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階忙答道:“回陛下,秦貴身爲河道總管,修葺加固河道本是他分內之事,可是他竟然狼子野心與吳思成、汪志遠狼狽爲奸,上下其手,貪墨修河堤公款,論其罪,怎麼嚴懲都不爲過,只是秦貴畢竟是內宦,自成祖皇帝始,對內宦的懲處,向來歸司禮監,臣等只有彈劾奏議之權,因此臣……”
“朕沒有移權給內閣,朕只是問你,秦貴應該如何懲處?”大統陰冷的說道。
徐階身子一顫,急忙答道:“回陛下,依照大明律,河堤失修釀成水患災害等同丟城失地,論罪應、應斬立決!”徐階說完,眼神發虛的偷瞟了一眼跪伏在地的黃錦。
黃錦眼中閃過黯然,沉聲道:“主子,奴才贊同徐閣老之言,懇請主子將奴才和秦貴一同正法,以儆效尤!”
大統沉吟了片刻,點頭道:“着孫朝用一體辦理吧!”
“臣遵旨!”
“奴才謝主子隆恩!”黃錦聲音嗚咽,跪伏着說道。
大統望向黃錦,嘆了口氣:“秦貴雖然是你的乾兒子,可是隔着幾千裡,他要幹這尋死辜恩的事,你也不是孫猴子,哪裡能知曉,不必自疚傷心了,空閒時給他燒上些紙錢吧。”
“是!”黃錦抽泣着站起身來,走過去雙手輕託着大統的右臂。
大統眼神一閃,瞧了依舊跪着不言不語的陳燁,淡淡道:“都退下吧!”
“臣等告退!”徐階等人叩頭,站起身來,慢慢倒退着到了精舍門口,徐階第一個轉身邁步出去,緊接着閣臣和六部九卿的堂官以及錦衣衛副指揮使黃霸依品秩有序的依次退出了精舍。
陳燁猶豫了一下,身子剛動,要站起身來,也跟着離去。
大統冷笑道:“怎麼朕的好兒子也想就這麼不言不語的離去嗎?”
陳燁忙又規矩伏地,沉聲道:“兒臣不敢!”心裡暗道,雷霆之怒,終於要宣泄到我腦袋上了。
已退出精舍,慢吞吞一隻腳踏出偏殿的徐階聽到精舍內大統陰森的冷笑聲,輕輕吁了一口氣,眼中露出一絲欣喜之色,身子微微一停,又接着邁步出了偏殿。
其他內閣閣員和六部九卿堂官眼中都閃過神情各異之色,互相瞧了一眼,都靜默着跟隨在徐階身後出了偏殿。
只有刑部尚書申時行扭頭望了一眼虛掩殿門的精舍,苦澀的搖搖頭,做夢都沒想到對我有恩的竟是景王殿下,這、這可如何是好?暗暗嘆了口氣,神情複雜的跟上其他堂官沿着過道向宮門走去。
兩名監丞和兩名身着五六品官服鬚髮花白的官員喘着粗氣飛,滿頭大汗的奔進萬壽宮,險些和徐階等大臣撞在一處,兩名監丞也顧不上虛禮了,僅是慌亂的衝徐階等人點點頭,就帶着兩名官員飛奔向偏殿。
“啓稟主子,太醫院院使徐偉,院判崔光秀奉旨前來,爲主子診脈!”精舍外傳來秦公公驚慌帶着喘息的聲音。
大統臉色陰沉似冰,慢慢扭頭望向殿門大開的門外,黃錦瞧着大統陰沉的面色,二十餘年服侍,深知這是大統暴怒殺人的前兆,撲通跪倒在地,顫聲道:“主子贖罪,奴才當時真是嚇壞了,亂了分寸,不知是仙神正在考驗主子的仙修,因此就代主傳旨,急召太醫,爲、爲主子,這全是奴才罪該萬死,不幹秦中他們的事,他們也都是擔心主子,請主子明察!”
大統輕吁了一口氣,沉聲道:“退下!”精舍外跪着的兩名監丞和太醫院院使、院判全都嚇得急忙叩頭謝恩,站起身來,慌亂的離去了。
精舍內,氣氛壓抑到了極點,大統乜着眼瞧着陳燁,好半晌,突然嘿嘿陰笑道:“朕猜到朕的好兒子沒走是有所圖,可朕做夢都沒想到,你所圖竟然是要害朕這個君父!”
