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煤票

11.弄煤票

季節在不知不覺中轉換。

這天上井後,一陣涼風掠過臉頰,任衛東意識到冬天即將來臨。

四季輪迴本來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但冬天不同於其他季節,因爲它是寒冷的。不由地想到老家年邁的奶奶,過冬是個問題,年齡大了怕冷,必須給老人家一個溫暖環境。往年都是爸爸操這個心,現在自己參加工作了,作爲一個男子漢,應該想法解決這個問題爲爸爸分擔壓力。這事情先不告訴爸爸,等什麼時候達成告訴也不遲。

如何解決這個問題呢,剛來這裡不久,作爲一個小角色來講,基本上沒人可以幫助自己,思來想去,除認識段裡幾個在礦上稱不上領導的人,還有工會生產部長章海力,其他人還真不認識,或者是認識他人,而他人不認識自己。

章海力會不會幫這個忙,還真不好說呢,兩個人之間只有幾次交往,還是工作性質,並沒有多少私人交情,願意不願意幫忙還是兩可,再說他不分管賣煤這個事宜,即使願意幫忙還不知道能否幫得上。看來爲奶奶買煤這個念頭,有些不自量力。既然有這個想法,總要去試一試,不能一遇到困難就繞開,不努力一番,那有再多的想法也無濟於事,這對於一個男人來說就是怯懦了。不管結果如何,有棗無棗打一杆,即使不成功也沒什麼。

洗澡期間,這個念頭一直縈繞在任衛東心頭,最後下定決心,先去工會找章海力探探口風再說。

洗完澡,來到澡堂門口,任衛東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任衛東。”回頭一看不由地笑了,說曹操曹操到,想找誰誰就及時現身。哈哈。這人就是要找的工會生產部長章海力。

只見章海力也從澡堂門口出來,任衛東轉身迎上去,笑道:“章部長,您好。有什麼指示?”

“衛東,剛上井吧。辛苦了。” 章海力聽任衛東的口氣,回之一笑道。

任衛東哈哈一笑,道:“我們幹這行的,無所謂辛苦不辛苦。章部長,忙什麼呢?”

“沒忙什麼,去信息站看看上個月羣監員信息卡填寫情況。發現你信息卡填的比較全,下個井都填了。羣監員津貼是按填卡次數統計的,下井不填卡不會支付津貼的。”章海力回道。

“羣監員下井還有津貼?”任衛東表情驚訝。

“是啊。”章海力笑道:“給你的那本小冊子裡有這方面內容”。

這一提示,任衛東腦子裡立即閃現,有這方面印象,遂笑道:“不好意思,章部長,天天下井腦子有點暈,沒記住那麼多。”說這話的時候,突然想起託他買煤的念頭。

章海力也笑道:“誰也不是化學腦子,會記清楚那麼多事情。這樣吧,下井累一個班了,回去休息吧。”說完轉身離去。

任衛東看他離開,猶猶豫豫地是不是要請他幫忙,瞬間決定行不行問問就知。

看章海力離開幾步,任衛東從後邊追上去,道:“章部長,想問個事。”

章海力回身道:“什麼事,你說。”

任衛東尷尬地道:“實在不好意思,這不到冬天了嘛,老家裡想買點煤過冬。想麻煩您,給幫幫忙。”

章海力一愣,道:“噢,這事啊。我只是工會裡一個幹活的,沒有什麼權利。況且,賣煤這事也不歸我管。”

任衛東聽罷此言,懊悔不已,心道:是啊。他不管這一攤,這樣求人家不是難爲人嗎?

卻聽章海力繼續道:“不過,看在你老實實在的份上,可以幫你問問。成不成兩可啊,不要有多大的希望。”

聽章海力沒有回絕,任衛東滿臉笑容,道:“謝謝章部長,那就麻煩了。”

“衛東,不太客氣。這事一有消息,立即告訴你。”

說罷,二人分手而去。

章海力這人辦事不拖泥帶水,一回辦公室就給在煤銷科當科長的老鄉兼老同事於仁賓打個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只聽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喂,哪位啊?”

