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燁邊使勁勒着長衫,邊沉聲道:“要是不將父皇綁起來,最多不過半刻,他就會躁狂,到時咱們就全都得讓他殺了!”徐階等大臣臉色又是一變,紛紛停住腳步,驚疑惶恐的互相瞧着。
黃錦瘋狂的撕扯着綁縛在大統身上的長衫,淚流滿面,驚怒激憤的吼道:“君讓臣死,臣死爲盡忠,王爺怎能因爲貪生怕死,就敢如此大膽忤逆不孝,捆綁自己的君父,奴才就是拼了這條命,也決不能讓王爺行此大不孝,人神共憤的大罪!”
陳燁嘆了口氣,雙手邊繫着長衫,邊沉聲問道:“父皇要是清醒,他若想殺我,我絕不二話,可是我不願意讓他做下等他清醒過來追悔莫及的父殺子君殺臣的大錯。黃公公,你難道真想就這麼不明不白的讓父皇親手將你痛毆活活打死嗎?!”黃錦一愣,驚疑憤怒的瞪着陳燁,剛要張嘴。
陳燁說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黃公公應該還記得我也是個會瞧病,醫術還差強人意的郎中吧!”
黃錦又是一愣,瞪着陳燁,眼中的憤怒消減了一些,沙啞着嗓子問道:“王爺神醫,奴才不敢懷疑王爺判斷,可是……”
陳燁再一次打斷黃錦的話:“公公再要這麼優柔寡斷,你我言談之間,父皇的躁狂發作就在隨時。我實言相告,父皇這次狂症發作,以父皇體內積聚的鬱燥和我剛纔診脈探知父皇的體力,你我連同徐閣老這些朝廷重臣恐怕活不下一兩個。我最後說一遍,我這麼做是爲了救父皇,此心可鑑日月!父皇清醒過來,所有罪責我一人承擔!你若再阻止,我馬上轉身離去,以後發生的陷君父於不義的大罪,你承擔得起嗎?!”
黃錦身子一顫,痛苦的仿若夜梟一般尖叫了一聲,顫抖着鬆開了雙手。
陳燁扶着身子的抽搐越來越輕的大統,將他輕輕放倒在地,瞧着上翻的雙目正在緩緩落下的大統,臉色一變,沉聲道:“來不及了,哪位大臣能將官服借我一用?”
徐階等人眼神發虛互相瞧着可又互相躲閃着,誰也沒有開口。陳燁臉露憤怒,扭頭正要怒喝。
“王爺莫惱,奴才黃霸願脫官服,救君父!”
黃霸閃身進入精舍,邁步來到陳燁面前,將身上大紅曳衫快速脫下,遞給陳燁,陳燁接過,也使勁撕成兩截,接在一起,將大統的雙腿緊緊的綁在一起。
緊接着陳燁又將大統的鞋襪全都除下,這才輕吁了一口氣,從內衣懷裡掏出針盒,打開放在地上,將盒內長短不一的銀針都握在手裡,微眯着雙眼緊緊的盯着大統。
精舍內所有的目光也都緊張惶恐的瞧着身子已不再抽搐,但整張臉卻越來越紅,紅的似乎能從汗毛孔滲出血珠的大統。精舍內靜的掉根針都能聽的清清楚楚,氣氛緊張壓抑到了極點。
突然大統如荒野嗜血的孤狼一般張嘴嚎叫起來,一雙已正常的雙眼密佈血絲,只是眼內的血絲隱隱泛着詭異的幽藍,亮的驚人,臉色猙獰到了極點,身子使勁的掙扎,綁住手腳長衫曳衫被撐得緊緊地,發出牙磣的嗤嗤聲。
黃霸臉色一變,低聲道:“王爺,主子不知爲何力量變得大得驚人,奴才恐怕綁住手腳的長衫曳衫支撐不了多久!”
陳燁沒有說話,雙目依舊緊緊的盯着大統雙眼。大統眼內瞳仁周圍密佈的血絲已慢慢粘合在一起,變作了藍中透黃的血斑。
陳燁瞧了一眼大統雙手同樣由青白開始隱隱泛起藍黃色的指甲,輕輕握了握手裡的銀針,心裡默默唸叨,行鍼不留針,引毒出臟腑,針刺毒血出,臟腑得平安。希望這飛針引毒真能做到神聚毒散!