大統的臉色猛地一變,猙獰咆哮道:“你這逆子沒想到你在害朕時,朕是清醒的吧?朕委實不解,朕虔誠向道,怎麼會養出你這麼個膽大妄爲陰謀弒父的畜生來!”
跪伏在地的陳燁心裡暗自苦笑,不好意思,你還真冤枉了你那個混蛋兒子,他可沒這個本事救你!
“朱載圳你啞巴了不成!”大統怒吼道。
陳燁身子動了一下,沉聲道:“回父皇,兒臣好得很,沒有啞巴。”
大統一愣,怒極而笑:“朕竟險些忘了,你不是一個人,他或是他們是你的強大後盾。他們是仙人,讓你幹此禽獸不爲的大逆之事,想必對你有所承諾吧?是長生還是朕的地位?”
陳燁跪伏着沒有說話,耳中聽着大統這位極權君主充滿殺機的憤怒咆哮,心裡竟沒有一絲害怕,反而冒起一個荒謬奇怪的念頭,要是真有神仙,他以長生或是皇帝寶座誘惑我殺了他,我會不會幹?
大統眼中厲色頻閃,慢慢蹲下身子,微笑問道:“載圳,朕答應你,只要你告訴朕,他或是他們是何仙人,爲何要害我,朕就放過你,並從此絕不再提此事。”
陳燁擡頭瞧着大統強擠出來的微笑,心裡暗歎了口氣,我想我不會幹的,因爲能讓我殺人的仙人,還是仙人嗎?恐怕我若是當真幹了,下一個死的就會是我了!陳燁嘴角慢慢綻起一抹開心的笑意。
大統一愣,目露驚疑瞧着陳燁。陳燁用最誠懇的表情看着大統,沉聲道:“父皇,沒有仙人讓兒臣弒君,兒臣真的是在救你!”
大統又是一愣,臉色隨即猙獰起來,低聲咆哮:“還敢在朕面前巧言令色,朕就殺了你,朕倒要看看他們會不會現身救你!黃錦!”
黃錦嚇得撲通跪倒在地,驚叫道:“主子,虎毒不食子,您不能啊!”
“連你也要抗朕的旨意嗎?”大統猙獰的瞪着黃錦。
“父皇!”陳燁擡頭用仰慕的目光瞧着大統,心裡一陣肉麻,老爸老媽你們在未來可千萬別咒罵兒子。
大統猛地望向陳燁,興奮的問道:“這麼說你願說了?”
“父皇,兒臣剛纔說的句句都是實話,沒有仙人讓兒臣害父皇,兒臣真的是爲了救父皇。”
大統的臉色都氣黑了,身子輕微哆嗦着,猛地揚起握緊的拳頭要暴打陳燁,陳燁大聲喊道:“不過仙人的確是讓兒臣捎幾句話給父皇!”
大統身子一顫,落下的拳頭停住了,雙目依舊閃動着暴怒瞪着陳燁,半晌,陰沉的問道:“是什麼話?”
“是四句打油詩。”
“快說!”
“因罪謫凡塵,誠心修道玄,本是仙宗籍,何必再修仙。”
大統呆住了,怔怔的瞧着陳燁,嘴裡喃喃道:“因罪謫凡塵?本是仙宗籍?”
陳燁瞧着大爲震動的大統,暗暗吁了一口氣,趁熱打鐵道:“兒臣曾聽仙人隻言片語,含糊說父皇原本就是天界的仙君,因爲犯了錯才被貶下凡間的,父皇雖然成了凡人,但仙籍依舊在天界,只要這世壽終,自然就會回返天界,根本就不用像凡夫俗子那般虔誠修道,父皇這樣做了反而百害無一利。”
“主子,王爺的話您都聽到了嗎?!主子,您本來就是神仙啊!”黃錦跪倒在地,喜極而泣,大聲喊道。
大統木然了片刻,兩行清淚滑落下來,喃喃道:“時至今日,朕才知曉朕的前塵往事。”
大統擡手擦去臉頰的淚水,陰雲密佈暴怒的臉色早已換做神采飛揚的神情,親自攙扶起了陳燁,輕輕拍着陳燁的臉,和藹的笑道:“圳兒,嚇着了吧?不要怨恨父皇。”
“兒臣不敢。”陳燁躬身道,嘴角綻起一抹得意的笑意。
“圳兒,他們是誰?”大統目光灼灼的瞧着陳燁。
陳燁躬身道:“請父皇見諒,兒臣不能說,仙人叮囑兒臣,不許兒臣說出絲毫與他們有關的事。但他們告訴兒臣,他們是父皇在上面的好友,因此才、才搭救孩兒的。”
大統慢慢點點頭:“仙凡兩途,朕能理解他們的用意。”
陳燁瞧着大統開心中透着幾分傷感的臉色,心裡一動,我何不趁此機會將那些殘害無辜少女精血煉丹禍國殃民的賊道一鍋端了?!心念既起,立時難以抑制,躬身道:“父皇,兒臣還有肺腑之言。”
“說,圳兒有大功與朕,無論是什麼要求,朕都答應你。”大統開心道。
“兒臣謝父皇。”陳燁翻身跪倒:“父皇,朝天觀、玄都觀等御觀妖道以殘害生靈之妖術煉毒丹,毒害父皇,他們利用父皇虔心向道之心,邀寵獻媚,編纂一些荒誕不經的邪術妖書謊稱天書,矇騙父皇,又利用父皇的恩寵,暗中百般要挾恐嚇天下臣民,敲詐勒索,搶劫民財,強佔民田,窮徵暴斂,禍亂天下,不殺不足以平天下民憤!”