“還哪位?耳朵裡塞什麼了,聽不出來嘛,老鄉好。”章海力嗤嗤地笑道。

“是不是打錯電話了,給老相好打電話,卻撥我這邊來了。再說男老爺們都喜歡女的,同性戀那一套在西方盛行,咱們卻是稀少啊。反正我好那口,哈哈。”電話裡傳來於仁賓豪放的聲音。

“你啊,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章海力回擊道。

“我嘴裡是吐不出象牙,看看你嘴裡能吐出什麼。”於仁賓笑道:“有話就說,有屁就放。”

章海力笑道:“想請您幫個忙,看看給買點煤。”

“這個嘛,……”電話裡,於仁賓欲言又止。

“行就行,不行就說不行,別吞吞吐吐的。”章海力直截了當。

“這樣吧,咱們很長時間沒在一起說話了,晚上沒事的話來我家,咱們坐坐再說。”於仁賓邀請道。

“喝酒,好事啊。不見不散。”章海力愉快地答應。

秋末初冬夜晚來得格外早,沒到下班時間天就黑下來。下了班,天氣黑得對面看不清人的面孔。

章海力提着珍藏三年的兩瓶酒聞州特區來到於仁賓家,擡手敲門,隨着響聲於仁賓妻子王桂英打開房門。

“嫂子,來蹭飯吃了。嘿嘿。”章海力笑道。

“兄弟,你可是有長時間沒來了。”看到章海力提着酒,王桂英順手接過,笑道:“來就來唄,還提東西。”又喊道:“老於,海力兄弟來了。” 回頭對章海力又道:“坐下喝茶,我去廚房準備酒餚。”

只見於仁賓從洗手間出來,笑道:“來,來。兄弟,坐下。”

於仁賓拉着章海力坐下,就用開水沖洗茶壺茶碗,悶上茶,倒上三碗茶水。

二人喝着茶,菜很快上桌。

幾兩酒下肚,章海力問道:“怎麼回事?電話裡你吞吞吐吐的。”

“兄弟,有些事情在電話裡是不能隨便說的。”於仁賓藉着酒意,說起銷煤的一些事情。

隨着國家取消企業計劃外自購自銷產品價格的限制,意味着生產資料“價格雙軌制”時代來臨。

所謂雙軌制,就是一種生產資料兩種價格,一種是國家“計劃內價格”,另一種是“計劃外價格”,二者差異有的多達百多元,甚至千多元。這種扭曲的價格體制,其目的是爲了保護國營企業在原材料採購上的優勢。同時,還可以根據市場需求來不斷地調整計劃內商品與計劃外商品銷售比重。它在抑制價格暴漲、通貨膨脹方面起到一定的作用,但卻讓人從中看到這是一種披着合法外衣牟取巨大利益的最佳手段。

國家嚴令:重要生產資料和緊俏耐用消費品的批發業務,只能國營單位經營,不準套購就地轉手加價倒賣,不準倒賣計劃供應票證,不準任意提價,不準以任何形式索取額外收入,對投機倒把者要堅決制止嚴厲打擊。其實這隻嚇唬膽小的人,那些背景深厚的人或公司,按國家計劃價格將緊俏生產資料買進,又按照市場價格將之賣出,賺取差價。

不需辛苦勞動,不需什麼成本,更不必科技創新,獲取的鉅額利潤就像鵝毛大雪一樣紛紛飄下。一些人的財富如同氣球般越吹越大,於是乎富可敵縣敵市的“倒爺”,雨後春筍悄無聲息地涌現出來,引起本來就不患寡而患不均國人的強烈反感,導致風波咋起。