陳燁輕輕吁了一口氣,鉛汞等重金屬中毒在自己來的未來時代,也幾乎可說是絕症。首先中樞神經受損就是不可逆的,其次就算是用現代西醫的治法,就算能將體內殘留積聚的重金屬代謝出來,那這個人不死也是個喪失勞動能力甚至呆傻的傷殘人士。
雖然御針十三篇內有針刺引毒篇,可能否對重金屬中毒有效,陳燁心裡沒譜,瞧着大統這位數十年吃丹早已成了毒人的嚴重重金屬中毒者,暗咬咬牙,畢其功於一役,拼了!
耳旁傳來布帛絲絹的撕裂聲,徐階等大臣的臉色全都嚇白了,已開始有大臣目露驚恐,悄悄向後蹭着後腳跟。
黃霸也目露緊張之色,低聲說道:“王爺,綁着主子的長衫和奴才的曳衫都快被主子扯斷了,再不想辦法,恐怕!”
陳燁望着雙目已全是黃草一般的血色,整張臉血紅如火,嘴裡的吼叫越來越暴躁,身子掙扎的力度也越來越大的大統,從左手拈起一根銀針,沉聲道:“父皇體內的燥毒實在太重了,已非藥石之功能排泄,引毒出體。只有兵行險棋,在他體內燥毒徹底發作如堤壩決口的剎那間,將他體內的燥毒引出體外!”
黃錦擔憂不忍的問道:“敢問王爺,主子已如此痛苦,還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救治主子?”
“朕殺了你們!”大統聲嘶力竭的咆哮了一聲,使勁一扯,嘶啦一聲,綁住雙臂的長衫發出刺耳的撕裂聲,已僅剩下不足二指就徹底斷開了。
大統喘了一口粗氣,雙目暴睜,兩肩拱起,正要再次發力的剎那間,陳燁出手如電,右手拈着的銀針破開頂心髮髻刺入天靈穴內,入針一分五。沉聲道:“就是現在!”
銀針甫一刺入,大統的身子也僵住了,嘴脣緊閉,一雙暴虐的雙眼露出呆滯之色。陳燁擡手,銀針拔出,大統身子一顫,一口紫黑的鮮血從嘴裡噴出。
陳燁並沒理會,手裡的銀針又如蜻蜓點水一般分刺大統雙手的十宣穴,針刺即收,轉而運針如飛,又分刺雙腳腳趾肚,同樣針刺即收。
緊接着手腳少商、商陽、中衝、關衝、少府、少澤以及隱白、歷兌等十二正經的井穴也如點水一般即刺即收。
徐階等大臣和黃錦、黃霸眼中一片眼花繚亂,陳燁停手,他們眼前還在閃動着如千手觀音一般行鍼的幻象。
陳燁瞧着身子又開始劇烈顫抖,清瘦漲紅的臉全是痛苦之色的大統,輕吁了一口氣,手拈銀針再次刺進天靈穴內,入針一分五,這一次陳燁並沒提針拔出,而是鬆開了手,緊接着又從左手拈起一根銀針刺入頭皮前額上方的上星穴,入針一分,鬆手,再拈銀針刺入水溝、膻中、大陵、曲泉、神門、足三裡、三陰交、風池、後背大椎、左右命門,會陰、委中、最後雙手握針同時刺入雙腳涌泉。
陳燁輕輕拍了拍已空空如也的雙手,瞧着大統逐漸平靜的神情和戰抖越來越輕的身軀,臉上卻沒有一絲輕鬆,依舊緊繃着,一雙眼眨也不眨緊盯着大統。
黃錦、徐階等人瞧到在陳燁一番眼花繚亂快如閃電的施針後,大統竟奇蹟般的安靜下來,臉上都露出如釋重負的笑意。
可他們臉上的笑容剛浮起,突然大統的臉色又扭曲猙獰起來,身子使勁的掙扯,嘴裡發出暴躁含糊不清的咆哮聲。
黃錦和徐階等人臉色全都大變,驚駭的望向陳燁,讓他們更吃驚意想不到的是,陳燁竟在此時綻顏露出如釋重負開心的笑意。