大統一愣,驚愕的瞧着義憤填膺的陳燁,眼露猶疑之色。一旁的黃錦早就驚得臉無人色,眼神全是驚駭瞧着大統。
大統強笑了一下:“圳兒,這話說得嚴重了吧。”眼中異光閃爍看着陳燁,靜默了片刻:“你這番話該不會是他們授意你說的吧?!”
到了這時,仙人牌陳燁已用的得心應手,沒有絲毫的猶豫,點點頭,躬身道:“他們說妖道們亂三清,用妖術禍亂天下,上天已數次示警,北直隸大旱就是因此,可父皇被他們矇蔽,還……”陳燁適時住嘴,眼神餘光偷瞟着大統的神色。
大統臉色大變,不自覺的後退一步,脫口問道:“難不成這次應天水患也是上天對朕的警告?”
陳燁擡起頭,臉露悲痛使勁點點頭。大統慢慢低下頭,臉色陰晴不定,雙目也閃爍着詭異陰森的寒光。
黃錦臉色煞白,目光不時在大統和陳燁兩人身上來回閃爍,深知陳燁所說對數十年虔誠修道的主子是何等打擊,心裡默默唸叨,莫非真的要變天了?!
好半天,大統輕吁了一口氣,擡起頭,微笑道:“你的話,朕會認真考慮的。”
陳燁眼中炙熱的光芒黯淡下來,閃過失望之色,轉而釋然,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自己一番話就讓數十年癡迷修道的大統瞬間轉變,確實強人所難了,可自己這番假借仙人的話,大統也必不會等閒視之的,這就好比在大統心裡埋下了廢道的種子,只要勤澆着一些水,遲早會生根發芽的。大統目露異色瞧着陳燁,沒想到陳燁僅僅臉色微變就露出釋然之色,心裡一陣的不舒服。
數十年駕馭臣民,玩弄帝王心術,進退自如從無漏算的他感覺自從見到自己這個失蹤數月的兒子就一直有一種很憋屈讓他非常不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讓他的心有些煩亂。
靜默了片刻,大統沉聲問道:“他們還要求朕做什麼?”
陳燁躬身道:“父皇乃是駕馭九州萬方的人間天子,是代天管理人間,無論是誰,都不能要求父皇做什麼,縱是仙神也不能!”
大統瞧着陳燁,暗鬆了口氣,眼中露出了滿意之色,沉聲道:“朕的身子還能復原嗎?”
陳燁猶豫了片刻,說道:“兒臣會竭盡全力。”
大統點點頭:“你沒騙朕,朕的身子朕心裡有數,仙人不是也說了嗎,朕修道百害無一利,苦修數十年不僅全是無用之功,這副凡軀也被朕糟蹋的千瘡百孔了。朕明白了自己的前塵往事,突然間又對塵世有了留戀。圳兒,你說,朕的身子該如何保養?”
