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寒風大雪。
儘管已經入春,北地荒原卻還是凜冽嚴寒。
苜璃以額觸地,感受着地面的冰冷,身體都變得有些僵硬。
咔嚓!
咔嚓咔嚓!
一連串的脆響傳入耳中。
聽上去似乎是骨骼關節在動。
“奴婢苜璃,拜見喜母。”
苜璃深深吸氣,又緩緩呼出,心中已然涌起滔天大浪。
在她身前不遠的地方,一切都在發生着劇烈變化。
名爲壁賦的中年女子緩緩直起身體,而以其身體爲中心,冰寒的夜空似乎在沸騰,大團濃墨重彩的黑暗延伸出去,彷彿無窮無盡、無休無止。
不知道多長時間過去。
或許在苜璃的感知中熬過了很久,現實之中卻只是短短的一瞬。
這就是喜母的力量嗎?
僅僅是一動不動站在這裡,就已經讓她感覺到巨大的壓力,不敢生出絲毫的反抗之心。
所以說,她前來北荒所做的一切籌劃,或許都要全部推倒,然後走上另外一條道路。
“你做得很好。”
悄無聲息間,一道柔和的女子聲音響起。
直接在苜璃意識深處緩緩盪開。
一點點撫平了她焦慮恐懼的情緒。
“能得到喜母的認同,便是吾最大的榮耀。”
苜璃再次叩首,深深跪拜下去。
但就在下一刻,她猛地捂住心臟,就連跪伏的姿勢都保持不住,直接癱軟在了冰冷的雪地。
“你確實做得很好,讓我耗費巨大代價送來的奴僕一個不剩,全部死於非命。”
“種其因,得其果,所謂一飲一啄,自有天定,你們既有不臣之意,便該受到應有的懲罰,讓你們付出死亡的代價。”
飄渺柔和的女子聲音再次響起,就像是最爲溫柔的母親,充滿愛意在和自己的子女輕聲細語。
苜璃口中鮮血涌出,面容因爲痛苦而變得猙獰扭曲。
她卻是掙扎着,慢慢站直身體,死死盯着不遠處一動不動的中年女子。
“呵……還以爲您有多高高在上,俯瞰衆生,沒想到不過是個只會窩裡橫的東西。”
苜璃笑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沒有一絲一毫的顧忌,“誰殺了你的人,你就去找誰啊!”
“怎麼,眼睜睜看着人走掉,就只能在這裡無能狂怒,將火氣撒到你老孃我的身上?”
“就你這慫樣,還有臉自稱喜母?”
“老孃家裡養的狗,都要比你更有出息!”
悄無聲息間,來自於心臟的劇痛消失無蹤。
苜璃還沒有真正反應過來,眼前便是一花。
中年女子動作僵硬扭曲,速度卻是快到超出反應,毫無徵兆便出現在苜璃身前。
“對我來說,你的憤怒毫無意義。”
“不過我還是決定暫且不取你的性命,也好帶你去看一看,那個人會落得怎樣的下場。”
寒風呼嘯,大雪紛飛。
一抹紅色在其中飛速穿行。
其速度之快,將所過之處都穿出一道筆直空洞。
轟!
衛韜重重落下,將雪地砸出一個大坑。
他沒有繼續向前。
而是停住不動,緩緩轉頭看向側方。
在能夠觀測感知到的地方,夜幕正在變得不同。
黑暗有如實質,涌動不休,將大片區域完全籠罩在內。
衛韜面沉似水,看到黑暗中光芒閃現,彷彿兩輪明月正在冉冉升起。
它們一左一右,透射出柔和輝光,同時映照在他的身上。
“這種奇怪的感覺……”
衛韜微微皺眉,“不,不對,這好像不是圓月,而是兩隻剛剛睜開的眼睛。”
“還有瀰漫在黑暗中的氣息,和紅玉蜘蛛雕塑有着許多相近之處,但從層次上卻要更高出了許多。”
“所以說,我此時可能正在直面所謂的喜母。”
他觀察着兩輪明月,對方似乎也在觀察着他。
如泣如訴的歌聲就在此時響起。
打破了黑暗寂靜,傳入他的耳中。
“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畽鹿場,熠燿宵行……”
伴隨着歌頌般的吟唱,明月消隱,黑暗退散,兩道身影緩緩走來。
“兩位速度倒是很快,這麼短的時間便追了上來。”
衛韜身體緩緩繃緊,協調到最適合爆發的狀態。
他表情溫和,目光平靜,注視着一前一後的兩個女人。
她們很奇怪。
苜璃似乎受了不輕的內傷,脣邊還殘留着暗紅的血跡,整個人的氣息比之前急速衰落下去。
但她卻是在笑,也不知道爲什麼如此開心的樣子。
名爲壁賦的中年女子面無表情,動作僵硬,就像是從活生生的人變成了提線木偶。
更重要的是,繼續觀察下去,又發現她似乎處於不斷變化之中,無法對其作出一個相對準確的定位。
“你有些奇怪。”
忽然,一道虛無縹緲的聲音在衛韜耳畔響起。
聽上去溫潤柔和,讓人不由自主便要放鬆警惕。
他緩緩搖了搖頭,“我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沒有任何奇怪之處。”
既然對方沒有上來就暴起出手,而是選擇了一種相互交流的開局,他也不介意和它說上幾句,能深入仔細進行觀察,做出更加充分的準備。
衛韜開口問道,“你是不是他們口中所提到的喜母?”