《經濟日報》曾有過這樣一則報道:國營的內蒙古一家金屬材料公司從一家鋁鋅礦以每噸3714元的計劃內價格購得500噸鋁錠,然後以每噸6500元的價格就地倒賣給廣東公司,後者再將之倒賣三次,價格提高到每噸7000元,最後仍由金屬材料公司買回,調撥給一家國營電線廠。鋁錠原地不動,倒爺們從中賺個大飽,國營廠礦、金屬材料公司和電線廠無一例外地都成買單人。

梅莊煤礦煤炭銷售,雖然名義上是礦務局控制,不可避免的仍有一部分煤炭比如塊煤包括大塊、中塊,還有煤泥卻是礦方銷售的。這些每月都有幾百噸產量,只差價這一塊,對於月工資只有一二百元錢的人來說就是鉅額財富。

一些嗅覺靈敏的人眼睛緊緊死盯住這裡,利用價格差異瘋狂地攫取利益。這些人,有的是背靠縣裡市裡甚至省裡一些勢力插過來,有的是礦上及礦務局領導的子弟或至親朋友。

一噸煤能有幾十元利潤,一張紙條倒手就能辦得妥妥地,誰不眼紅?

經過一番較量,加上礦務局大力支持,梅莊煤礦礦長何立偉終於掌握住煤炭銷售權力,這也成爲他完全掌控礦局面的一大絕佳手段。但也或多或少地斷了某些人的財路,他們背景不淺,其中就有以副局長田卿宕爲代表礦務局的一些實力人物。

這件事成了一把雙刃劍,既鞏固了何立偉地位,也得罪了某些權貴。梅莊煤礦逐漸形成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只有何立偉自己每次有審批銷售十噸以上煤的權力,經營副礦長有五噸的權力,其他副礦級是三噸,每位領導每月批條不超過三次,其他人員無權審批。

於仁賓是煤銷科長,這方面享受副礦級待遇,也比他們多三次批條的權利,因爲他是煤炭銷售的直接負責人。

聽章海力說不是爲自己賣煤,而是爲一個普通採煤工。

於仁賓和他碰了一下酒杯,笑道:“來,端了這杯。兄弟,你做工會幹出職業病了。這年頭,誰還拿工人當回事啊,他們不能決定你升遷,頂多就是說句好而已。”

章海力嚥下口中酒,稍停道:“幹這幾年工會,加上咱也是窯夥子出身,看到工人心裡就感覺親切,實際上現在咱還是窯夥子,只不過下井次數少了。工人舍下臉來求咱,咱能幫就幫,超出能力和權限那就愛莫能助了。”

看於仁賓又要倒酒,章海力用手擋了一下,道:“喝了不少,不能再喝。”

“套用孔乙己老先生的一句話:多嗎?多乎哉,不多矣!咱們兩個一人一瓶酒不用喊二哥,現在還不到七兩。再添點,每人半碗。”說着又給章海力添上,隨後嘆一口氣,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成全你了,批個三噸的條子,讓他去換續紙吧。”

所謂續紙,就是在銷售部門專用窗口用錢買煤得到的一紙憑證。

“老鄉真好,那就謝謝了。”章海力笑道。心裡想,兩瓶酒既加深感情,又換來一頓飯和三噸廉價煤,這個買賣沒有賠本。轉念一想,弟兄感情可不是一筆兩筆賬就能算清的,自己這樣想未免過於世俗。

於仁賓聽後道:“是老鄉好,可不是老相好。”