陳燁蹲身,三指拈住天靈穴上的銀針,順時針補法輕捻,隨着捻動緩緩上提至一分,鬆手。緊接着上星、水溝、膻中、大陵等諸穴或順時針補法或逆時針泄法捻鍼上提,反覆在諸穴順逆提捻三四次,才輕吁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瞧着已陷入昏昏入睡的大統,輕聲道:“接下來只有等待了。”
黃錦瞧着一臉疲倦倒在地上睡着的大統,心如刀絞,擡手擦去眼角的淚水,忙爬起身來,快步來到精通火爐前,拎起銅壺,在一旁紫檀悉數架上的銅盆內倒了些熱水,拿起架上的雪白淞江棉手巾,攪溼擰乾,疊好,雙手捧於陳燁面前,羞愧的低聲道:“王爺,請擦把臉吧。”
陳燁笑着接過,點頭道:“多謝黃公公。”用手巾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擦了擦臉,遞給黃錦。
“王爺,還、還要等多久主子才能醒來?”黃錦瞧着大統,低聲問道。
陳燁沒有回答,默默地瞧着臉色已變得青白沉睡的大統,心裡隱隱升起了強烈的後怕,轉而又強行壓了下去。
這就是在賭,看他現在平穩的呼吸和平靜的神色,就算不能引毒出體,最起碼這一次的躁狂算是給壓制住了,也算是小贏了!
徐階等人都緊張的瞧着昏睡的大統,驚悸的心依舊高懸着,徐階猶豫着,剛要拱手施禮,站在身旁一名頭戴六樑冠,緋紅官服,胸前同樣雲鳳四色花錦補子,腰束白玉帶,年約五旬上下,周身透射着儒雅之氣的官員低聲驚呼道:“聖上的腳心怎麼?!”
殿內所有的目光聞聲都望向大統的腳心,陳燁蹲下身子,瞧着刺進兩腳涌泉穴的銀針已通體發黑,針體上緩緩流動着黑亮的液態物質。
陳燁的雙眸立時亮了起來,驚喜道:“成了!”急忙望向其他穴位上的銀針,銀針都已變作黑色,同樣有黑中透亮的液態物質正一點點從針刺處點滴滲出。
陳燁興奮的大聲道:“拿張紙來!”黃錦急忙從書案拿過一張御箋,陳燁接過小心的從天靈穴處的針體輕輕颳了一下,御箋上立時滾動着一個細若毫釐的小珠子。
黃錦、徐階等人都湊了過來,驚詫不解的瞧着御箋上來回滾動的黑中發亮的細小珠子,黃錦瞠目問道:“王爺,這、這是何物?”
陳燁微笑道:“是鉛汞之毒。”
黃錦和徐階等大臣臉色都是一變,互相瞧着,神情都變得不自然甚至都流露出驚怖之色。陳燁一愣,不解的看着他們。
黃錦使勁嚥了一口唾沫,顫抖着說道:“王爺用針將主子仙體內的鉛汞逼出,您、您難道是讓、讓主子修煉多年的仙功散了?”
陳燁又是一愣,臉色也是微變,壞了!我怎麼竟然忘了,道家所謂的外丹之術,主要就是服食鉛汞,這鉛汞在我這個現代人眼裡是對人體有害的重金屬,可是在這個時代,這兩種重金屬可是修仙必不可少的藥引。
陳燁心念飛速轉動,突然微微一笑,故作高深道:“黃公公勿驚,我之所爲乃是大有深意,但天機不可泄露,等父皇醒來,我自會向他老人家說明這一切緣由。”
黃錦和徐階等人互相瞧了一眼,黃錦臉色發白,勉強笑道:“原、原來是天機,奴才肉眼凡胎,不敢再多嘴亂問了。”
徐階等人紛紛點頭附和,眼中都閃過複雜詭異的光芒,但都是稍顯即逝,一個個臉上都是一副誠惶誠恐之色。
陳燁心裡暗暗輕吁了一口氣,隨即腦子隱隱陣陣的發疼,光想着如何治病了,卻沒想到治病的後果,這可如何是好?
