘從朦朧間驚醒,手機滑落在地上,她胡亂的摸着,重新抓在手裡。原本是要查看那些未接來電的,不料困極,眼看着那一串名字,就是沒力氣往回撥……耳邊有門鈴聲,聲音並不大……她的腦袋簡直要鑽進地洞裡似的,往沙發深處去,睡的深沉。
再醒過來已經是下午。
終於想起要回家看父親的,她匆匆的起來收拾好了想出門。手機閃着光,她拿起來看,是個陌生的號碼,她想了想,接通。
正站在茶几邊,對方報上名字的時候,她混沌間一時沒有弄清楚是誰,一邊問着“您有什麼事”,一邊將電話線重新插好,便走到了陽臺上,從那裡看出去,有個正在打電話的男人,站在一輛黑色的車邊,似乎是有預感,在她站到窗前的一刻,仰起頭來。
屹湘認出來,這個清俊的男人,叫李晉。
她說麻煩您等我幾分鐘。
很簡單的收拾了一下自己,她拿了鑰匙和包就出門。樓梯間裡涼涼的,一點也沒有初夏時分的熱度。可單元門一推開,外面的熱氣,就讓她念起來這老樓房的好處,真是冬暖夏涼——她略眯了下眼。
日頭偏西,可陽光仍盛。
李晉比起上次見面,看起來清瘦很多。一身黑色的衣服,雪白的襯衫,站在那裡,極修邊幅的樣子。只是不知怎的,屹湘覺得他有些憂鬱,也就不由自主的,態度變的客氣而柔和。
她問:“請問您有什麼事?”
李晉將一個信封雙手遞過來,說:“董先生說,昨晚您損失的,他會補償。這車子給您暫時代步……”
“李先生是嗎?”屹湘伸手,擋了一下李晉手裡的信封,溫和的問。
“是。李晉。”李晉說。郗屹湘的臉上有些浮腫,宿醉之後的蒼白和大大的黑眼圈,讓她顯得憔悴許多……似乎是,每見一次,她臉上的光彩都在流失一部分。
“跟董先生說,不必。”屹湘說着,攏了一下肩頭的包帶,看看那隻雪白信封,和李晉身後那輛黑色的Kubang,說:“還真是好車……都還沒有上市呢吧?
十五章 依依沉默的康橋 (三)
她說着擦了一下鬢邊的汗。
天氣開始熱了。只這麼一會兒,她就開始不舒服了。
“是的。要三個月後纔會在法蘭克福車展露面……董先生說,您要是喜歡,這車算他替滕小姐賠您的。”李晉馬上說。他留意着屹湘的反應。李晉站在她身側,從信封中抽出車匙,按了一下,車子嘟嘟一響。活過來了似的。
“我的車很快修好的。”屹湘已經走到了車邊,看着亮晶晶的車子,伸手,在車門處滑了一下。
李晉便替她開了車門,示意她:“郗小姐,請。”
郗屹湘小小的身型,跟這大大的車子配在一處,本來是無論如何都是不搭的。就好像他這種身材的人,去擠進那smart。倒不是盛不下,而是略顯得滑稽。
李晉心想,他原先是這麼認爲的。
但是,眼下看着郗屹湘立在車前,就覺得她是該開這種車子的。
屹湘看着車內。
車座上的包裹的那層膜已經被去除,體貼的,連奶油色座椅上搭的,都是夏季的套墊,清爽的淡綠色,有點點竹葉的清香,混在這新車那真皮味道里。看上去,很是舒服。
李晉說:“您請。”
屹湘搖頭道:“不了。辛苦你,跑這一趟。”
“不會。”李晉仍扶着車門。早預料到她的反應,因此便顯得更平靜。只是問道:“您要去哪兒?我送您吧。”
屹湘搖頭,說:“也不用。我出門坐地鐵都可以的。”
李晉卻堅持,說:“今天週末,這個時間,地鐵比較擠。”
屹湘看看他那有些執拗的表情,沉吟了片刻,說:“那我打車。謝謝你,李晉。”她沒有說再見,轉身便走。
李晉站在樓前,看着她快步出了大鐵門。
他看了一會兒面前這輛黑色的翻着藍幽幽的光膜的車子,關上車門。靜默的車子,讓他想起老闆給他交代時候,那靜默的眼睛——從一排各式各樣的防滑手套裡,反覆挑揀着,左一樣,右一樣,極耐心煩的,好像在幹什麼大事兒,其實不過是從尺寸一模一樣的、顏色也是清一色白的手套裡,仍然挑出他最習慣的那一隻——他看着,這車子竟顯得很是寂寞似的。
上車的時候,打了個電話。
……
董亞寧正在發球區,他舉目遠眺了片刻。將電話隨手交給球童,球杆拎在手中,站穩了,他悠了兩下,小白球被挑了一個漂亮的弧線、飛了出去……他的目光跟過去,待球落下,看那位置,他呼了口氣,搖頭,似是很不滿意的樣子。
“今天狀態不怎樣嘛。”葉崇巖拄着球杆站在他身後,說。
董亞寧回頭看他一眼,聳了下肩。
葉崇岩心知他是剛剛那個電話分了神,於是說:“幸虧剛剛沒答應你那賭注,不然勝之不武——還賭幾桿上果嶺,就你今兒這狀態?”