二人看着彼此,捧腹哈哈大笑。

兩天後,章海力打電話給採煤三段,讓任衛東去辦公室找他一趟。

任衛東得到消息,立即去章海力辦公室。恰好章海力沒出門,看到任衛東進門打開抽屜,把那張批煤的條子拿出來遞過去。

任衛東一看,這是一張帶有於仁賓親筆簽字和蓋有鮮紅銷售專用章的三噸批條,連聲道謝,掏出身上兩盒紅塔山香菸放在辦公桌上,不待章海力推辭趕緊奪門而出。

任衛東喜滋滋地回到宿舍,把批條用衣服包裹好小心翼翼地鎖進廚子裡。剛鎖好一個念頭從腦海裡跳將出來:老家離礦上這麼遠,如何把煤運回去。

第二天上井走在大巷裡,任衛東遇到那個距老家幾里路的老鄉。隨口說一些不鹹不淡的話,話題就扯到把煤運回家的事情上。

老鄉掰着手指道:“咱們老家離這裡二三百里路,把幾噸煤運回的話,單僱車就是一筆不小的錢。我家裡用煤,都是在咱們當地買的。”說到這裡,他兩眼放着光地笑起來:“衛東,弄到礦上廉價煤了?”

任衛東撓了一下頭皮,道:“嗯。託了幾個人,好不容易弄幾噸。”

“了不起,還真不能小看你!是哪個領導對你這麼賞臉?在這裡買煤運回去,與在家買高價煤沒什麼區別,甚至不如在家便宜呢。依我看,不如把批條買掉,賺個差價。”老鄉把自己知道的一些事情沒有保留地說出來。

老鄉在礦上年月不小了,知道不少東西,任衛東心裡這樣想,嘴裡卻道:“如何把條賣出去?”

老鄉臉上堆起不屑,卻又好爲人師地道:“還真是年輕!這個簡單,在批續紙窗口待上一霎,自然有人找你。不過可要多個心眼,不能讓人給騙了,每噸低於四五十塊錢差價,絕不能出手。”

聽罷老鄉這番話,任衛東打消了從礦上買煤運回家的念頭,託這位老鄉把錢捎回家,在老家買煤了事。

這天下午,黎玉振從家裡給採煤三段值班人劉新更打電話:“礦上安全檢查小分隊要下井突擊檢查,趕快通知井下。”

劉新更放下電話,立即通知井下工具房,安排班長闞尚旺和掌子面上工人,加強對頂板控制、浮煤清理和工程質量,做好自保互保,嚴格按作業規程作業,消除現場安全隱患,隨時迎接小分隊檢查。

班長闞尚旺接到信息後心道:雖然那次安全檢查,班裡一名員工因違章作業被罰20元,他自己因管理不嚴,月底工資受牽連。近幾天,掌子面壓力大,頂板破碎,不好控制。但連續幾天上班人員不足,生產任務又重。大夥收入與產量密切相聯,收入也影響班組積極性。馬上月底,那一天都很重要,先處理隱患就會影響生產任務完成。

先處理隱患還是先生產,闞尚旺內心矛盾激烈。雖說安全檢查小分隊要下井,井下那麼多頭面,不一定就來這裡,不必那麼當真,還是先完成任務再說。

闞尚旺依舊正常組織生產,安全隱患處置早扔到爪哇國去了。下平巷超前支護長度不足這個事,也忘在腦後。

跟班段長李士前過來提醒道:“檢查的要來,有沒有需要處理隱患,不要被他們查着了。”

“放心吧。隱患處理的差不多了。再說就要到月底,完不成任務吃什麼?”闞尚旺甚是不屑地道。

李士前聽完這番說辭,沒再說什麼轉身而去。

一班時間即將過去,採煤工作面出完煤、支完柱子,開始回柱。

闞尚旺這纔想起來,立即安排副班長任衛東,帶着一組架子工去下平巷補支超前支護,支設第三架超前支護的時候,安全檢查小分隊來到工作面。

李士前畢恭畢敬地一路陪着,工作面上沒什麼問題。到了下平巷,檢查小分隊長就像六月的天、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了。原來是下平巷超前支護長度問題。只見他二話不說,快速地從挎包裡掏出“老虎牌”,掛在最外面一棵超前支柱上。

“老虎牌”——由聞州礦務局安監局統一製作,表示工作地點停止生產作業的一種金屬牌,上面印有紅字白底四個大字——“停止作業”。一旦哪個施工地點掛起它,就必須立即無條件地停止施工。各段隊對它甚是畏懼,因爲它掛着意味着不僅生產秩序被打亂,還要受處罰。