“還有,你派來那些人雖然弱小無助,卻非要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的嘴臉。
所以就讓我有些好奇,不過是被一巴掌就能拍死的東西,究竟是從哪裡來的自信,竟敢看不起熬煉氣血的武者?”
中年女子沉默片刻,緩緩眨動了一下呆滯的眼睛,“你說的不錯,我就是喜母。”
“至於那些人,他們都是我的奴僕,給我以供奉,從我這裡得到相應的力量。
你能輕易殺掉他們,最大的原因還在於他們剛剛來到這裡,並沒有充足的時間來擺脫禁錮與束縛,不能發揮出全部的實力而已。”
衛韜思索着話裡的意思,片刻後又接着問道,“你們要來做什麼?”
“尋找向上更進一步的契機。”
她擡頭仰望天空,目光彷彿能夠穿透雲層,看向更深處的地方。
“只有通過這裡,才能找到它們最後留下的痕跡,對於我來說,這就是難以抵擋的巨大誘惑。
在已經有些模糊的記憶中,這裡原本並不是如此封閉,只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所有投向此地的目光都被禁斷,所有道標都被毀滅,直到兩百年前才隱隱有了鬆動的跡象。”
兩百年前?
衛韜心中一動,節點正好對應上了大周建立前的戰亂時期。
又有着大周太祖與國師鎮壓邪佞,武定天下的種種事件。
他很快收斂思緒,聽她繼續說了下去。
“不過,據說還未等新的道標建立完畢,便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如此便又過去了百年時間,禁斷再次出現鬆動,承載了各種力量的種子開始變得活躍,卻在生根發芽,發展壯大之前,又一次遭到了殘酷的鎮壓。”
“所以我才說你很奇怪,也可以換一種更加準確的說法,便是你們這些武者都有些奇怪。
因爲要和更強的力量對抗,然後就走上了一條與衆不同的氣血武道,也是一條逐漸通向自我毀滅與瘋狂的道路。”
衛韜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說的其實已經很明白了。”
她轉動一下空洞無神的眼睛,將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雖然和其他同類比起來,我的積累並不深厚,實力層次也並不算強,因此直到最近才能將目光真正投注下來,觀察你們的動向,不過卻也知道很久以前發生過的事情。
你們的先輩武者學會借用它們殘留的力量,讓自己變得更強,以此斬斷從外界伸進的觸手,禁斷投注而來的目光,甚至不惜讓自身陷入瘋狂,也要改變被掌控的命運。”
“它們的力量,它們又是什麼?”
“它們是什麼,你應該比我更加清楚。”
她沉默一下,面上露出僵硬笑容,“其實嚴格來說,我應該也是和它們一樣的生靈,只不過遠遠達不到它們曾經的高度層次,所以纔要尋找它們殘留的痕跡,作爲繼續向上的機緣。”
說到此處,她又重複了一句,“你真的很有意思。”
“可惜,你不應該殺掉我的僕役。”
衛韜猛地眯起眼睛。
毫無徵兆向一側閃出十丈距離。
唰!
一道細細絲線出現在他剛纔所站的位置。
深深沒入地面,留下一道筆直的切割痕跡。
轟!
就在同一時間,猩紅詭絲亂舞,將中年女子所站的位置完全包裹在內。
就像是一隻沉甸甸的大繭,幾乎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的縫隙。
衛韜沒有趁此機會離開,而是沉默肅立,注視着被詭絲覆蓋的區域。
如果能走,他絕對會一走了之。
但剛纔他已經試過一次,明明已經跑出相當遠的距離,卻還是被名爲喜母的東西追了上來,就意味着想要抽身而走已經是不可能的事情。
唰!