陳燁躬身道:“首先應立即停了用少女天葵精血配以鉛汞和蔘茸等燥熱大補藥材煉製的所謂仙丹。再則少近女色,睡眠有時,飲食有節,不輕易動怒,再輔以兒臣的針刺之法以及湯藥,父皇的身子會慢慢好起來的。”
大統微笑點點頭:“病去如抽絲的道理朕還是懂得,好,朕就依圳兒。”
“多謝父皇。”陳燁翻身跪倒,叩頭道。大統呵呵笑着點點頭,剛想邁步走向法臺,又停住腳步。
“父皇,兒臣有事想請教父皇。”陳燁暗暗運了運氣,說道。
大統嘴角綻起一抹得意的笑意:“你是不是想問朕,朕是如何如此肯定躲在鉅鹿荒僻山野化名陳燁的人就是圳兒你吧?”
“睿智無過於父皇。”陳燁心虛的拍着馬屁。
大統目光瞧向黃錦,黃錦則急忙邁步走向左側高大的紫檀櫥架,打開最左邊第二閣上的包金紫檀木匣,在裡面翻檢了片刻,拿出兩道密摺,邁步來到陳燁面前,雙手託付,陪笑道:“王爺,請過目。”
陳燁拿起最上面左上角寫着密字的摺子,翻開,‘奴才李準誠惶誠恐啓奏主子,奴才昨日在官洲府鹿野鎮鉅鹿山李莊瞧到音容笑貌酷似失蹤的景王殿下的外鄉人,奴才探聽得知,此人叫陳燁,失足從鉅鹿山掉落山坳,被李莊族長李老漢從鉅鹿山救回,奴才竊以爲此人極有可能是失足摔壞腦子失憶的景王殿下,奴才斗膽懇請主子徹查。’
陳燁看了一下密摺的寄出日期,正是李準與永寧知縣吳翰卿到鉅鹿李莊在藥行同自己見面後第二天寄出的。
陳燁又拿起第二道密摺,翻開,‘奴才李準欣喜若狂啓奏主子,主子大喜,奴才與從京裡派來的昔日景王府太監總管張祿再次去李莊見到陳燁,借與他談話之時,奴才用迷藥迷暈了他,驗看了陳燁身上的胎記,與內檔和張祿所說胎記位置分毫不差,共兩處胎記,一處在左腳尾指下,另一處在右邊的屁股上,一黑一紅。奴才可以確認此人就是失蹤的景王殿下。’
陳燁身子一顫,雙眼猛地瞪大到極限,瞧着密摺,怎麼可能?!竟有如此巧合的事?!景王朱載圳身上的胎記竟和我身上的一模一樣?!這也未免太詭異了吧!
黃錦陪笑道:“看了密摺,王爺該明白主子是如何確定您就是王爺了吧。”
陳燁醒過神來,急忙壓下紛亂嘈雜的心情,望向面帶得意的大統,露出苦笑道:“父皇,並非兒臣執意隱瞞,兒臣確實有許多事想不起來了,若不是仙人相告,兒臣是皇子,恐怕到現在兒臣還在懵懵懂懂中。”
大統點點頭,嘆了口氣:“李準的密摺確定你就是圳兒後,朕曾密召院使徐偉,徐偉對朕說,人若是遭遇到很強的刺激或是失足摔到了腦子,會有可能什麼都想不起來的,但隨着時間,大都會不藥而癒慢慢都記起來的,圳兒無需太擔心,你會好起來的。”
陳燁心裡嘿嘿一笑,但願如此吧。裝出一副愁苦之相,小心翼翼的問道:“父皇,兒臣失蹤前到底發生了什麼?”
大統邁步走上坐檯,從明黃蒲團下拿出一道密摺,走下坐檯,遞給陳燁。
陳燁手微微發顫,接過密摺,慢慢打開,‘大統四十年十月二十五日亥時初,景王醉歸王府,入府不及半刻,寢宮內傳出景王妃淒厲的哭喊慘叫和景王的怒吼咆哮聲。寢宮外外府管事錢有祿與王府護衛鎮撫司江林帶領數十鎮撫司錦衣衛密佈寢宮周圍,意圖不明。哭喊怒吼聲達半個多時辰才停止。子時初,寢宮突然亮如白晝,光芒奪目刺眼,數息消失,恍若錯覺一般,片刻,景王妃身穿褻衣,衣衫不整,渾身傷痕累累,披頭散髮,驚叫哭喊着飛奔出寢宮,埋伏在寢宮外的錢有祿和江林等鎮撫司錦衣衛聞聲而動,圍了過去。景王妃哭喊慌亂了片刻,又帶着錢有祿一人進入寢宮,子時末,錢有祿一人出來,大聲宣佈,王爺被剛纔那道從寢宮內射出光芒吞噬,生死去向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