李士前知道,壞了!段裡專門打電話叮囑,沒想到還是沒有避免如此結果。也怪自己,過於信任闞尚旺。事已如此,埋怨無益,自認倒黴:什麼時候支完超前支護,再恢復生產。

小分隊長不由分說地當場開據處罰單:對闞尚旺按嚴重三違論處,上井後到培訓室接受安全教育;跟班段長李士前管理不到位,按相關規定處罰;段長黎玉振、支部書記王同堂一併聯責處罰。

班長闞尚旺和李士前一樣無言以對,知道小分隊長這個人油鹽不進,只得閉上嘴巴。不只礦上處罰,段裡也不會輕易放過,僥倖心裡要不得。

接下來幾天裡,闞尚旺懊悔無比:奶奶的,平巷超前支護長度不足怎麼會是停止作業否決項目?這是哪個不懂裝懂的人規定的?簡直是亂彈琴。超前支護怎麼會影響安全生產?再說了這也不是隻爲自己,受這樣處罰,真是窩囊。

對採煤三段的處罰,第二天刊載礦《安全信息日報》上。

闞尚旺一到家,妻子便告訴他,居委會已經來通知,要求吹好枕邊“安全風”,並陪他去參加安全培訓班,接受安全思想教育,還要現身說法。

哎!闞尚旺端起酒杯,喝下幾口,心裡慢慢釋懷。喝下一杯,又給自己滿上,不想那些倒黴的事情,過幾天物質交流大會就要開始了,到時候好好看看熱鬧,沖沖晦氣。

梅莊鎮秋季物質交流大會說來就來。

物質交流大會年年舉辦,有的地方一年一次,有的地方一年兩次。梅莊鎮就是每年一次,且大多是莊稼收割碾打後秋末舉辦,相當於原來的廟會。

與廟會是民間自發自覺的不同,物資交流大會則是鄉鎮地方政府牽頭舉辦。既要保證供電,又要協調公安機構維持治安秩序、工商稅務部門商議稅收、文化局聯繫劇團和放映供片等等,這些不是個人能力所能及的,只有一級政府組織纔有這個能力。說白了,辦物資交流大會就是鄉鎮政府“求人”協助辦會。

爲確保交流會順利進行,梅莊鎮政府成立幾個具體管理小組,一是宣傳組,負責與劇團聯繫協調,電影放映管理,電影戲劇海報製作張貼,交流大會相關文件及領導講話稿等;二是市場管理組,負責商鋪商攤地皮劃分收款,每天攤販管理收款,衛生管理等;三是治安管理組,負責交流會期間治安管理;四是後勤保障組,負責相關人員物資、食宿、伙食及通信聯絡保障等等。

物資交流大會,既有農業生產用具、傢俱、衣帽、服裝鞋襪等日用品交易,也有馬戲團、戲劇團、電影放映等文化演出,引得十里八鄉大人小孩前來觀看。步行的,騎車的,坐架子車的,騎毛驢的從四面八方涌來。興奮的人們說說道道,指指點點,時而開懷大笑,時而掩面哭泣。人們情緒隨着劇情和場景變化而變化。賣飯的,賣菜的,賣畜的,賣貨的,吆吆喝喝,爭爭吵吵。買賣成交,買到心儀的東西,看到開心節目,人們興高采烈。大家暫時忘記種地和生活的艱辛,臉上露出了滿滿地快樂笑容。一時人山人海,熙熙攘攘,好不熱鬧,比解放前廟會場面大的海了。

這天任衛東醒來正在吃早飯,王栓來推門進來就問道:“吃飯呢。”

“嗯。你吃了。”任衛東站起來讓座,王栓來點頭:“吃了。”

“吃的什麼?又去李惠蓉那裡吃餛飩去了?”任衛東坐下邊吃邊問。

“還吃餛飩?她那個館子關好幾天了。”王栓來沒想到任衛東不知道這事,兩眼看向他,道:“你不知道?她不願意接受別人的施捨。聽說去喝混沌的人,有不少不待找錢就跑了,她認爲這是侮辱,一氣之下不敢了。”

還真是個貞烈女子,這個社會可不多見!