毫無徵兆的,所有詭絲同時斷裂,與本體失去了聯繫。
衛韜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落在中年女人的身體,看着在其體表顯現的蛛絲,眼神中閃過些許恍然思緒。
他早就應該想到,不管是喜母,還是蠨蛸,都是某種生靈的別稱。
它其實就是一隻特別的蜘蛛。
還有剛剛突如其來的偷襲,也是一根猶如刀鋒般射出的蛛絲。
“就讓我見識一下,借用了它們殘留的一絲力量後,你們又能將氣血武道發展到怎樣的高度層次。”
轟!
聲音落下,罡風乍起。
中年女人的身體雖然僵硬扭曲,速度卻是極快,張牙舞爪帶出道道殘影,剎那間便越過十數丈距離,來到了衛韜的近前。
嘭!
兩具身體猛地貼在一起,中間幾乎沒有太多縫隙。
遠遠望去,就如同久別重逢的戀人,在雪夜下相依相偎、竊竊私語。
但隨着隆隆雷聲遽然炸開,卻將一切旖旎美好的遐想全部打破。
衛韜與喜母剎那間相互碰撞不下百次。
手腳、臂腿、頭肩、腰背,身體的每一處部位可以作爲進攻的武器。
一次次毫無花哨撞擊在一起。
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致對方於死地。
同時又有蛛絲編織成網,詭絲絞繞糾纏,就在以兩人爲中心的狹小空間內相互交織,吞噬泯滅。將雙方的戰鬥變得愈發陰森詭異。
十數個呼吸後,中年女子似乎想要拉開距離。
卻每每被衛韜死死纏住,沒有一次能夠成功脫離,只能是將這種猶如野獸翻滾捕食撕咬般的戰鬥繼續下去。
轟隆!
一道驚雷震盪虛空。
在又一次的正面對撞後。
他終於放開了對她死纏爛打般的鉗制,任由其閃電般向後退出一段距離。
大雪紛紛揚揚落下,兩人相隔十丈沉默相望,一時間誰都沒有再主動發起攻擊。
衛韜緩緩平復着呼吸,任由夾雜着冰屑的雪花落在臉上,滋潤着有些發熱發燙的皮膚。
絲絲縷縷的鮮血從雙頰滲出,在下巴匯於一處,凝聚成一顆顆血珠,滴滴答答掉落下去。
而這樣細小的傷口,在身上還有很多處,內裡閃爍着晶瑩的光芒。
就像是被灌注進去了水銀,形成一條條發光的亮線。
它們應該都是蛛絲。
正在不斷破壞着他的肉身,還在散發出未明的波動,試圖影響他的精神。
體內血網竅穴不停漲縮,正在將這些異物盡數吞噬,不過這一過程並不十分順利,至少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將所有蛛絲消化完畢。
衛韜觀察着幾乎不成人樣的中年女子,尋找着她的弱點所在。
剛剛以傷換傷的戰鬥,他憑藉着陰陽歸一的橫練肉身,以及強大到一定程度的恢復能力,竟然還是沒有佔到太大的便宜,甚至還在對方的攻擊下受了傷。
對方每次出手都帶着某種詭異力量,不僅層次極高,可以打破他的防禦,更難以應對的則是那些蛛絲,它們彷彿擁有着靈性與生命,可以自行尋找破綻,在不知不覺間便侵入他的身體。
咔嚓!
咔嚓咔嚓!
一連串的脆響傳入衛韜耳中。
中年女人將扭曲了接近一百八十度的頭顱扳正,面無表情看了過來。
她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溫柔,“你確實很強,無論是肉身強度,還是精神意志,都在水準之上。
更重要的是,我能夠感覺到你還有很大保留,沒有展現出自己的全部實力。
這種感覺的出現,甚至讓我嗅聞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衛韜沒有說話迴應。
他深吸一口冰冷空氣,面上表情冰冷淡然。
不過在眯起的眼睛最深處,卻閃過一抹難以抑制的興奮光芒。
“我有所保留,你也沒有全力出手,我們兩個半斤八兩,誰都不用說誰。”
他慢慢說着,擡手擦去不知何時淌出的口水,臉上泛起一抹笑容,“剛纔的貼身肉搏,你讓我變得興奮,體內氣血都在爲之沸騰,幾乎快要到了控制不住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