瞧着眼皮下的眼球輕輕顫動似乎要醒過來的大統,陳燁心裡一陣發緊,這個信道想成仙已癡迷的走火入魔的大統皇帝一旦醒來,得知自己的所爲,必會認定自己不是在救他,而是在下毒手毀他仙體,他會不會因此暴怒宰了我?!
陳燁慢慢蹲下身子,雙手有些發顫輕輕搭在大統兩手的寸關尺上,狂亂的脈象已趨於平緩。
陳燁下意識的嚥了一口唾沫,苦澀的險些嗆着自己,慢慢鬆開搭在寸關尺上的雙手,挪了挪身子,慢慢伸向大統的天靈穴。
事已至此,再多想也是無益,當務之急,是快點想出法子來保住自己這條小命!將銀針輕輕提出,瞧着已滾落到地上的細小鉛汞珠子,木然的接過黃錦遞來的手巾,小心擦拭着發黑的銀針,突然腦子靈光一閃,仙人?!對,以己之矛攻己之盾!
陳燁嘴角綻起得意開心的笑意,飛快的依次將銀針拔出,一旁偷眼觀察陳燁的黃錦徐階等人眼中都露出異色,下意識的互相對視了一眼,又急忙分開。
徐階微垂雙目,眼中神色閃爍不定,隱隱射出一絲陰毒但又猶豫不定的寒光。
陳燁將銀針全都拔出,擦拭完,放進針盒內。正要回身解開大統身上綁着已掙扯成碎布條的長衫和曳衫,大統慢慢睜開雙眼,與陳燁的目光碰到一起,陳燁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翻身跪倒:“父皇醒了。”
大統靜靜地瞧着陳燁,片刻微擡頭瞧了一眼身上,黃錦急忙過來手忙腳亂的接着衣衫和曳衫,哽咽道:“謝天謝地,主子您可算醒過來了,可把奴才嚇死了!”
大統依舊瞧着跪伏在地的陳燁,淡淡的說道:“黃錦,扶朕起來。”
黃錦急忙將解下的曳衫扔到地上,攙扶着大統站起身來,徐階等大臣跪倒在地,齊聲道:“臣等未奉召就擅闖精舍重地,請陛下治罪。”
大統輕輕推開黃錦,活動了一下雙臂,將瞧着陳燁的目光收了回來,淡淡道:“都起來吧。”
“謝陛下!”徐階等人紛紛站起身來,一個個眼含熱淚,臉上全是戀主情熱的表情,激動地瞧着大統。
大統微微抽動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道:“陶真人飛舉仙去曾留下箴言,說朕一甲子即可證得金丹大道,再有幾年朕就一甲子壽數了,因此在這最後的關頭,正是上天考驗朕的道心最頻繁之時,只要朕能通過考驗,朕就能脫去凡胎了。剛纔你等所見,不過是天界值日功曹對朕道心的考驗,你等不必擔憂,朕不是安然無恙通過了嗎?!”
徐階第一個跪下,叩首道:“臣恭賀陛下仙修精進,順利通過天界的考察,臣等聽聞這天大的喜訊,真是喜極而泣,爲陛下高興!”
身後的大臣們也急忙跪倒,叩首道:“臣等虔心祝願陛下早日證得金丹大道,仙體永駐大明,永爲我大明之主。”
大統微笑點點頭,沉聲道:“徐閣老。”
“臣在。”
“着司禮監與內閣明發廷寄,應天巡撫吳思成辜恩負國,着南直隸鎮撫司即可緝拿,檻送京師,三法司也無需審理,這樣的畜生進京即刻斬首示衆!”
“臣遵旨。”徐階叩頭道。
“黃錦傳旨,命南京鎮守太監孫朝用將蘇州知府汪志遠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黃錦跪地道:“主子,吳淞江、白茆河多處決堤,水患千里,南直隸河道總管秦貴這奴才也難辭其咎,奴才請主子對這狼心狗肺只認錢財心裡沒有主子的狗奴才予以嚴懲!”
大統冷笑了一聲:“你能說出這番話,還算有救,秦貴是你的乾兒子吧?”
黃錦身子一顫,忙答道:“奴才瞎了眼,請主子嚴懲奴才失察之罪!”
大統眼神陰冷緩緩瞧向跪伏在地的徐階,沉聲問道:“徐階,你怎麼看?”