吃過早飯,任衛東和王栓來二人離開單身職工大院向外走去。

“衛東,咱們前天花一塊五看場戲。”王栓來笑道:“太不值了。”

“哪有什麼值不值?不就是圖個熱鬧嘛。”任衛東笑道。

兩人想起那天看戲的場景。豫劇團演出的《七品芝麻官》,讓人們津津樂道。觀看的人們,用人山人海形容不算過分。

舞臺中間的坐着看,有的帶着凳子,有的帶着馬紮子,還有的帶着椅子。以攔繩爲界,纜繩以內觀衆是買了票的,他們都帶着座位。以外是免票的,這些人大多站着看上幾眼,飽飽眼福就匆匆離開,他們中有些人站在自行車後架上,也有的站在拉貨的地排車上。

攔繩區域是治安管理重點。治安管理人員,胳膊上佩戴寫有“治安”的袖標,手執一根長長的樹條,時不時在擁擠的人羣面前甩一下,嘴裡喊着“別往前擠,後退一下”等話語維持秩序,對一些實在“不聽話”往前擠的,有時也實打實地“敲打”一下,以示“警告”,對一些故意擁擠“鬧事”的,那可就不客氣,直接聯繫派出所現場處理。

“衛東,昨天沒花錢看一路飲食攤。”王栓來笑道:“真是笑死人,只是吃串糖葫蘆。”

“還差點把你的嘴燙禿嚕皮。”任衛東笑着揭王栓來的醜。

那些飲食攤點,除了大型固定的飲食攤位外,大多是流動的,屬於早來晩歸。攤點衆多,香味飄飄,着實誘人,那香氣,那吆喝聲,吸引衆多食客爭相前來,品嚐各自喜歡的美味。

沙米涼粉肉粉,羊肉揪面肉炒麪,糖油糕兒臊子面,黃燜羊肉羊雜碎,葫蘆雜碎泡花捲,大肉燴菜味兒美。真的是鄉間美食應有盡有,領着老人嚐嚐鮮,帶着孩童解解饞,回家時再捎帶點,場面熱鬧,笑聲濃濃。交流會上最時興的,當屬那一盤盤的炒麪了,雖然說也沒放幾片肉,沒放多少油,人們吃得就是香。現在想起來,任衛東還感覺得有點饞呢。

兩人逛一圈,什麼也沒有買,感覺有點遺憾,每人買一串糖葫蘆回來。

王栓來心急,買了就吃,燙的他嘻嘻哈哈的,只是捂嘴。

“真是氣死了,我挨燙,你看笑話。”王栓來擡起手給任衛東一掌,道:“今天看什麼去?”

“看電影吧,礦俱樂部每星期都有,不去。看雜技吧,聽說這次來的雜技團沒看頭,不精彩,咱不花那冤枉錢。”任衛東想不起來看什麼好,反問道:“你說看什麼?”。

“你看你這人,就是因爲想不起來才問你呢。”王栓來笑着推任衛東一把。

“那看什麼……”任衛東邊走撓頭。

“看什麼?看你吞吞吐吐的。”王栓來站下來不再向前走,笑着看向任衛東。

“這樣吧,今天咱們隨便遛,隨便逛。什麼都看,什麼都不看。”任衛東像是下了很大決心,對王栓來道:“哪裡熱鬧哪裡去。”

“好,這個建議好。”王栓來笑道:“好一個什麼都看,什麼都不看,只看熱鬧。”