葉崇巖先起步,走在了前頭。
董亞寧換了根球杆,跟着葉崇巖走着。看葉崇巖站定位,只是擡頭看了前方几眼,並沒有過多的準備動作,便麻利的擊球了,非常漂亮的一杆揮出去,董亞寧嘴角一彎,說:“誰信你好幾個月沒摸過球杆了呢?”
葉崇巖笑了下,說:“且說的是什麼呢,我這狀態,贏你不是穩的?”他笑嘻嘻的,走了幾步,說,“好久沒見着瀟瀟了……他自打去了那邊,跟咱們就沒怎麼湊過。跟他打球,有意思。”說着瞟了董亞寧一眼。
“他眼下哪兒有空打球?”董亞寧嘴角一牽,說:“跟他打球,有意思麼?十個你也不頂一個他。”
“至於麼?”葉崇巖哈哈一笑,道:“照我看,他也沒那麼精。人嘛,都是那樣,百密還有一疏呢。”
“他那一疏,你們家崇碧加倍給補上。”董亞寧想起來,跟球童招了下手,拿過手機來,轉了身。
葉崇巖走在前面,聽着董亞寧說“車……對不住了……到時候讓人提醒我下……不就彩排嗎,告訴崇碧我這兒她就甭擔心了。”他停了腳步,蹲下來看着球位,問董亞寧:“婚禮彩排?”
董亞寧往遠處瞄了瞄擊球路線,一回頭,後面出發的那組人,已經站在發球區,他有些不耐煩的皺了下眉。
週末,打球的人不少。
葉崇巖對着他示意。他也便往前走。
腳底的草皮柔軟,有點兒潮溼。
董亞寧低頭,球杆撥了一下草皮,說了句:“草皮保養的不是很好……不用除草劑這些東西的也就這一家,不然我真不來。”
葉崇巖笑道:“跟你打個球,怎麼就事兒這麼多呢……喲,這可真巧了。你看那是誰?”
董亞寧頭都沒擡,只顧看球,說:“誰?小貓跟她大伯聯合給老葉下套呢不是?”
葉崇巖笑出來,說:“你早看見了啊?真是神槍手的眼。可你這話給我二哥聽到,鼻子不得氣歪嘍?”
董亞寧一下利落的擊球。
修長的身體延展開來,順勢的,抻了一下手臂,跟崇巖並排走。遠處,葉崇磬跟粟茂茂和她的伯父粟孟華在一起……竟然還有她父親粟仲華,四個人上了電瓶車,正朝他們這邊來。
董亞寧聽葉崇巖嘆了口氣,問:“怎麼?”擡手對着電瓶車方向揮手示意,見車子已經停下,便跟崇巖一起往那邊走。
崇巖一邊走,一邊說:“不知道得說我們二哥命太不好,還是命太好……看他的意思,倒是真不稀罕;可他不稀罕,人家稀罕他呢……粟伯伯,粟叔叔。”
董亞寧還沒開口,就聽見葉崇巖前頭還在說着閒事,後頭一揚聲,已經打上了招呼,他不禁、看了崇巖一眼,崇巖眨了下眼,滿臉笑的對着粟孟華兄弟。董亞寧忍不住哼了一聲——崇巖這人,無論如何,嘴上的圓熟是第一等的,這點在他們這撥兒人裡,拔尖兒——他先看了站在最旁邊的葉崇磬。
葉崇磬點了下頭。比起其他三個人溢於言表的好心情,他的表情只能算平淡。
以他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做派,這太正常。
倒是粟茂茂,站在葉崇磬身邊,聽着伯父跟崇巖說笑,卻沒有跟平時那樣活潑——只這麼一會兒的工夫,粟茂茂已經瞅了葉崇磬兩眼,也許是被陽光照了很久了,她臉上紅紅的,幾乎是紅透了。
董亞寧看着,心裡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