兩人笑着腦着,來到馬戲團場子附近。

篷布圍着的場子裡面鑼鼓喧天,一場詼諧幽默的馬戲就要開場,人們紛紛把自行車推進停車場,你推我攘着進入場子裡,準備興致勃勃地看一場好戲。

場子外圍不遠處就是自行車停車場,人們放心地把車子停放在這裡。停車場四周栽樁圍欄,“門口”掛有寫着“自行車停放處”的牌子,製作“自行車停車卡”,弄上編號,蓋上私章。停放時給車主一張卡,取車時憑卡領車,每一輛自行車,收取五分錢管理費。自行車是人們主要出行工具,也是家裡一個大件,五分錢不多,也願意掏錢,圖個安全,樂意停放。大大的停車場,滿滿的自行車,一道靚麗的風景線。

兩人隨意走着看着,王栓來突然用胳膊肘搗了任衛東一下,只見入口處有兩個人藉着人多擁擠行竊。

物資交流大會上,活躍着這麼一羣人,一羣不受人們歡迎的人,他們就是人們常說的掏腰包的小偷——“三隻手”。他們專往人多處去,專往人堆裡擠,只往身前貼,這些人穿着光鮮,說話和氣,很有禮貌,就是不幹人事,口裡說說笑笑,手指忙忙碌碌,眼睛盯你的表情,嘴上說他人真行,手卻不客氣地想掏空別人口袋。儘管大喇叭也常常提醒,可總是有些人記性小於忘性,讓這些人得逞,而且還是一摸一個準。人們最討厭這些人,罵他們是有人養沒人教的壞種。

任衛東和王栓來出門時本身不想買什麼,身上也沒帶多少錢,裝着進入場子觀看的樣子,朝那兩個人身邊走去,推推攘攘,使他們兩個始終無法下手。一看人不多了,任衛東和王栓來就抽身離開,以免被他們發現報復自己。

二人一看太陽,就要十一點的樣子,覺得也沒有什麼可看的,回到宿舍喝點水,去小飯鋪炒菜吃飯,去礦裡上班。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很快進入臘月。

臘月裡,煤礦開始忙碌起來,既要評先進,還要準備過年。

這天上井後回段里路上,經過那個玻璃櫥窗,任衛東無意中看到,上面是剛剛表彰的礦上勞動模範人物。個個是半身大幅彩色紅底照片,身穿西服,佩戴鮮豔領帶,紅紅綬帶披在身上,上面鑲嵌着金黃色“勞動模範”四個大字,胸前大紅花映紅他們幸福笑容。

照片下面是每個人的姓名、工作單位和職務,任衛東數了數,一共10名位勞動模範,其中2名位一線工人,3名班組長,2名段長,2名科室管理人員,1名礦中學教師。

看到這些笑容可掬的人,任衛東有個想法突上心頭,什麼時候自己可以名列其中,能夠從領導手中接過那金燦燦的榮譽證書,披上大大的紅花?

想到這裡,他啞然一笑,就憑現在的自己,那可能是猴年馬月的事情。

好事沒有,年卻到了。過了臘月二十三,年味越來越濃。

梅莊煤礦也和全國一樣,開始準備過年。礦上始終爲職工着想,工會和相關部門抓提前,爭主動,一進入臘月就調查走訪,精心選購,購買春節物品。濃濃關愛之情,迅速傳遍礦區每一個角落。

採煤三段也和其他單位一樣,文書左在青正在忙碌着統計每名員工當年出勤情況,製作發放名單及數量。

這天上井後,任衛東就看到左在青在發放春節食品票,出勤正常的,每人可以領到六張不同顏色的票證。有人說,領導就是會辦事,發六樣東西寓意做什麼都順順當當。

粉紅色票證是一隻活雞,聽說不小,有三至四斤,運氣好的話可能遇見更大點的。淺紅色的是豬肉,五斤。藍色的是帶魚,十斤。黃色的是花生油,十斤。白色的是酒,兩瓶陽城酒廠大麴。綠色的是麪粉,五十斤。

票證的正面印有物質品名、數量及有效日期,蓋着梅莊煤礦工會紅色印章,背面則是採煤三段印章,和個人私章,這三種印章缺一不能領取。

礦上過年的時候不放假,但工人們可以請假,不回家過年繼續在礦上上班的可以拿三倍工資。

原打算回家過年,參加工作以後只回家兩次,闞尚旺家裡情況特殊,不能在礦上留勤,兩個班長不能同時請假,任衛東只得在礦上過年。發放的這些物品比較多,又不能回家過年,雞魚肉無法長時間存放,時間久了會變質。任衛東把這三種票證交給師傅領取,讓他們替自己用掉,其他三種物品自己領取,準備回家時帶走。

過了臘月二十六,大紅燈籠掛起來,吉祥對聯貼起來。

正如俗語所說:二十三泥竈送舊神,二十四掃牆壁,二十五糊花窗,二十六去祭祖,二十七宰公雞,二十八寫對聯,二十九燉大肉,年三十閤家團聚吃餃子。

零星鞭炮聲在礦山的夜空不時地響起,新春腳步越來越近,春節的氣氛越來越濃。這對千家萬戶來說,是實實在在的,近在眼前。對於單身漢任衛東來說,卻是又遠隔百里,與自己毫不相干。

年三十這天,任衛東他們上中班。

昨天交接班的時候,已經是跟班副段長的範修正對任衛東道:“衛東,過年留勤不走,去我那裡過年。你嫂子說好幾次了,說什麼也要讓你去。”

“師傅,您和師孃的好意我領了,也願意去您那裡,陪着您、師孃和孩子們過年。只是我們班裡有十二三個人,也都是單身漢,如果去您那裡,讓他們怎麼辦啊?就怕他們心寒。再說今年礦上也有準備,爲不回家過年的做了年夜飯,有我陪着一起過,他們心裡會好受些。”任衛東這番措辭有理有據,無法反駁。

範修正見任衛東如此推辭,只得作罷。

這天段裡值班的是技術段長劉新更。班前會上,他道:“今天上來井就過年,明天就是春節,先給大家拜個早年,祝各位年年好,年年發財,年年吉祥。”

話音剛落,引來一陣掌聲。

他繼續道:“雖然是過年,但我們是‘煤礦人’,‘安全’二字什麼時候都不能忘記。老規矩,開工前一定要對工作面安隱患來一個全方位‘精檢細查’。

安全弦只能緊不能送。人過年,有意無意地會麻痹,安全不會停下來‘過年’的,幹煤礦馬馬虎虎害死人。不放鬆,不懈怠,纔可以安安全全,踏踏實實地過年。咱們的兄弟姐妹,父母妻兒,過年纔會津津有味。

春節期間,職工食堂也加班加點,會爲我們準備色香味俱佳可口飯菜的。外邊飯店已經不營業了,大家可以在食堂吃到美味佳餚……”

這個班,工作量不大,加上這段時間頂板不錯,早班已經把炮放好,半個循環的煤很快出完,不到晚上七點就完成任務,併爲夜班放好半個工作面的炮。

任衛東和驗收員宋厚禮一起查看工作面,確定沒有什麼問題,才最後離開工作面上井。

去車場的路上,任衛東開玩笑道:“宋驗收,別回家了,去食堂和我們一起喝過年酒。”

宋厚禮對這話並不當真,卻不想輸在嘴上,回敬道:“衛東,你命真好,今年是礦上第一次爲堅守崗位,不回家過年的在食堂集體就餐。你看領導多好啊,越來越有人味了。真想請你去我那裡過年,可是礦上請你啊,我不能陷領導於不義,更不能讓你辜負了領導的美意。”

“老宋,你這張嘴!明明是礦領導人性化管理,你卻說是有人味,就像以前的領導沒人味似的。”任衛東抓住把柄立即反擊。

宋厚禮理屈詞窮,嘿嘿一笑,沒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